一
人在大自然中接触最广泛的莫过于树。城里的,乡下的,稀有的,常见的,高大的,矮小的,还有古代的,现代的,山野河畔,庭院路街,瞩目即是。
四季轮回,风来雨去,不能与树语,却常陶醉在树的生命中,领略和感悟树的情怀。
深悟树之情怀,会发现这是一剂治愈良药。服之,内心愈发充盈,日子便朗润起来。那些与树为伴的日子,那些与树相关的故事,像淙淙泉水,入口甘冽,入心清爽。
树是啥?百科、词典的解释:树,木本植物之总名,主要由根、干、枝、叶、花、果组成。这个解释科学、正确,只是这样一说,树便没了生机,几成无生命特征的“死物”。
其实,树是活的,活在人们的日常生活里,陪着、伴着人的一生。有道是日久生情,人与树为伴便有了情感,文人墨客更喜作诗词歌赋,诵咏抒怀。“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醒来看到的就是“高林”古树。郊外随便走走,“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老树扯着枯藤孤立路边。落日黄昏,柳树下谁在吟诵“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最欣赏白居易老先生的“小院新种红樱树,闲绕花枝便当游”,写得清新别致,恨不能自己也找这样一个小院,也种这样的樱树。
树是活的,自然有其品格情怀,与人们的情感相应和,共生共长。树做不得诗词歌赋,它把与生俱来的品格情怀,藏在枝繁叶茂中,揣到硕果累累中,没有诗词韵律,也无歌声婉转,只要用心去找寻,它就在那里。
去过黄山的人们,无不赞美迎客松的俊雅,舒展的枝桠多一枝嫌多、少一枝嫌少,像妩媚的少妇张开双臂欢迎四方来客。
爬过泰山的人们,无不惊叹岩石上青松的挺拔,像一排排挺胸抬头的战士,难怪《沙家浜》中郭建光要学泰山顶上一青松,“八千里风雪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
黄土高坡上像哨兵似的白杨树,“参天耸立,不折不挠,对抗着西北风”,真有“伟丈夫”之姿,令茅盾先生挥笔写就《白杨礼赞》。
沙漠戈壁上孤傲的胡杨树,风骨凛凛,挺然屹立,展示着“活着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朽”的强者精神。
游走在大江南北,林林总总的树,郁郁葱葱的树,像一本本打开的书,可以品读到梧桐树的正直,柳树的婀娜,榆树的坚韧……
我常想,人生若有两个伴侣,一个是知心爱人,另一个一定是树。
二
在女儿小的时候,经常陪着她看动画片,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一部名叫《风中奇缘》的动画片。特喜欢片中女孩宝嘉康蒂,在她眼里云是活的、风是活的、草木皆是活的,她常与柳树婆婆对话。
或许是受宝嘉康蒂影响,或许是童心未泯,清晨在机关小树林跑步时,也会跟树打招呼。你好,海棠;你好,玉兰;你好,合欢。
哦,如今合欢不在了。
合欢树,有人叫它苦情树,大连人习惯叫它马缨花。春天的时候,机关不大的院子里,各种树木花卉在经历了一冬的沉寂后,纷纷吐蕊,次第开放。最先盛开的是墙边一溜的迎春花,嫩黄繁茂,忙不迭地宣示春的到来;紧随其后的是杏花、桃花,桃红杏白挤满枝头,热烈而奔放;接下来,那一树的白丁香成簇绽放,香气浓郁,引得“依旧”的海棠、重瓣的樱花互不相让地竞放,白玉兰也不甘其后小鸟般直立枝头。这个时候,马缨花似乎还沉浸在对冬日的留恋,不凑热闹,也不争春,花无一朵,静静地舒展着翠绿的叶子。
初夏时节,不经意间抬头望去,在一片葱绿之上,一团红雾迎面扑来,马缨花盛开了。细碎的、羽状的叶片上顶着粉红色的花,朵朵团团,盈盈地随风飘动。走到树下,温润的夏风带着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一簇簇绒毛般的花朵像一把把毛茸茸、粉柔柔的小扇子,又极像挂于马颈的带饰,纤细绮丽,十分可爱。若是留意马缨花的叶子,会发现一对对整齐排列的叶子,白天舒展着,到了晚间竟然对合在一起,像含羞草似的。马缨花也因昼开夜合的叶子,得名合欢树。恰如一首题为《夜合欢》的诗云:“朝看无情暮有情,送行不合合留行;长亭诗句河桥酒,一树红绒落马缨”。
多年以来,我常被马缨花感动着。那团盛开的红雾,就像点亮生活的薪柴,引领着平平仄仄的人生,平凡处尽管沉寂着,盛开时尽情绽放着。做人可以平凡,但绝不平庸,可以盛开如斯,亦可合上树叶淡定从容,不为赞誉、诋毁、顺境、逆境改变自己,在平凡中彰显独特,在浮躁中保持真我。
前年春天,合欢树病了,确切地说太老了,高高的树干上再无往日的翠绿。机关后勤人员找来一帮园林专家,围着马缨花转悠好几天。又过些日子,来了一帮工人,刺耳的电锯声中,老树轰然倒下。
今年初夏,老树留下的位置上开满了白色的野花,也算美丽,不禁追忆起盈盈红雾,怀念那些“一树红绒落马缨”的往昔。
三
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从事绿化工作的朋友说过,有些城市为了快速取得绿化效果,不管不顾买来一些大树栽下,不出三年基本都死掉了。这样看,树是恋旧的,与人一样故土难舍。
那年,去福建永定土楼。在村口溪水旁,看见一个非常高大的榕树,它荫蔽的地方差不多像个小广场。想到曾经去过的村落,几乎村口都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这引起我的好奇,为什么村口总要有一棵大树呢?
与朋友喝酒聊天时,抛出自己的疑问。有的说,那是给爷爷奶奶讲故事的地方。有的说,那是孩子们尽情玩耍的活动场地。有的说,那是村里开会议事的地方。一位见多识广的朋友却说,那是村里的时钟。很久以前,村民们根据四季不同,依靠太阳和月亮处在大树不同位置上,便可以推算出时间,说出个子丑寅卯。这个说法很新鲜,也有一定的道理,人们利用树来推测计算时间,日子久了,时间就化作树的年轮。
有一天去老宅子附近办事,忽然想故地重游,找找旧日感觉。老宅子过去是一片红砖房,早就动迁了,只能凭着记忆去找原窝子。脑子里能够精准定位的参照物,就是门前的老槐树,曾经爬上去撸槐花吃。当我找准那条街,举头看时却没见老槐树,一阵恍惚,我竟找不到“家”了,找不回过去了。估计是动迁时嫌老槐树碍事,把它砍掉了,谁知道竟砍得我失去方向。
站在街边,瞅着拔地而起的居民楼,蓦然想明白村口大树的作用。村口那些树可以用来算时间,更是回归旧地的指路牌,游子归乡的定位器。外出求学的,打工在外的,闯荡事业的,混好混坏的,当走近村口时,看到树就是家,看到树就心安。
树是老家,树是乡愁。我猜想,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里,心中都有一棵属于自己的树,在村口,在庭院,或者在屋前窗外。
四
深秋,窗外。杨树叶已是黄绿参半,梧桐叶护佑着悬铃,枫叶早就像“二月花”似的红透院子一角,尚未被鸟儿吃尽的柿子还挂在柿树上。
工作之余,我就是这样凝望院子里的树,好像审视中学生的一幅水彩涂鸦,思考着树的品格。慢慢地悟出,树是善良的,也是坚韧的,善良时柔情似水,坚韧时顽强不息。
我在南非桌山脚下,见过一排树,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树,但树形非常奇特,所有的树干都斜着向一个方向生长。仔细观察一番,原来这里是风口,从海上吹来的强风硬生生把这些树吹成个“背头”。我边看边笑,树们好像并不在乎,顶着个“背头”面朝大海,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近些年的世面上,见过“猪坚强”,此番又见“树坚强”也不足为怪。
如此坚韧不拔的树,国内亦有,我在营口斯拉堡小镇见过。常去那里洗温泉,总住一家民宿。室外用竹子圈起来的小院,有一个温泉池,池边栽种一棵树。柳树一样的叶子,却不是垂枝,挺大的树冠恰好挡住日晒。细看这树,发现在主干中间处有一个深深的勒痕,勒得太深,令人担心风一吹便会折断。心想老板眼神太差劲,栽就栽棵好树,干嘛栽棵残疾树?
晚间,打开热水阀往池子里注水。哥几个边喝茶边聊天,一阵功夫就把注水这事忘记了,等到想起来时,已是“水漫金山”。几十度的热水,一点不客气地浇灌那棵残疾树,让我心疼好一阵子。生活中像我们这样粗心的人为数不少,估计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热水浇树。瞅着深深的树痕,看着一地热水,暗自嘀咕,这树时日不长。
受新冠疫情影响,一年多没去小镇。今年疫情有所好转,相约朋友去洗温泉。住的还是那家民宿,定的还是那个房间,我惊讶地发现这棵树一改孱弱的模样,变得高大粗壮,像小屁孩长成大小伙子。凑近一看,原先深陷进去的地方已经长好,还略微向外凸起,像一根突出的青筋。我叹服,这是又一种形态的“树坚强”,把勒痕变成筋骨,将热水视作浇灌,勒不断,热不死。
人会不会也是这样,被勒的时候,不言疼,默默疗伤;被热水灌根的时候,不绝望,努力适应环境的改变。树能做到的事,于人来说也不困难,关键在肯不肯向“树坚强”们学习,把人生中的某些部分过得像树一样,宠辱不惊,冷暖相宜,远近相安。
朋友打开热水阀向池子里注热水,我赶紧拿个凳子坐到院子里。我得盯着池水,防止水满外溢。热气蒸腾中,细长的树叶微微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