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月下旬,大连已是深秋季节。晚饭后,坐在沙发上看当天的晚报。忽然笑起来,妻子好奇地问,有啥新鲜事吗?不算新鲜事,旧事新说,边说边指给她看,报纸上一行大字《不囤秋菜的秋天,不是完整的秋天》。
囤秋菜是东北地区特有的生活习惯,始于何年,将止于何时,都不可知。说是东北地区的习惯未必准确,《红楼梦》中生活在金陵的刘姥姥一家因为“冬事未办”,不得已才去贾府“打秋风”。所谓“冬事”,我猜想应当包括囤秋菜,毕竟那个年代没有蔬菜大棚,也无气候变暖一说,金陵还是下雪的。
江南如何囤秋菜,我不晓得,北方囤秋菜的往事倒是记忆犹新。四十多年前,我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时,便清晰地记得,由深秋向初冬过渡的那段时间,有一个特殊的名称“秋菜供应期”。在当时,没有“反季节”蔬菜上市,漫长的冬季里吃菜全靠存储的秋菜,一日三餐,白菜、萝卜、土豆当家。冬天里商店也有白菜、萝卜出售,价格却是秋菜的十几倍。秋菜价格不是如今0.99元、1.99元这种西式标价,朴实得很,实惠得很,品质差一点的一分五厘一斤,好一点的一分八厘或者二分一厘一斤。这些年我们好像都忘记了货币单位除了元角分,还应该有厘。到了冬季,商店的白菜会卖到一角多,一般人家承受不起。所以,入冬前买秋菜是家家户户的大事,事关一个冬季,甚至关联着下一个春天。
大连蔬菜种植大多在北部山区,距离市内有一百多公里,把那里的白菜、萝卜运进城里,离不开四轮卡车。政府部门成立专门机构,协调大型工厂调集汽车,统一调度使用。那个时候是不讲租车费、人工费的,工厂都是派出最好的车辆,最富经验的司机,全力保障秋菜运输。一辆辆解放牌汽车集中编队,浩浩荡荡开往山区,满载秋菜,分赴市内各个销售点,声势浩大,像打一场中等规模的“战役”。
近郊收获的白菜、萝卜,距市内较近,可以用马车来运。天还没放亮,农民开始装车,一马车的白菜,一马车的萝卜,一声“驾”便往城里走去。马车上,白菜头朝里,菜心朝外,码放得整整齐齐,远看一车雪白晃晃荡荡;萝卜根朝里,头朝外,也是码放得整整齐齐,远看一车翠绿摇摇摆摆。
这个时候,我和小伙们躲在街角,伺机“打劫”。跟在一车雪白的后面,伸出小手照准白菜心,狠抓一把,撒腿就跑。跑出车老板鞭子能抽到的范围后,把揪在手里的菜心塞到嘴里,挺甜挺好吃。或者,跟在一车翠绿后面,揪下一个萝卜,撒腿就跑。在墙角“咔嚓”“咔嚓”磕成两三块,小伙伴分而食之,脆脆的,辣辣的。小孩子顽皮,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长大后读点书,知道一个“不食嗟来之食”的故事,为儿时各种偷食、抢食找到开脱的理由,买的不吃,给的不吃,“抢”的才吃得痛快。
大量的白菜、萝卜运到商店,堆成小山一样。商店异乎寻常地繁忙,当时称作“秋菜供应大会战”,连续作战,晚上架上电线点亮大瓦数的灯泡,挑灯夜战,以便菜随时到随时卖。大连的深秋,经常会遭遇寒流,商店还要准备一些超级大的棉被,寒流一到,赶忙给白菜、萝卜盖上棉被,以免菜冻坏了。
没见过秋菜供应的,以为说的太夸张,经历过秋菜供应的人,则有一堆比我说的还丰富的故事。回忆这些故事,我不认为都是美好,许多无奈、心酸饱含其中。然而,这就是往昔的生活,抹不掉的记忆。
二
齐心协力把秋菜从农村运到城里,这是秋菜供应第一步。全家总动员、齐参战的买秋菜,才是囤秋菜的大戏。
囤秋菜主要是白菜和萝卜,家家户户需求量都挺大,有的人家买三五百斤,人口多的家庭甚至买上千斤。一车菜不过四五吨,十多户人家就抢光了。供应量相对较少,需求量相对较多,又集中在个把月的时间里,买秋菜成了费时费力的苦差事,举家上阵、挤来挤去、车载人扛,看上去是另一场中等规模的“战役”。我记得,工作之后,在秋菜供应期企业还给职工放半天假,专门用来买秋菜。
没有手机的年代,信息极端不对称,何时来白菜,几时萝卜到货,都没有准确的信息,许多人只好半夜排队,等候第二天的白菜、萝卜。这些天不亮就排队的人自发地写号,写在纸片上,或者干脆写手上。若是碰上不讲秩序的人,白菜、萝卜一到,他们就冲上前插队,秩序大乱,票号全都作废。前两天在报纸上看到一位先生写的文章,为买秋菜他排队十三个小时,头磕破了,手也蹭伤了,最后一片白菜叶都没买到,只能“带着伤痕,怀着沮丧的心情回家了”。隔空我都能想到这位先生写此文字的心理状态,不是亲身经历很难理解买秋菜的艰难,曾经的心酸也只有“过来人”才解其中味。
过去人家为什么生那么多孩子?因为有用。买秋菜排队等候时间太长,家长会派出俩孩子排队,快要排到时,大的喊小的回家报信去。家长接信后赶到商店,递上开好的购菜票,这才近距离与秋菜接触。商店卖秋菜用的是地磅秤,用一超大的筐放菜过秤,然后几个人合力把一大筐菜拖到一边。这时又可发挥半大小子的作用,“快,去李叔家借平板车。”到李叔家一瞧,平板车被张大大借去了,赶紧往张大大家跑。
把白菜、萝卜运到家里是个不小的问题,平板车是最得力的工具,一辆车邻居间互相串着用。有时不相识的人也借车用,已经买到菜的人,向推着手推车还在排队的人借车,不需要押金、租金,还车时一声谢谢足矣。一时借不到手推车的,只能用自行车在后座上放块木板,一趟趟蚂蚁搬家似的往家运菜。有身形高大壮实的,干脆用麻袋装菜扛着运回家。
堆在平板车上的菜,自行车驮着的菜,麻袋里装的菜,运到家门口卸下来,这户人家便松一口气,冬天吃菜有着落了。倘若这时,煤坯拓好了,蜂窝煤买到了,炉子盘得了,窗缝溜好了,再备上一些土豆,一筐“国光”苹果,基本上算是“冬事已办”,可以踏踏实实地过冬了。
三
秋菜买到家,还要做好储存,这是囤秋菜最后一个环节。
刚刚收获的白菜水分大容易腐烂,需要晾晒后储存。白天屋前院内、平房顶上到处都是晾晒的白菜,到了晚上再一棵棵搬回家里。这样晾晒几天,白菜帮失去水分,开始变得皱皱起来,才可以放到菜窖。
腌酸菜可以省略晾晒的步骤,但很辛苦。家门口支起一口大锅烧水,选大小适中的白菜在热水中焯一下,凉透后放到缸里,码一层白菜撒上一层粗盐,最后用一块大青石压在白菜上。然后,就是等待,盐把白菜中水分析出,时间催发乳酸菌发酵,二三十天后,会从厨房里飘出冬天独有的味道。每当看到有人写文,说那时酸菜炖五花肉、酸菜炖血肠如何好吃,我总是疑心这人出身地主富农,我们家一冬的酸菜都是炖冻豆腐,别无选择。
萝卜也要腌制一部分,这样更容易储存。腌萝卜比较简单,把萝卜切成条状,叫萝卜条,把整个萝卜切成花刀,一拉很长的那种叫“萝卜瓜子”。撒上盐腌一天,然后晾晒干,吃的得时候用水浸泡。冬天里,用“萝卜瓜子”炖腌鲅鱼是一款经典美味,可惜现在腌鲅鱼都属于咸鱼,没有经过发酵,少了时间这味上好调料。
余下的白菜、萝卜要窖藏。那时楼外距马路这段地没有硬覆盖,家家户户都在此挖菜窖。菜窖有两种,一种是死的,挖个大坑埋进白菜、萝卜,吃的时候再挖出来。另一种是“活菜窖”,在挖好的坑上覆盖木板木条、草帘子,留一小门,方便进出菜窖取拿白菜、萝卜。挖菜窖都是交给我们这些半大小子来做,镐头铁锹一阵功夫就挖好了。看着一条街上,一堆堆黄土,一个连着一个的土坑,我们来劲了,辗转腾挪,从一个坑跳到另一个坑,觉得自己像冲锋陷阵的战士。
寒冬又至,大雪封门。母亲说挖点白菜、萝卜吧,我拎着镐头找到自家菜窖,一镐头下去,冰冻的土地上留下一个白点。不管怎么说,当把刨出来的带着冰碴的白菜、萝卜搬回屋里时,灶上的锅就有菜下锅。这时的白菜、萝卜不单单是菜,还是一种温暖,有了它们冬天也就不那么可怕了。
最后一次去菜窖挖白菜、萝卜时,消融的雪水渗入地下,一镐头下去,翻上一大块湿润的泥土。挖出的白菜已经发芽,萝卜“糠”得轻飘飘的,抬头看见轻柔的柳枝,寒冬已去,春天来了……
这个周末下班回家,快到小区时,路突然变窄。四下一看,全是一辆辆农用车停在路边,车上装满白菜、萝卜,还有成捆的大葱。不用排队,也不拥挤,一些年龄较大的人围着白菜、萝卜挑挑拣拣,三棵两棵白菜、四个五个萝卜拎着就回家了。囤秋菜作为一种生活习惯,几经传承,逐渐演化为一种生活态度,一种人生情怀,老年人念旧的话题,年轻人当故事来听的一段往昔。
道边就是一家生鲜超市,从敞开着的大门看去,南菜北瓜,应有尽有。绿油油的菠菜、顶花带刺的黄瓜、鲜灵粉红的西红柿……静静地躺在柜台上,一副若无其事、与己无关的样子。也许它们这样想:白菜、萝卜不过是这段时间当道,一阵寒风、一场小雪过后,咱们还是鲜灵灵地“唱主角”,毕竟早已不是白菜、萝卜当家的年代了。
小心翼翼地驶过白菜、萝卜,停好车往家走。一抬头,见妻子正在窗口收白天晾晒的“萝卜瓜子”,数了下一共才四个萝卜,不由得乐而开怀。如果说把秋裤塞进袜子里是对冬天的尊重,那么晒点“萝卜瓜子”就是对秋天的致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