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老佟独自呆在办公室里,一脸不悦。刚才,李处长和他聊了小半天,天上地上说了一火车,说白了就一个意思,好好干,争取下次机会。老佟有些不服,啥叫好好干,过去没好好干还是咋啦?下次又是猴年马月?
老佟今年五十出头,个头不高,长得蛮壮实。他是滨城市公安局经侦处的科长,十多年的老科长。上个月局里调经侦处一位副处长去分局任职,处里空缺一个副处长职位,这让老佟动了心思。他觉得自己担任副处长胜算很大,倒也不是为了官不官的,就是个面子上的事,干一辈子警察,退休前弄一身白警服穿穿,心里高兴。咳,心想事不成,副处长这朵“花”落到别人家里,小他两岁的孙科长当上副处长。
老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就是心里感觉有些别扭。抽支烟吧,不是说抽袋烟解心宽嘛,取出兜里的香烟,正要点火,想起处里新规,办公楼内禁止吸烟,起身朝楼外走去。站在楼外吸烟处,老佟深深吸一口烟,鼻息中嗅到一股甜香的味道。抬头一瞧,对面路边老槐树开花了,雪白一片,香气浓郁。不知是烟香刺激还是槐香熏染的缘故,老佟心情好了许多。想想也是,啥副处正科的,都不叫事,咱祖上在大清国时还是皇族呢。老佟是满族人,细论起来属正黄旗呢。
一支烟还没抽完,对面走来一男一女。男人一口浓重的河南口音,“警察同志,这是经侦处吗?”“是的,你俩啥事?”一听到老佟的回答,男人情绪激动,大着嗓门说:“警察同志,你可得替俺做主呀。”这都哪跟哪呀,听着像戏词,虽说咱祖上是皇族,自己可不是青天大老爷,连个副处都不是。一想到副处这茬,老佟情绪又低落下来,一脸不悦,闷闷不乐。
男人见眼前警察的脸色由晴转阴,一把拉过女人,直着嗓子说:“警察同志,俺求求你了”,说着俩人就要给老佟跪下。老佟吓了一跳,慌忙拦住两人,“别跪,别跪,千万别跪,跪下我就完了!”两人被老佟一连串的“跪”“跪”整蒙圈了,一时愣在那里。
“有话到办公室说”,边说边将两人领向办公室,心中暗想,辛亏咱反应快呀,这要是当街跪下再被路人拍照,上传网上配合一句“瞧,老百姓给警察下跪”,别说副处长没当上,正科都保不住了。
到了办公室,老佟说:“二位……”他忍住没把“祖宗”二字说出口,“你俩究竟啥事呢?”男人说:“俺叫石虎,来报案的,被人骗了。”
案情很简单。石虎在县城里办了家铸造厂,加工生产阀门、法兰等产品。早几年,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客户叫吴友新,一家经销公司经理,几次买卖一手钱一手货还算顺利。后来吴友新与石虎签了一单大单,吴友新借口手头资金被占用,要求赊账。石虎虽说不大情愿还是签订了合同,按时发货,货款却迟迟没到账。打电话催款,吴友新先是这月推下月,后来干脆不接电话,再后来泥牛入海。
老佟拿过石虎手中的合同,看了看,顺口说道,才五十多万元。石虎一听又喊上了,这可是俺们全部家当,都是借乡里乡亲的钱,你可不能嫌钱少不管呀。“哦,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误会了”,老佟连忙解释,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们当地公安局怎么不立案?话刚一出口,石虎又急了,张着嘴说不出话,伸手去拉老伴又要跪下。“别跪,好好说话,跪什么跪!”老佟呵止道。
石虎涨红了脸,磕磕巴巴地说,去当地公安局报案了,说是没有办案经费,让俺们自己到这边报案。石虎抬头看老佟,一脸焦虑地问道:“警察同志,你不会是让俺回去立案吧?俺求求你给俺立案吧,帮俺讨回货款,那是俺们全部家当呀。”老佟摸出香烟,取出一支放到唇边,刚要掏打火机,又把烟拿下来,重新塞到烟盒里。“你放心,这案子我们管定了!”老佟的话,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有力。
石虎见老佟答应立案了,激动地又喊上了“警察同志……”老佟打断他,“别再喊警察同志了,叫我老佟。”然后,领着他俩去立案处,办妥立案手续,让他们回家等结案消息。
看着两人走远了,老佟摇摇头,五十万元的案子,真心不是什么大案,屁大点事。滨城是东部沿海地区的中心城市,经济发达,商贸公司众多,涉嫌诈骗的案子相对较多,涉案金额有的三五百万,有的几千万。半年前,以老佟为组长的专案组就办了一起涉案金额一千五百万元的大案,逮住了犯罪嫌疑人,及时查封公司账户,成功追回全部被骗资金。
案子告破,可把福兴贸易公司的钱老板乐坏了。他把专案组长老佟请到办公室里,一脸兴奋地说着,虽说我们公司规模不小,但这是一千五百万元呀,搁在谁身上都不是个小数目,老佟你可是我们公司的守护神。说着递上一张银行卡,无记名无密码,卡上三十万元。钱老板说得很实在,这三十万元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感谢,如果是办案前给你三十万,那是行贿,现在结案了,这可是真心实意地感谢。
老佟没接银行卡,却问钱老板,有烟吗?钱老板忙不迭打开柜子,只找到半条中华烟,一脸歉意,连声喊着王秘书、王秘书。老佟接过半条烟,“得了,别喊你那秘书了,看着也不养眼”,取出两盒烟冲钱老板晃晃,“你的心意,我这就领了。”说着把两盒烟揣到口袋里,“结案了,回家陪老婆孩子去。”
石虎走后的第二天,处里安排老佟带着小李小张侦办此案。案情像一碗白开水,一眼看到底,只是吴友新具有较强的反侦查意识,东躲西藏,行踪不定,抓捕他费了不少周折。
审讯室里,吴友新对诈骗石虎一事供认不讳,小李小张觉得这案子办得轻松自如。老佟心思却不在证人、证言、证据上,他惦记着那笔五十万元的货款。在侦查阶段,老佟了解到吴友新离婚了,房子、车子、财产全部判给前妻,他名下分文没有。明摆着是假离婚,但法律文书在那里,奈何不了他。这可不是个好征兆,老佟示意主审的小李,找钱。
“吴友新,石虎发给你的货,弄哪去了?”小李问道。
“卖了” 吴友新头也不抬地答道。
“卖货的钱款在哪?”
“花了。”
“这么短的时间里,五十万都花了?”
“吃喝嫖赌开销大。”
老佟怒不可遏,猛地冲过来,挥起拳头要砸吴友新,又缓缓放下。他知道,这一拳下去,就成了刑讯逼供,自己非受处分不可,这小子还会在法庭上翻案。到那时,自己是打不到狐狸还惹一身臊。
“结案吧”,老佟对小李小张说。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判这个家伙几年徒刑不在话下。
小张小李向处里告假,休息两天处理一下家务家事。老佟还和往常一样,早早来到办公室。一个上午,老佟心神不宁,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趟趟跑到楼外抽烟。去的趟数多了,被门口保安调侃上了,您身经百战的,没想到一个小案子让您烟量大增呀。“闭嘴,没人把你当哑巴”,老佟没好气地说。
昨天上午,立案处给石虎打过电话,通报案子已经结案。不一会,老佟就接到石虎的电话,电话里一个大老爷们哭的一嗷嗷的,这个该千刀万剐的吴友新,把俺害苦了,欠一屁股债,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老佟听得心酸,不知道如何是好,挺利索的嘴皮子,变得磕磕巴巴,“那个,呃,别急,再想想办法,尽量挽回损失。”实际上老佟心里非常清楚,该查的地方都查了,光跑银行就不下四五家,分文没有。
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做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这话谁说的?开车去看守所的路上,老佟想了一道也没想出是谁说的,管他谁说的,最后一线希望,也许那小子良心发现了呢。
会见室里,一见到吴友新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老佟心里就像塞了块洗碗布,油腻得恶心,睹得喘不过气来。他稳了稳情绪,尽量放缓语气,劝说吴友新积极退赃。“你妻子名下有两套房,卖一套,把钱还给石虎,我把退赃情节写入卷宗,你也可以争取到从轻处罚,监狱哪是人呆的地方”,老佟苦口婆心地劝说道。
吴友新斜眼看着老佟,一脸坏笑。要钱没有,要卖房你找我前妻说去,她能听你的就卖,至于法院,爱咋判咋判。老佟气得脸都白了,恨恨地骂道:“王八蛋,当初抓你的时候就该狠揍你一顿,揍到你把钱吐出来。”
临近中午,老佟独自呆在办公室里,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准备拨号,手指在按键上滑来滑去,最终停了下来。真叫人为难,电话打给石虎咋说?说吴友新将受到刑事处罚,法律为你伸张正义了。这些对石虎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一分钱也没追回来,法律是公正的,可是法律不是万能的,案子结案了,石虎输了生意,输掉过去的好日子。
“啪”的一声,老佟把座机听筒猛的扣下,掏出手机拨起电话,“喂,钱老板好。”
“哈哈,老佟呀,有啥事吗?尽管说”,钱老板快人快语。
“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三言两语说不清。这样,我请你喝下午茶,离我们单位不远的春天茶社。”
“好的,一会见。”
三个月后。石虎在自家工厂里忙前忙后,一边指点工人们生产加工,一边喊着老伴,“让你买的土特产都买了吗?”“买了,都买好喽,一会就寄出去”,正在灶间忙乎的老伴笑呵呵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