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得快乐

一

我小的时候，总愿意捡乐子。雪地上，那人一步一颤地走着，“哧溜”一下，手脚乱舞，最终“扑通”一声跌个屁墩，我就乐得不行。捡这样的乐子挺不厚道，不过说心里话，这种偶然瞥见的乐子，要比事先预见的乐子更戏剧化，喜剧效果更强烈，因而快乐就更纯粹一些。

我把这种没有预见，也无念想或者期盼，偶然得到的快乐，令人喜出望外、乐而开怀的现象，提炼概括为“偶得快乐定律”。这能不能与“蝴蝶效应”“墨菲定律”相提并论，还不得而知，但自古以来生活中真避不开“偶得快乐”，不期而遇的快乐，意外得来的快乐，苦尽甘来的快乐……

古时候，文人墨客写文章、作诗词总愿意用“偶得”二字。武昌秋冬之际，一般买不到螃蟹，黄庭坚偶然买到几只吐着泡沫的螃蟹，于是写了《秋冬之间鄂渚绝市无蟹今日偶得数枚吐沫相濡》，题目很长，但得诗与得蟹的兴奋劲溢于言表。南宋张孝祥暑天树荫下散步，忽然“底许清香鼻观来”，居然遇见盛开的菊花，于是写了《偶得四月菊以奉提刑运使 》二首，秋菊成夏花，堪称偶得。陆游雪后出门赏梅花，有感于“雪里芬芳亦偶然”，写下了《雪后寻梅偶得绝句十首》，看这题目本是无意写诗，却因偶得一下写了十首。事先没有遇见，出门偶然碰上，便得诗得词、妙语佳句，这比起苦思冥想来得快慰。如同陆游诗文“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偶得自是快意，妙手才是前提，这样的“偶得快乐”就不是一般人能体会到的，也是一般人不能驾驭的，是发自心底的真快乐。

偶得快乐，不是大笑三声，捧腹开怀。它是一种意境，或者说是一种生活态度，需要意会，用心体会，在平淡之中得来，于闲适之处获得。宋人赵希迈有诗云：“闲行摸索街头石，寻得前朝一片碑”，“闲行”显然是没有目的性的，摸石头更是闲适得很，偏偏于“百般无聊”之际捡到了前朝的碑。前朝年代久远，这碑就是古董了，而碑文上写着什么则令人倍感好奇，这是捡到文化了，拾到快乐了。赵希迈偶得快乐的那一刻，认真体会下、感悟下，不禁莞尔。

更有绝的，南北朝的陆凯在《赠范晔诗》中写到：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陆凯折梅花巧遇驿使，已然是偶得了，而范晔得梅花一枝春更是料想不到。细细品之，陆凯够浪漫，范晔够幸福，二位都在清新意蕴中品味偶得之快乐。

二

过了腊八就是年，农历壬寅虎年马上到来。早餐时，与同事聊起过年的话题。望着窗外平平常常的街景，同事说一点没有过年的样子，年味太淡了。

我思忖下，不是年味淡了，而是过年的欲望越来越寡淡，对于过年的期盼几近为零，除了七天假期，有什么样的乐子能够刺激大脑神经兴奋。那么有“偶得快乐”吗？那要靠运气碰，一切能够预知、可以想见的快乐都不是偶得，这让我想起小时候。

小时候过年，好吃的、好玩的多了去了，快乐一抓一大把，年味便丰盈起来。单以燃放鞭炮来说，一年只此一回，想想都兴奋的不得了。爸妈是要准备一挂鞭炮的，去奶奶、姥姥家拜年还有鞭炮可拿，压岁钱也可以自购一些拆零卖的鞭炮。此外，富裕人家燃放整挂鞭炮时，还可以等硝烟散去捡拾那些没炸响的鞭炮。这些都可预知，属于计划内的，腊八之后便心心念念，像海上航标灯似的，一闪一闪地召唤着，乘风破浪般奔着年去了。

有一天，回到家中，见到了一位胖叔叔，他是爸爸的朋友。这原本与我关联不大，礼貌地打个招呼就是了，偏偏胖叔叔从随身带的黑包里，拿出一挂鞭炮！一指多宽，一捺多长，红色包装纸泛着亮光，写着四个大字“恭贺新春”，你说意不意外？惊不惊喜？一瞬间，“偶得快乐”的感觉从心底升腾起来，似乎打着旋地冲向脑门。小心翼翼把这挂鞭炮藏好，满心欢喜，翘首年三十。

那时门上新帖的对联都是些老话老词，譬如“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楼”，增寿于耄耋老人自是一喜，于孩子来说每年都长一岁，预期中的事情，如同掉牙长牙无所谓喜与悲。多出的一挂鞭炮则不同，它料想不到，原本是无，其时却有，本无奢求，运气自来。

这便是“偶得快乐”的妙处，伴随成长，心心念之，如今还依稀记得，那挂多出来的鞭炮每一声炸响都格外清脆。

三

孩子总要长大，“偶得快乐”仍旧不离不弃，伴着自己成长。放平和心态，没那么多欲望杂念，学习工作，娶妻生子，尽情享受生活中因“偶得”而快乐的日子，像小草逢着雨露，野百合逢着春天。

十几年前，我们单位承办了全国十五个副省级城市一次重要会议。领导高度重视，为保证服务好各位来宾，抽调十五名处级干部，一人对口一个城市，全程负责接待服务等工作，分配给我的城市是山东济南市。我和其他处长们尽心服务，较好完成任务，会议圆满结束。那个时候，风气不如现在清清爽爽，时兴送纪念品。会议结束后，大家闲聊时，这个说他负责的城市送了一套茶具，那个说他得到当地土特产一包，还有的得到家用电器——台灯和手电筒，反正人人有份、各种各样。问到我时，我说啥也没给，大家都笑了起来。我没说假话，那位带队的领导姓王，人很和善，他没有提及礼物，我也没有这样的期盼，来去之间，平平淡淡。

大约过了半个多月，我意外收到一封来自济南的信。王姓领导在信中说感谢热情接待，特意为我写了一幅字请雅正。摊开那幅随信寄来的字幅，两平方米左右，书风妍婉秀美，潇洒俊逸，上书“侧身天地常怀古，独立苍茫自吟诗”。虽然不懂书法，但凝炼的笔墨烘托出宽阔深邃的意境，让我格外喜欢，赶紧装裱起来挂在家中，赏字阅文，其乐融融。

半年之后，我接待了一批来自济南的同行。闲聊中，问起王领导近况，顺便说起他给我写字的事。不承想，客人们七嘴八舌地说道，王领导的字很值钱，这幅字你可要好好收藏，在我们济南那是一字难求……我这才知道，王领导自幼爱好书法艺术，少年时在其祖父指导下始学唐楷，后宗二王，曾得到欧阳中石、武中奇、魏启后等先生亲授，现为中国书法美术家协会理事。我这个人与书法艺术不搭界，更不懂书画收藏，却在不经意间藏了一幅名人书法，想想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套茶具用的再仔细，也会有打碎损毁的时候，一包土特产早就消耗殆尽，那些小家电估计也该“寿终正寝”了，而这幅字却清新典雅地挂在墙上，存在心头。我在大家都有的时候，啥也没有，却在大家都没有的时候，始终还有，这就是“偶得快乐定律”的作用，算不上哲学范畴，只是真实的生活体验。

许多年过去了，谁还会记得那次会议遇到什么人？碰上什么事？而我每日都陶醉在偶得快乐之中，怀古，吟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