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杯与慈悲

春节期间，在妻弟家小聚。喝茶时，妻弟展示了他购买的一些瓷杯，小巧玲珑，各式各样。其中，一款色彩明丽的茶杯，引起我的注意。妻弟说，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斗彩鸡缸杯”，我笑问：“明朝成化年间的？”众皆大笑。

大家之所以大笑，是因为明代成窑的瓷杯早已是惊人的天价，甭说买，就是看一眼也挺难。多年前，在香港瓷器拍卖会上，一件“大明成化斗彩鸡缸杯”，其实就是明代的一个小酒杯，最后以2.6亿元成交。惊不惊人？吓不吓人！这样的瓷杯捧在手上，这手、这人得哆嗦成啥样？

抛开古董价值不谈，斗彩鸡缸杯自诞生之日，便已经是极其值钱的珍稀物品。据明朝《神宗实录》记载：“神宗尚食，御前有成化彩鸡缸杯一双，值钱十万。”一对酒杯十万雪花银，“清知府”三年的收入，显然一般人用不起这样的瓷杯。

然而，偏有这样一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要把成窑的茶杯扔掉。这个人就是《红楼梦》中的妙玉，这个故事被概括为“妙玉奉茶”。话说贾母带着刘姥姥参观大观园，来到妙玉带发修行的栊翠庵。妙玉热情款待，“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沏的是老君眉茶。贾母喝了一口，转身递给刘姥姥，让她也尝一尝。刘姥姥也不客气，接过盖钟，扬脖即饮，还嫌茶淡了。这里喝的什么茶，用的什么杯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妙玉和宝玉对“成窑五彩小盖钟”的态度。妙玉嫌刘姥姥脏了杯子，不要了。宝玉则说，扔了可惜，不如送给刘姥姥换钱贴补家用。天意弄人，一个在当时就是珍稀物，一个在后世成为天价的杯子，竟然被一贫妪刘姥姥所得。如同周汝昌概括的那样，“价重成窑全不惜，却听宝玉赠贫妪。”

众所周知，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喜欢使用谐音喻人喻物，比如“千红一窟”的“窟”隐“哭”字，“万艳同杯”的“杯”隐“悲”字。栊翠庵妙玉奉茶这段文字并没有写到“瓷杯”二字，但秉承曹雪芹的写作风格和特点，也不难发现“成窑五彩小盖钟”这个“瓷杯”，暗隐“慈悲”。当我读到，妙玉说“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否则砸碎了也不给刘姥姥时，总觉得她扔掉或者想要砸碎的不是成窑瓷杯，而恰是出家人慈悲为怀的“慈悲”。“气质美如兰，才华复比仙”的妙玉，虽然每日里吃斋念佛，烧香礼佛，可她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悲悯之心，更谈不上大慈大悲。曹雪芹所言极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从另一个角度看，宝玉赔着笑将杯子要出来，给了刘姥姥，这是一种善良之举。表面看给的是成窑瓷杯，一件挺值钱的器物，实质上给的是怜老惜贫的慈悲，令人心里暖暖的。刘姥姥得到瓷杯，是收藏了，还是换成银子了，书中并没有交待。有人臆想出两种情形，一是刘姥姥用卖掉瓷杯的银子赎出了巧姐，报答贾家的恩德，二是刘姥姥用卖掉瓷杯的银子救出了落难的妙玉，因果循环，投桃报李。不管怎么说，“成窑五彩小盖钟”携者慈悲的蕴意，流传在世间，成就一段真善美的故事。

慈悲，原系佛教用语。慈指给予众生安乐，悲指拔除众生的痛苦，如《智度论》所云：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其实，慈悲所表达的意思，儒佛道三家都有，诸如孟子的“恻隐之心”，老子的“慈爱之心”，佛家的大慈大悲。

自古文人墨客也常常将慈悲写入诗词中，以表达悲悯众生的思想。比如，王维的“救世多慈悲，即心无行作”，姚合的“但全仁义心，自然便慈悲”。特别是白居易的“我身虽殁心长在，暗施慈悲与后人”，则是一次身体力行、造福于民的善事。他在七十三岁这年游香山寺时，目睹滩边拉纤的船夫的辛苦艰难与危险，将自己的积蓄全部捐出，还号召富绅踊跃捐款，筹集到足够的资金，趁着冬季枯水期开石疏浚，成功的疏通河道，为那些拉纤船夫做了一件大善事。喜欢把诗歌当日记的白居易，将这件事记录了下来，题为《开龙门八节石滩诗二首》，善良之举以艺术形式表达出来，留存后世。

慈悲这词虽然很中国，但慈悲之心是无国界的。法国作家雨果在小说《悲惨世界》中，表达了其反饥饿、反贫困的悲天悯人的思想。小说的主人公冉•阿让遇到主教米里哀，不但不领情主教的对他帮助，还从主教家偷走一些银器，被警察给抓住，并被扭送到主教家。主教没有对冉•阿让的偷盗行为加以指证，反而说我送你的银器，你还忘了拿这个银烛台了，边说边把一套价值不菲的银烛台递给他。主教以他的慈悲胸怀拯救了一个坠落的灵魂，冉•阿让从此洗心革面。主教的银烛台搁在现在会不会拍出天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米里哀主教与宝玉都是善心满满、爱意浓浓的人，送给冉•阿让的银烛台与送给刘姥姥的那个成窑瓷杯，都是善良之举，都是“瓷杯（慈悲）”的化身，弥足珍贵。

瓷杯是易碎品，略有不小心就会碎掉。慈悲也是一件易碎品，极为脆弱，常常是在利益面前摔个稀碎，转瞬间色彩明丽便会成为一地碎片。论说善良是人的初始天性，悲悯之心人皆有之，奇怪的是它常常会消失的无影无踪，甚至会转换为一种恶。近日，江苏省委省政府调查组发布“丰县生育八孩女子”事件调查处理情况通报，对女子身份认定等情况作出说明，对失职渎职的17名有关党员干部和公职人员进行问责。我知道这是贫穷惹得祸，但是有一点非常清晰，就是这一事件里充斥的恶行，或者说缺乏悲悯之心。这其中涉嫌拐卖人口、虐待妇女的恶行，自然由法律追究责任。我想说的是，一个被拐卖的妇女，竟然取得了“合法”身份证，落了户口，办成了结婚证，谁在助纣为虐？这些握有权力的人，有无悲悯之心？有无慈悲胸怀？这一事件教训深刻，警示形式主义、官僚主义危害巨大，维护人民群众合法权益的底线不容失守。

善与恶，该如何选择？早在西汉时期，《淮南子•缪称训》有言曰：“君子不谓小善不足为也而舍之，小善积而为大善；不谓小不善为无伤也而为之，小不善积而为大不善。”后来，三国时期的刘备大概是受其启发，概括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这么浅显的道理，作为公仆，作为服务人民的人，理应谨记心中，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要把功夫下在平时、把工作做在前面，心怀善念，胸有慈悲，不断提升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切实有效维护好、保障好群众合法权益。

天价成窑瓷杯不管是两个亿，还是继续攀升到三个亿，或者更多亿，总归是有价的，总有人拿得出这笔巨款。然而，慈悲却是无价的，一旦失去，多少钱也买不到。慈悲，人的一生中最珍贵的藏品，无价之宝，好好收藏吧，愈久弥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