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力工,一个工种的总称,早年称为装卸工,如今称为搬运工。那年我十八岁,高中毕业后的第二年,考入一家国企,成为一名装卸工。不会像歌中唱的“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那般荣耀,但的确开启了自食其力的生活。
说来惭愧,我是正儿八经的“大学漏”。上世纪八十年代,正是改革开放如火如荼的时代,人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视孩子们的学习,所谓“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甚嚣尘上。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从初中到高中就读的都是辽宁省重点学校。按理说,考上大学没太大问题。但生活往往不按牌理出牌,1981年参加高考,离录取线差了十几分,排名“孙山”之后。
毕业离校,忙叨叨地跑到火车站,送同学去北大;又马不停蹄地奔向码头,送同学去复旦;最简单的是乘坐公交车到大辛寨子,送同学去坐落在本地的轻工业学院。送走同学之后,我收拾下心情,报名参加国企招工考试,这回排名“孙山”之前。去企业报到,没人送,也无需送,怀揣梦想,不卑不亢,走向社会。
我们这届学生虽然只有高中两年,却是“文革”以后国家认可的第一批高中毕业生。我在一千多名报考者中考得了第三名,原本以为怎么着也可以安排个好点的工种。没想到,直接把我分配到装卸队,成了一名力工。我的个头挺高就是偏瘦,接近一米八的身高,却只有一百斤出头。透露个小秘密,当时我的腰围是一尺八,这小蛮腰搁在现在得令多少红颜脸红。到了装卸队,看着工友们壮实的体格,自愧不如,暗自叹息“珠玉在侧,觉我形秽”。虽如此,我却不服输,开弓没有回头箭,干就完了。
二
这是一家生产平板玻璃的企业,凡是从铁路运进来的原燃材料和发运出去的成品,都是由装卸队承担卸货装车。装卸工三班倒作业,冬干三九,夏干三伏,披星戴月,围着工厂内的铁路专线忙碌,像电影《铁道游击队》说的那样,我们是吃两条线的。
第一天上岗,生活就毫不客气地给我上了一堂什么是辛劳辛苦的公开课:卸木材。那天是夜班,半夜十一点接班后,听调度员说有一车皮的木材已到大连西站。工友小杨对我说:“新来的,抓紧时间迷糊一觉,一会有好罪受。”听语气、看表情,估计卸木材这活挺“锻炼”人。
夏夜里,工厂并不宁静。不远处熔制车间里,一座熔窑发出低沉的轰鸣声,那是煤气管喷射出的火焰在嘶吼。我坐在休息室外面的水泥台阶上,仰望星空,独自思索。从学子到工人,这个转变太快,快到我都来不及准备。在教室里上课时的百无聊赖,课间走廊里的嬉戏打闹,操场上踢球时的酣畅淋漓,仿佛就在昨天。我知道此时熔窑里硒砂、砂岩石、石灰石、莹石等正在被熔融成玻璃水,然后由引上机慢慢地引出透明、坚硬的玻璃。都说大学是象牙塔,社会是大熔炉,那么我那读大学的同学在塔里会修成正果吗?我在熔炉里会熔融淬炼得透明而坚硬吗?古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好吧,古人,好吧,“大任”,且放马过来!
“都醒醒,卸木材了!”班长的吆喝声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看一眼表,凌晨两点。那天卸的是长板材,大约三米左右。操作极其简单,俩人站到火车皮顶上,把木板顺下来,斜依在车厢上。其余人用肩膀扛起木板走到二十多米外的堆场,一歪身子将木板掷到地上,循环往复,有点像驴拉磨的样子。虽说简单,也有窍门,那就是必须一把找准木板的中心点,这样扛着走,木板是平衡的,不累人。我这个新人就是找不准这个中心点,不是靠前,就是居后。往往是扛起木板后,时不时往前拽拽或者向后推推。
天亮时,卸完这一车皮的木板。我跟着大家回到休息室,忽然觉得肩膀隐隐的疼,脱下衣服一瞧,肩头被木板磨掉一大块皮。这就是因为经验不足,扛木板时前拽后推的结果。下班时,路过厂卫生所,让医务人员在伤口上涂了些红药水,肩头上留下一抹红红的、圆圆的印记。
晚上,虽说是夏季,在家睡觉时却和衣而卧,不想让家里人看见那团红红的、圆圆的印记。苦的是我的心志,劳的是我的筋骨,何必让人担心。
三
渐渐地我适应了装卸工的生活,虽说清瘦一些,却有着一股倔强劲,干起活来不偷懒、不惜力,时不时还展现点“小聪明”。
装卸工的工作没啥技术含量,但我认为这是最能体现团队合作精神的职业。比如,卸一火车皮的芒硝,一会去厕所,一会去抽烟,那就会少扛十几袋,而其他人就要多扛几袋。这种偷懒耍滑的人,在装卸队是不受待见的,所以再苦再累都要坚韧,都要坚持下去。
装卸工室外作业,冬天格外遭罪。那些年的寒冬比现在要冷很多,夜里的风刮得像刀子似的,穿的太厚重,倒是保暖了,可甩不开膀子,穿的轻薄一些,寒风刺骨。卸煤炭时,粉尘较大需要戴口罩,呼出的气息从口罩缝隙扑到额头,头发便冻得支棱起来,硬硬的,像一束束钢针挂在头上。干完活回到休息室,“钢针”遇热融化,一溜溜黑水顺着脸颊流下。这些煤尘颗粒非常细小,留在眼皮眼角不易清洗。几车皮煤卸完,装卸队的小伙子们一个个都变得浓眉靓眼,淡淡的一圈眼影,极其精致。生活的杰作,化妆师望尘。
虽然是力工,但也不全是拼体力,许多时候要依靠机器设备,比如卸煤机、卸沙机、卸石机,还有龙门吊、玻璃吊。这些设备的维修保养都是由维修班承担,但有时候夜间值班的维修人员不乐意动弹,有的还出言不逊。有一次夜间,下着大雪,我和几位工友准备卸煤。一推上电门,发现有一个皮带运输机竟然反转。班长闻讯赶过来说,快去找值班电工。大家谁也不动,因为都知道今夜值班的这位脾气太大。
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小聪明”可以派上用场了,便说我来试试吧。我知道这种反转是插头三相电中的两相接反了,“学好数理化”的“理”中学过。工友打着手电,很快我就把插头的线对换完了,通电后皮带运输机正转。班长边往回走,边说:“行呀,到底是高中生,有文化。”我一高兴,冲着班长的背影说道:“培根说,知识就是力量。”夜色下,雪舞中,班长的身影模模糊糊,声音却格外清晰,“培根是谁?”
作为一名力工,苦累与艰辛是常态化,如影相随。它们严冬般冷酷无情,狠狠地摔打着我,锤炼着我。多年以后,到机关工作,有时年底任务繁重不得不加班加点,挺忙乎也挺累人,有人抱怨起来,说些牢骚话。我只顾工作,好像没时间抱怨,实际上从心底发出一个声音:这算啥?没有装卸工苦,没有装卸工累!
四
力工就是出大力的,苦点累点都不叫事,特别是也有开心快乐的时候。每月发工资时,就是这样的好日子。
力工的基本工资是每月45元,这比操作工每月36.8元要多出不少。当时,企业都在忙着改革,打破大锅饭,提倡多劳多得。在装卸队率先实行计件工作,一个月下来工资收入能有120多元,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算是不错的收入。
装卸工的工作不像流水线上那么绑人,也不可能满负荷地整天装卸,有时一整天也没活。待工期间,工厂规定可以打扑克、读书。除了夜班,每天上岗时我都带一本书,闷头读书,小说、散文、杂志、诗刊什么都看。印象最深的大部头是美国作家赫尔曼•沃克的《战争风云》和其姊妹篇《战争与回忆》,摞起来足有半米多高。工友们三五成群地打扑克,还带点彩头。傍晚时分,不管哪一帮赢牌了,都会喊上我,一起溜出工厂去小酒馆喝酒。两样小菜,一人半斤水煎包,二三两散白酒。那时我不会喝酒,工友“宝子”用小匙盛点酒说:“就喝这些,装卸工不会喝酒让人笑话。”一小匙酒下肚,面红耳赤,大家笑着说:“回厂子后,得把小朱藏起来,别让劳资处逮着,罚款可就不合适了。”
都说世事弄人,生活有时候还闹人。几年后,我到了劳资处工作,职责就包括检查劳动纪律。有一天晚上,我到各车间查岗,顺着铁路线走到装卸队休息室外,忽然闻到一股酒味。略微一犹豫,转身去别的车间了。不是不讲原则,谁让咱早先也犯过这样的错呢。
五
转眼就是两年过去了,我早已适应了工作岗位,融入装卸队这个集体,融入力工生活,工作中一起战严寒、斗酷暑,生活中与工友们愉悦相处。
身体未见得壮实多少,吃苦耐劳的劲头大增,热爱生活的精气神陡增。我放下了所谓高中生的优越感,与工友们摸爬滚打之余,绘声绘色地讲述书里的故事,不厌其烦地讲解弗兰西斯·培根是十六世纪英国的哲学家……
春末夏初,凉风拂面,坐在离铁路不远的大树下,翻阅纪伯伦的《先知》一书,捧读其中的《论工作》。他写到“从工作里爱了生命,就是通彻了生命最深的秘密”,说实话我没有读懂,亦未悟透,只不过隐约感觉到工作与生命之间的确有着某种关联。
远处,火车头顶着两节车皮缓缓驶来。我放下纪伯伦的书,抓起手套向月台走去,我们要把整箱的玻璃装满这两节车皮。这次装玻璃是机器吊装,我们在地面上指挥玻璃吊即可,一箱箱玻璃很快装满两节车皮。盖上苫布,系好最后一根封车绳,我习惯性地问调度员:“这车玻璃运往什么地方?”调度员刘师傅翻看一下运单说:“运往黑龙江的大庆市。” 大庆是石油城,“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的地方,把一箱箱玻璃运往大庆,运往祖国各地,我也挺荣耀。
两年后,开龙门吊的韩师傅临近退休,车间领导让我学习开龙门吊。过了半年,我通过了特殊岗位理论与操作考试,拿到了龙门吊操作证,开起了龙门吊。以此为节点,离开了装卸工岗位,不再是力工了。
多年以后,每次听见火车头的鸣笛,看见一节节盖着苫布的火车驶过,就会想起那些曾经工作在火车道两旁的情景,有辛苦,有苦闷,也有点点幸福。不管时光飞驰的多快,世事变化有多么巨大,曾经的力工生活永远铭记在心头,每次回忆,每回犹新,而且历久弥新。
如今年近花甲,即将离开工作岗位。夜读纪伯伦的《论工作》,忽然读懂了工作与生命的关联——“工作是眼能看见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