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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猪她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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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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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三题

写过一篇题为《旧物三题》的散文,再写一篇《旧事三题》,颇有江郎才尽的意味。不过旧事不同于旧物:旧物可以存世,如同成化年间的盖盅,账房先生的算盘,老旧的煤油灯;旧事则存在于记忆中,看不见,摸不着,只有打开记忆的闸门,才会汩汩流出,像老式留声机飘出的一曲很有年代感的旋律,一段旧日时光的回放。

一、缝抹布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十多岁的时候,学会踩缝纫机。寒暑假里,脚踩缝纫机,男孩女红,帮着母亲缝抹布。

抹布,擦器物用的布,寻常之物,生活中随处可见。用旧了毛巾,淘汰下来的旧衣物,都可以做抹布,为什么还要缝抹布呢?

这得从我们这座城市说起。那个时候,在素有“共和国长子”的辽宁,大连是工业领军城市。整个城市工业体系完备,门类齐全,烟囱林立,工厂比比皆是,工业生产马力强劲。除了不能制造飞机,什么都能制造,什么都能生产,万吨巨轮、内燃机车、机床、起重机、柴油发动机、冷冻机、叉车等等,日常生活中的缝纫机、手表、自行车、洗衣机、电视机、录音机……还有大量秘而不宣的军工产品。

生产过程中,擦拭机器,需要使用大量的抹布,工业用的抹布。有需求就会有供给,计划经济也不例外。一些没有工作的“家庭妇女”开始缝制抹布,卖到废品站,既能换点小钱,贴补家用,又能为工业发展贡献绵薄之力,一举两得。

中午放学回家,扔下书包,开始缝抹布。缝制工业抹布,有一定的质量要求。从布料上说必须是纯棉的,不能掺杂的确良等化纤布料。规格是一尺见方,上下两层。缝抹布的布料,一部分来自穿不得的旧衣裤,这个缝起来比较简单,因为布料面积大,顶多二三块布料就能拼成一块抹布。大多数布料是来自制衣厂的布头,巴掌大小的一块,得用十几块才能拼成一块抹布,缝制之前要把布头预先摆布一番。这有点像后来孩子们玩的拼图,不同的是孩子们拼出色彩鲜丽的精美图案,我那时拼出的是一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毕竟一块抹布能换回八分钱。

那个岁月里,缝纫有两种情形,要么手工缝制,要么使用缝纫机,显然缝纫机的效率要远远大于手工。我家有一台“前进牌”缝纫机,大连缝纫机厂出产,这在当时算是家庭生活中的一个大件。坐在缝纫机前的凳子上,有模有样穿针引线,然后右手转动缝纫机上的滚轮,借着惯性,双脚一前一后,均匀地轻踩踏板。针头带着白线一上一下,发出“哒哒、哒哒”的声音,均匀而轻柔,好听得很。一手前一手后,轻拽慢推两块拼合的布头,一串白线跑过,或红或白的布头由分离变成一体,慢慢地各色布头组成一块一尺见方的抹布,像小孩子随意涂抹的图画,有些混乱,但挺耐看的。

前几年,与妻子去过南非。那天一大早,从约翰内斯堡飞往开普敦。不知道啥原因,飞机一直低空飞行,蓝天白云下,尽情鸟瞰广袤的非洲原野。大概是因为土壤里富含矿物质的缘故,南非大地色彩斑斓:黛青色的河流,穿过黄褐色的土地;黑色的岩石,泼墨似的洒落在山峦之间;暗绿色、灰色地表上,夹杂着紫红、深褐色,一组组色块就像印象派画家涂抹的画作。妻子问我,你看这原野像什么?我说,像小时候缝的抹布。妻子嗔怒。其实,我是懂得生活的艺术,以及艺术的生活,但生活的本源是真实的生活,真实到一块抹布八分钱,像一块磨刀石,砥砺足下,终生难忘。

缝好的抹布,十块一叠,放在炕头。积攒到一定数量,听到窗外“收破烂来”的叫喊声时,赶紧抱起一叠叠抹布走出家门。门外,一辆漆着绿油的手推车,一侧写着“提倡节约”,另一侧写着“利国利民”。家家户户,大多是孩子们,提着破铜烂铁、牙膏皮、废旧塑料过来换钱。把一叠叠抹布交给收破烂的,查验数量和质量后,百八十块抹布易手,换回七八块钱。直到今天,想起拿钱的那一刻,还是有一丝兴奋。想想也是,一般情况下都是咱给人钱,人家给咱东西,只有卖破烂是咱给人家东西,人家给咱钱,的确是“利国利民”。

大概是前年,到一家服装厂调研。这家服装厂有一间很大的展室,摆放着几百台从国内外搜集来的缝纫机。我很快找到了“前进牌”缝纫机,坐在缝纫机前,手抚乌黑铮亮的机头,仿佛能听到“哒哒、哒哒”的欢唱,老歌一曲,飘过心头。

二、手套换包

许多旧事,初看以为不过是某个人经历过的某个时段,细品之下,才会发现那是过往年代的缩影。发生在工业城市里的旧事,自然离不开企业厂矿,手套换包就是这样陈年旧事。

三四十年前,在大连这座工业发达的城市里,几乎没有人做生意,但家家户户都有在工厂上班的,蓝色工作服是一早一晚街头即景。工厂除了给工人发工作服,还要发其他一些劳保用品,手套就是其中之一。那时的人们都很会过日子,一副手套不用到破烂不堪的程度,是不会换新手套的,这样便攒下许多新手套。聪明的南方人看到商机,采取最简单的贸易方式,以物易物,用人造革包、尼龙绸包换取家中闲置的手套,再卖给工厂。于是,大街小巷里,响起南方女人的吆喝声—— “收手套咧,换包咧!”吴侬软语,似唱非唱。

有三种手套可以用来兑换,翻皮手套、线手套和帆布手套。换取的东西,以人造革包为主。黑色的手提包,上面印着长城八达岭图案,现在看土得要命,但在当时还蛮时尚的。后来,一些来自山东、河南的妇女,也参与到“手套换包”行当,换的东西也不再局限于人造革包了,增加了大大小小的塑料盆,后来还可以换鸡蛋。吆喝的词也变了,“收手套咧,换包换盆咧!”“收手套咧,换包换盆换鸡蛋咧!”

手套换包这个活,家长一般都是亲力亲为,孩子们不参与,因为换什么、换多换少,需要通盘考虑兼具讨价还价。但是,当后来废品收购站介入这个行当后,形势发生了转变。需要说明的是,当年的废品收购站不是私人行为,正儿八经的国营单位。他们收购手套不是以物易物,而是一手手套一手钱,记得一副皮手套好像是一块二,线手套五毛,帆布手套八毛。这给了熊孩子们可乘之机,偷摸从家里积攒的一小捆手套中抽出几副,卖给废品收购站。换来的一两块钱,成了贴己钱,可以买冰棍、汽水、糖果等零食,自己吃,也请小伙伴吃,那时的孩子很有江湖气,从不吃独食。邻居家的孩子文胜就如此仗义,他爸爸在炼钢厂工作,发的手套多,他“偷”的也多,挨得揍更多。

手套换包、换钱,持续了好多年,直到我参加工作后,废品收购站还在收购手套。时间一久,留给人的印象就格外深刻,渐渐地“手套换包”成了当地特有的词语,常常用来形容比喻以小换大、占点便宜。去看望朋友,拎着一包水果,回来时拎着朋友回送的两瓶好酒。一进家门,妻子说道:“嗬,手套换包了。”水果换美酒,堪称手套换包。

如今高楼大厦林立的城市中,只有小喇叭不停地吆喝“收购,彩电,冰箱”“安装晒衣架”,早已听不到吴侬软语的“收手套咧,换包咧!”上周天,去郊区植树。一下中巴车,工作人员便递上一副洁白的线手套。植完树,有的年轻人把手套随意一丢,我捡起来,连同自己戴过的手套,递给不远处的一位园林工人。我想,这位园丁不必再琢磨是不是可以换包,或者卖钱,手套就是手套,一种劳动保护的装备而已。

三、看电影

看电影当然是要去电影院,现在大多叫影城,而我们过去看电影,则是去俱乐部。

那时的大连,只要稍有规模的厂矿都有自己的俱乐部。通常采用厂矿名称加俱乐部的称呼,诸如造船俱乐部、海港俱乐部、机车俱乐部、机床俱乐部、大钢俱乐部……甚至还有驻军部队的军人俱乐部。大大小小的俱乐部遍布全城,成为工业城市的特有社会景观。

在俱乐部看电影,早年是一种福利,通常是不售票的,由厂矿工会免费发放,隔三差五放场电影。后来,大概是为了满足社会日益增长的文化需求,也是为了增加企业效益,许多俱乐部经批准开始售票。当时票价好像是一毛钱,学生包场半价五分,不算很贵,受制于比较低的工资收入,一般家庭没有这项开资。除了学校组织看电影活动外,平时很难看场电影。俱乐部于我们来说,就像一个变幻多端的魔堡,吸引着我们总想进去,捕捉那些光怪陆离的影像。

没票是别想进去的,俱乐部大门口的验票员就是我们眼中的门神。这种情形下,一帮小毛头发明“蹭电影”的招数。当时有个规定,一个大人可以免费带一名儿童入场。我们早早跑到俱乐部外边,看到有没带小孩的大人,就赶紧迎上去,请求道:“叔叔、阿姨,带上我吧。”经常有好心人爽快地答应了,我们便装做是他们的孩子,骗过验票的“门神”,混进俱乐部里。就这样,我们“蹭”看了许多电影,《地道战》《地雷战》《小兵张嘎》《南征北战》都看了许多遍,一些台词都能背下来了。等到国庆节、春节来临的时候,俱乐部会把注意力放到职工身上,免费电影一场跟着一场。小伙伴们手里都有几张花花绿绿的电影票,可以堂堂正正地看一场电影。

工作以后,我所在的企业也有俱乐部,规模不大,但设备设施比较好。俱乐部的管理、售票等工作都是由厂工会负责,我当时在团委工作,与工会的人很熟。这样,俱乐部放电影时,我想看就进去看,有的是空座,“门神”又是同事,终于过了一把看电影的瘾。

有一年的“五四”青年节,团委准备安排一场电影纪念一下。与市文化局联系,说了一堆电影名,都是一些老片,我们不喜欢。一位领导说,新片倒是有,阿兰德龙主演的《黑郁金香》,不过得加点钱。我们一听到阿兰德龙的名字,眼睛都放光了,之前上映的电影《佐罗》深受喜爱。那位领导接着说,电影拷贝周五下午抵达大连,你们当晚放映,那就是全市首映。

我们欣然同意了,放映时间定在傍晚五点。因为是独家首映,不需要与其他俱乐部串片,厂办派辆吉普车拉着文化局的同志去火车站接片。没想到火车晚点了,司机在火车站等,已经入场的职工在俱乐部里等,直到六点多钟才正式放映。

幸亏是阿兰德龙,幸亏是《黑郁金香》,工人们没闹、没起哄,静静地等了一个多钟头。散场后,从职工的脸上能看出俩字:值得。好多年以后,我才搞明白,《黑郁金香》是当时进口的新片,但首次公映是一九六四年,地地道道二十多年前的老片,与我年龄差不多。

品味这样三件旧事,会发现都与一座城市的发展历史密切相关。作家冯骥才说:“城市需要记忆”,虽然这座曾经的工业城市,正在努力建设成为“浪漫之都”,但日新月异并不妨碍历史的沉淀,推陈才能出新。

如此看,这样的旧事,更像一坛子封存多年的老酒,很不起眼,一旦打开却酒味浓烈,醇香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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