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牛奶,不相属的两样东西,通常情况下是不能类比的。只因偶然想起儿时“送牛奶喽”的吆喝声,心生感慨,便把我与牛奶一并敲在键盘上。
一、不知奶味
“送牛奶喽”“送牛奶喽”,一声声,不紧不慢,不高不低,响亮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街头巷尾。
牛奶,是那个岁月里的稀罕物,也是奢侈品。一碗乳白、粘稠、飘香的牛奶,于许多家庭而言,都是一种深深的期盼,极度的渴望。这种情形下,一嗓门“送牛奶喽”,人们还不得挤成堆、打破头?不会的,送牛奶的师傅之所以不紧不慢,是因为购买牛奶需要专门的牛奶票,与布票、肉票等购物票同属于票证时代的产物。简而言之,没有牛奶票,敬请退避三舍。
我们家没有牛奶票,我只能站在街角,远远地看着。送奶师傅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结实的钢架后座上,一左一右挂着两个白铁皮桶,桶里盛满乳白的牛奶。师傅把车停在路口,吆喝两声““送牛奶喽”,有牛奶票的人家拿着大碗或小盆走出家门。师傅一边收票,一边用白铁皮打造的提子,一提提从桶中打出乳白的牛奶,大提子是一斤,小提子是半斤。尽管师傅小心翼翼地打奶,但难免有挂在提子外的奶珠滴落地上,像晴天洒落的雨滴,也像孩子委屈的眼泪,斑斑点点。
后来才知道,只有两种人可以得到牛奶票,喝上美味的牛奶。哺乳期婴幼儿可以凭着医院出生证明,办理牛奶票。除此之外,成年人要喝到牛奶必须是病号,常年体质孱弱的老病号,或者一场大病后恢复期的病号。那个时候,能不能喝上牛奶,不完全取决于荷包的厚度,而是医生说了算。先要到医院开出一张证明,证明有病,需要喝牛奶补充营养。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但现实就是如此,物以稀为贵,奶源稀少,不能敞开供应。我的父母身体都挺好,兄弟几个也都不是婴幼儿,所以我家没有牛奶喝。或许,我在婴幼儿时喝过牛奶,但确实没有任何记忆了。
夜读《论语》,说孔子在齐国听《韶》乐很享受,陶醉到“三月不知肉味”。孔子是有肉吃,不知肉味是指吃肉都不得其味,没滋没味,以夸张手法赞美音乐盖过肉食。我站在街角,看着大“二八”后座上的两桶牛奶,很是羡慕,很是垂涎,却是真的十几年不知奶味。
二、牛奶会有的
我们虽然喝不上牛奶,幸好有阳光雨露滋润,身体还都挺健康的,要不学校也不能经常组织我们劳动,多干点活,晒晒太阳,补补钙。
学校的农场位于马栏子那片山峦脚下,不通车,要走很长的路。快到农场的山路旁,有一个奶牛场,围栏里圈养着几十头黑白花色的奶牛。我猜想,每天进城送奶的师傅一定是在这里把两个桶灌满牛奶,然后送到城里。山路弯曲不平,人走都挺费劲,骑自行车还要载两桶牛奶更是吃力。记得有一天早晨,邻居大妈拿着个小盆候在街头,她丈夫刚出院,需要补充营养。可是都快中午了,送奶师傅也没来,大妈只好回家。后来听说,那天师傅骑车摔倒了,两桶牛奶洒了一地。心疼师傅,山路崎岖,送奶进城不容易;心疼牛奶,一滴不剩,甚是可惜;心疼自己,奶牛近在眼前,却不得奶喝。
没有牛奶喝,我们也是茁壮成长,由小学升初中,再到高中。至今我非常清晰地记得,高中时的政治课老师在讲解经济危机时说,三、四十年代,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发生经济危机,资本家宁可把牛奶倒入了江河,也不给老百姓喝,这充分说明资本主义制度的腐朽性。当时,我想到的不是腐朽性,而是惋惜那些乳白飘香的牛奶被白白倒掉,记恨那些资本家倒掉的东西都不送给我们,都不能让我尝尝牛奶的味道。
早年有部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年》,看了好多遍,牢牢记住一句台词: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大概是因为台词里有吃有喝的原因,满街玩耍的孩子纷纷模仿,嘴里嚷嚷着这句台词。“牛奶会有的”,是列宁对瓦西里说的。我想,瓦西里一定惦念这一天,我们也盼着这一天。
三、挤进第一代“牛奶宝宝”行列
“牛奶会有的”这一天,还真的来了,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来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乳白、粘稠、飘香的牛奶走入寻常百姓家,摆到餐桌上。
步入八十年代,牛奶票以及其他许多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商品供应开始变得充足而丰富。这个时候,不管家里是否有婴幼儿或者病号,任何人都有喝牛奶的资格,不再需要医生的证明,只需要付款即可。
牛奶是盛在玻璃瓶子里,半斤一瓶,直接跟送奶工预订、交钱。然后,在楼下或门口钉个小木盒,用来存放牛奶。头天晚上把空奶瓶放到木盒里,第二天早上送奶工将盛满牛奶的玻璃瓶子放入木盒中,同时收走空瓶子。没了“送牛奶喽”的吆喝声,安静地坐在家中,敬请享用乳白、粘稠、飘香的牛奶。
有人总结说,牛奶紧缺的记忆,在“80后”这一代人身上集体消失,“80后”是中国第一代“牛奶宝宝”。我就是在这个时间节点上,第一品尝到牛奶的味道,香甜可口,幸运地挤进第一代“牛奶宝宝”的行列。
不过,我有些乳糖不耐受,喝点牛奶就坏肚子。参加工作后,又学会了喝酒。隔三差五,呼朋唤友,有菜有酒,便觉得人生豪迈,从此不再惦记牛奶。人总是这样,没有的时候盼望着,真有的时候又不在乎了。也许这就叫过日子,一天天地过,一天天地向好。
四、当上送奶工
春来秋去,转眼进入恋爱季节。花前月下自不必说,拜见未来岳父岳母时,却与院子里三轮车上一箱箱牛奶撞个满怀:岳母是一位送奶工。
岳母随着岳父从山东老家来到大连,没有正式工作。奶业的快速发展,需要大量的送奶工。送奶工门槛低,身体健康,体检没有传染性疾病即可。送奶是一项挺辛苦的工作,好在工作时间也就一上午,不需要像工厂那样坐班,而且收入不低。作为准女婿,平时少不得搭把手,帮着搬搬箱子、推推车,做点力所能及的活。
我们结婚的时候,虽然说牛奶有了,面包也有了,但还不是一切都有的。靠俩人微薄的工资收入,想要把一切都置办全了,不是那么容易的,有彩电,无冰箱,有戒指,无项链,简简单单。有一天,岳母对我说,你俩那点工资也不好干啥,不如你下班后帮我送奶吧。那个时候,恰好实行夏时制,下午三点就下班了,我便答应一试,当上一名业余送奶工。
下班后,骑着自行车赶到岳母家。岳母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妥当,我只管登上三轮车,骑行在居民区,楼上楼下,这一家那一户地送奶。送完奶差不多五点多钟,三轮车上装载着替换下来的空奶瓶,路上一颠簸,瓶子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像一首欢快无比的乐曲,奏响在薄暮黄昏。
到了冬天,夜长昼短,送奶时天色全黑,算是披星戴月了。那时,大连的冬天多雪,而且大雪居多。下雪天,行路难,顶着呼呼的北风,在厚厚的积雪里推着三轮车,极其艰难地这一家那一户地跑着。实在累了,就在楼洞口坐会儿,眼前已是万家灯火,心里盘算着还有多少户没送到……送完奶回自己家的路,更是艰难,昏黄的灯影下,北风卷着雪花迎面扑来,没有柴门,没有犬吠,却是地地道道的风雪夜归人。
虽然辛苦,但心情极度美好。送奶月入三百多元,是我工资三倍还多。靠着送奶的收入,我俩的小家,添置了一台“香雪海”电冰箱,后来又给妻子买了一条金项链,克数并不高,但也是金灿灿的。
五、牛奶自由
几十年过去了,中国人早就实现牛奶自由了。
《中国奶业白皮书》是这样表述的,新中国成立之初,全国牛奶产量仅为20万吨,人均奶类占有量约0.4千克。2018年,全国牛奶产量达到了3075万吨,是1949年的154倍,人均奶类占有量22.8千克,人均奶类消费量达到34.3千克。
超市里,奶制品都是专门的冷柜销售。鲜奶、酸奶,有糖的、无糖的,还有香蕉、苹果、巧克力各种口味的,任选任挑。我因为乳糖不耐受,还是不喝鲜奶,但酸奶等奶制品可以享用。前些年去国外旅游时,天天都狠狠地吃奶酪——浓缩的牛奶,我对资本主义国家白白倒掉牛奶是记仇的。
送奶工现在还有,岳母早就去世了。但是已经没有多少人会采取预订牛奶、送奶上门这种方式,大多在超市里购买。有天晚饭后,妻子发现冰箱里没有酸奶了,就坐在沙发上摆弄手机,然后对我说听着点门铃,一会儿“宅急送”来送货。我瞅眼表,快八点了,觉得不是什么急需品,便说这么晚了还麻烦人家送货,妻笑而不语。八点半左右,“宅急送”上门送来酸奶等物品,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连连道歉。谁知道,小伙子急了:“大叔,我就是靠这个赚钱的,你们买得越多越好。”
妻笑个不停:“亏你还送过奶,这都不懂了?”一句话点醒了我,可不是嘛,送奶那会儿,巴不得家家户户都订一份牛奶,最好都能订个两三斤,能像喝啤酒那样干杯牛奶才好呢。
看来,生活好了,人是容易忘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