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斌,你说我这是得罪谁了?李强的声音有些大。
一提职就遭人举报,都是鸡毛蒜皮的事,却像巡航导弹一样精准,指哪打哪。时间拿捏的那才叫绝呢,早不举报,晚不举报,一公示就举报。这是打蛇吗?照着七寸干?!
李强和文斌是发小、同学、战友,也是最要好的朋友。发小人人有,但像他俩这样亲密无间的发小,人生旅途上能遇到几人?弥足珍贵,必须倍加珍惜,李强经常这样想,文斌也是。
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他俩还在酒馆里喝酒。客人都散尽了,老板娘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打盹,脑袋一沉又一抬,好像油田上的“磕头机”。李强这句话,惊得老板娘停止了“磕头”。
李强情绪激动,越说越来气,拿着酒杯的手抖动着,脸红得有些发紫,不知是气的,还是酒精作用。他太想倒倒苦水,发泄一番,找个人好好倾述一通,文斌就是最好的倾述对象,谁让他是发小呢。
小时候,李强和文斌家门挨着门,窗贴着窗。两人是同一年出生,李强早文斌三个月,文斌管李强叫哥。从咿呀学语到蹒跚学步,两人一起游戏玩耍,蹦蹦跳跳地慢慢长大。
转眼,两人上小学了。李强妈妈与文斌妈妈商议着给孩子们报个特长班,如今哪家孩子不得有点才艺。文斌妈妈说,俺家文斌喜静,报个书法班学习书法,将来写一手好字。李强妈妈觉得学书法没劲,不如唱歌好听,张罗着给李强报个声乐学习班。谁知李强死活不干,哭闹着也要去学书法。李强妈妈拗不过,只好顺着他的心思。
下学后,两人就去少年宫学习书法。文斌能坐得住,又有些天赋,书法日渐长进。李强原本就是来“陪太子”书法的,又好动,虽然也学得有模有样,毕竟是“三脚猫”,大不如文斌的字俊逸。每次看着文斌漂漂亮亮的字,李强就羡慕得不得了,夸文斌将来一定是“书圣”。
读高中时,两人同时喜欢上班里的一个女生。这个女生还挺开窍,在两人之间游刃有余。有一天,李强和文斌同时向对方透漏小秘密,才知道女生脚踏两只船。两人一核计,哥俩情意岂容外人亵渎,二话不说,分别抬腿把女生踹出朋友圈。不是亲哥俩,胜似亲兄弟,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高考落榜后,两人肩并肩地参军入伍。最后,两人一起转业到地方,回到老家。
两人的落差,出现在转业到地方以后。李强分配在炙手可热的税务局,文斌分配在边缘化的档案局。文斌心里清楚,李强能去税务局全是靠岳父帮忙。当初,文斌并不认同李强的婚事。那女的,现在应当叫嫂子,无论长相,还是学识,都与李强不般配,不知道李强相中了她哪一点。后来,文斌才知道,嫂子的父亲,是当地分管组织工作的领导,位贵权重。
文斌调侃李强,你这一结婚,既有岳父“泰山”,又有权力靠山,“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鱼与熊掌兼得,一举而多得。
李强听了,也不恼,只说文斌,你这是羡慕嫉妒恨。
文斌的话没说错,事实摆在那里,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这些年,文斌一直在主任科员位置上踏步。李强则不同,风生水起,先是提拔为副处长,这次再度成为处长职位考察对象。如果不是公示期间遭人举报,现在该走马上任了。
有时候,文斌也不大服气,觉得委屈。回到家里,偶尔跟老婆发发牢骚,我哪点比李强哥差?还不是因为他有个好岳父,才如鱼得水。老婆不乐意听了,咋的,想换岳父,还是想换老婆?文斌不愿与老婆吵架,一个人跑到酒馆,喝着闷酒,想着心事。
文斌有健身的习惯,每天早晨,都要在局里那个不大的小院里,慢跑半个小时。与他一起在小院里蹦跳的是两只野猫,一黄一白,文斌管它们叫“大黄”和“小白”。大黄和小白像亲哥俩似的,也许就是亲哥俩,只是文斌无法确认。白天,大黄和小白在院子里嬉闹、打盹、觅食,一到晚上便不知道去何处过夜。反正它俩亲密无间,和和气气地一天又一天,在这一点上文斌是能够确认以及肯定的。冬天来时,不知道哪位同事善心大发,用一个泡沫保温箱改造成一间猫舍,放到小院里,想让大黄和小白过个暖冬。
然而,悲剧在一个清晨上演了。文斌循着俩猫厮杀声看去,大黄站在猫舍上面,一边叫嚣着,一边用爪子猛力拍打猫舍的门洞。小白躲在猫舍里,不敢露头,只能不时从门洞里伸出爪子回击大黄。争斗中,小白似乎觉得逃跑的时机来了,“嗖”的一下从猫舍中蹿出,撒腿就跑。文斌以为大黄应该以胜利者的姿态,占据猫舍了。不料,大黄看都不看一眼空空的猫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疯一样向小白逃去的方向追去。
远处灌木丛中,传来小白的尖叫声,撕心裂肺的。
文斌摇摇头,没有猫舍的时候和谐共处,利益面前却大打出手,都说人心叵测,没想到猫心也是如此难测。前两天,有朋友因投资失败罹患癌症,大家都说是上火导致癌症,怎么可能呢?他身上原本就有癌细胞,上火是诱因,才发生癌变,就像这两猫一个熊样,平时哥俩好得不分你我,一个猫舍就激发了“癌变”,善恶不过一念之间。
这个时候,酒馆里的李强已经面红耳赤,一口酒,十句话,不住嘴地向文斌倾述。就说前两年那次提职吧,举报我公款旅游,我不过是会议结束后,就近到武夷山转了转,大家不都是借着这样的机会游山玩水吗?
这事属于民不举官不究,你这是被人举报了,组织上就不得不管了。想开点,不都过去了嘛。文斌劝说着,举起酒杯,轻轻碰了下李强的杯子。
我能想开吗?平时已经很注意了,凡事多加小心。那次武夷山的照片,只发给妻子和几个至交朋友,都没敢发朋友圈,竟然还是成为证据了。李强一脸的无奈,仰头喝干杯中酒,有些急,呛得咳嗽两声:再给我倒一杯。
文斌一边倒酒,一边问,这回举报,是什么事?
屁事!说我收受服务对象的礼品。管户中一个小老板从吉林老家回来,带点土特产,送了我一包新鲜人参。我打听过了,那玩意在当地就是个萝卜价,不值几个钱。
李强撕下一只烧鸡腿,狠命地咬下去,似乎那鸡腿就是举报者。嘴里嚼着鸡腿,含混地说,我记得,那天下班路过你家时,还把人参分给你一半。
是的,是的,不知道怎么料理,放在家里,天热,都烂了。文斌一边应着,一边把头转向窗外,望着昏暗的街道出神。夜色深沉,街道没了白日里的车来人往,显得格外孤寂,像离群的雁,还是像失恋的男人?文斌不知所以,只看得见今夜没有月光,路灯好像比以前昏暗。
这事吧,说起来挺诡异。总感觉背后有只眼睛盯着我的一举一动,还不往死里整,就像有人拿着刀,不捅你,只在你身上划个小口,不要命,但你已经受伤了。
李强边说边把吃剩下的鸡腿骨摔到桌上。“啪”,声音不大,却把文斌吓了一跳。
文斌想起了大黄和小白以及那间猫舍。一个气温骤降的早晨,清洁工把那间没猫住的猫舍,扔到垃圾箱里。之后,每天早晨,文斌跑步时,总能在枯黄的草地上看见大黄和小白,晒着太阳,打着呼噜,相安无事,像一对亲密无间的好兄弟。
文斌叹息道,这年头,人心叵测,咱们多加小心吧。说这话时,窗外一辆大货车“轰隆隆”地驶过,盖住了他的声音。李强没听真切,叹口气,无奈地摇着头。他知道文斌不是那种能言善辩的人,原本也没指望能像心理大师一样给予慰藉,更不会指望能像福尔摩斯那样把举报者揪出来,倒倒苦水,发泄一番,自己心里能好受点。
两人喝完杯中酒,各回各家。受伤的,疗伤。没受伤的,歇息。
后来,李强被组织上予以批评教育,一包土特产还不至于给党纪政纪处分,但提职的事情肯定是要搁置了。局里暂时安排他在党办帮忙,没啥大事,就是把党委、纪委的会议、学习记录整理好,分门别类地归置,备查。
周五的中午,同事们都午休了,办公室里就李强自己。他下午请了假,想着利用午休时间把手头材料整理好。忽然,一封信从材料堆里滑落出来。
“举报信”三个字,格外扎眼,刺激着李强的神经。颤抖着手,他抽出那封信,想看个究竟,却发现恰巧是举报自己的信。信尾没有落款,但那漂亮的字迹,再熟悉不过……
李强像被马蜂蜇了一下,甩掉手里的信,一股难以名状的疼痛弥散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