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饭店在过去也叫小酒馆,坊间有一种叫法“粑粑馆”,反正以小见长,以小博趣。
早些年,北方人把到小店吃喝,尊称为“下馆子”,相当郑重且自豪的一件事。如今,“下馆子”早已稀松平常,小饭店便是常去的。小饭店的精妙之处在于“小”字上,“门槛”极低,想去就去,入得店内,气氛宽松和谐,自由自在,趣味也就盎然。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去大饭店吃饭比较多,说实话每次都是鸭梨山大。出发前,先要看看是不是胡子拉碴,有没有蓬头垢面,着装是否得体,皮鞋是否光亮。走进光芒四射的酒店大厅,分左右两排站立十多个旗袍女孩,四十五度鞠躬,齐声朗诵“欢迎光临”。千万不要以为这是荣耀时刻,她们的收入都是来自你的荷包,这样一想,肾上腺立马飙升。
小店则不同,简单整洁,进得门来,老板或者老板娘一声“来了”,透着一股亲切自如。常来的,归属感油然而生,头回来的,好像多年老友重逢,没了拘束感。这种情形下,大可不必在意刚刚睡醒的倦怠,穿反了袜子,系错位的纽扣,穿着是否搭配。夸张点说,只要不是裸着,小店都是诚心欢迎光临。
步入店中,若是做东的,不急着落座,而是在鲜鱼水菜中盘桓。小店透明得很,除了后厨,一切尽在眼前。不必像大饭店那样,正襟危坐地拿着菜牌,像模像样地看图点菜。在柜台前点菜,鲜活海鲜、水灵菜蔬、鸡鸭鱼肉,瞅啥顺眼对胃口就点啥,随意得很,随性得很。
老板,今天啥鱼新鲜?
都是新上的货,绝对新鲜,你瞧这鲢鱼头贼亮的。
咋吃好呢?
给你来个剁椒鱼头吧。
少放点辣椒,有朋友吃不得太辣。
好嘞,这就做去。
我总觉得这样点出的菜,比照着菜牌点出的菜,更有灵魂,更加灵动,像自家厨房里老婆烧的菜。
有菜必须有酒,人生才会更加豪迈。北方小饭店通常只提供白酒和啤酒,单就白酒来说,略贵点的二三百元一瓶,便宜些的有“二锅头”“江小白”,也可以自带酒水。说起自带酒水,起先大饭店是不允许的,若是硬着头皮带了,那要收开瓶费。后来,作为“霸王条款”被取缔了,大饭店也允许自带酒了。高朋满座,热闹非凡,有人会从手提袋里拿出两瓶红酒,朗声喊道:“服务员,把红酒醒上。”专业得很,牛哄哄的。然后,扭头对着来客说,带了两瓶好酒,法国的。说这话时,重音在好酒和法国上。其实,那酒在法国超市里也就五欧元一瓶,两瓶十欧元,折合人民币七八十元,没好到哪。小饭店里见不到这样的场景,若是真有人这样干,差不多要被骂了,装什么装!小店不装,主人不装,客人不装,酒也不装,“二锅头”“江小白”摆在显眼处,朴实如中学生作文平白直叙,直率如邻居大叔说话不绕弯子。
小饭店一般没有包间,即便有也是隔断的那种,人与人之间没了隔阂,极易令人融入喜滋滋的氛围中。妻出差在外,又恰逢周六,懒得做饭,一个人到楼下小饭店随意吃个晚饭。坐吃坐喝,环顾四周,不大的店面,整洁干净,客人不多也不少,菜香酒香混杂着,肆意张扬着,小店之趣充盈心间。细品慢饮,一瓶啤酒已经下肚,另一瓶刚开启。不急不躁,酒香四溢,瞅瞅邻桌,瞧瞧对面桌,每个人都是一脸灿烂,透着一股自由散漫的神气,“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大抵就是眼前的情形。
不必竖耳细听,小店里的食客是不屑于轻声细语的。马路新闻、体育竞技、人情冷暖、明星大咖、情感生活,甚至深度财经、股市行情,飘荡小店犄角旮旯,不绝于耳。不得不佩服,在这样一个小天地里,会呈现如此多姿多彩的生活。生活好不好,股票涨不涨,感情到不到位,都请干一杯!
对面那桌,四个老爷们与我年龄相仿,此时正专心对付一盘烤鲽鱼头。其中三人轮流给中间那位敬酒,一口一个校长叫着,透着一种仰慕之情。中间那位被称作校长的人,五大三粗,高大威猛。硕大的脑袋上光亮无比,横眉立目,塌鼻梁,阔嘴。这么说吧,若是请他出演山大王,绝对是本色演出。这形象,极大激发了我探求未知的欲望,他是大学校长?中学校长?不会是小学校长吧,若是,孩子每天上学得吓成啥样?哑然一笑,怪自己操心不少,赶紧给自己倒杯酒一饮而尽,管他甚校长,我喝得滋润便罢。瞅瞅那桌,校长喜笑颜开,也喝得十分滋润。这样一个滋润的晚上,形形色色的人们沉醉在小饭店里的乐趣中,这大概就是美好的日子。
想起早年的小店,虽然不如现在,却是另一番趣味。三十多年前,小店虽小都是公家买卖,正经国营单位。印象中,没有多少人能四平八稳地喝酒唠嗑,大多数人都是以吃饭为主,即便有喝酒的也是三下五除二,速战速决。一来是因为店小人多,二来国营小店比较牛,七点多钟就要打烊。最为主要的是,那时日子过得紧巴,人们没那么多闲情雅致。
小店格局大体相同,一个收款的窗口,三个窗口取拿凉菜、炒菜、主食。程序是先排队把现金换成饭店的钱票,然后再排队点餐消费。没有服务员送餐,得自己取餐,最好俩人配合,一人占座,一人取餐。店小人多,没座位是常态,需要有眼力见,看哪位快要吃完了,赶紧站在其身后,吆喝着同伴:“哥们,咱等这桌,这人马上就完了!”
小店炒菜比较单一,无非各种蔬菜炒肉,炸鱼也算热菜,什么全家福、糖醋鱼呀,那是大饭店的菜。即便这样,吃得起炒菜的人不多,都是以凉菜为主。一小碟油炸花生豆,一碟拌海带丝,夏天会加一盘拍黄瓜。我记得二十出头的年龄,和发小在火车站附近的小店,俩人吃的最经济的一餐,没超过一元钱。一盘煮黄豆,一人二两散白酒,一口酒,几颗豆,畅想人生,畅谈未来。
我固执地认为,小饭店是一座城市的基石,也是打开一座城市的大门,不分南北方,都是如此。早年,我也是北京大饭店的常客,一席吃个一二万元,都是“不足对外人道”的事,不好意思说。只是这餐吃得人汗颜心愧,那滋味不是什么好滋味,细节记不住,记忆便苍白模糊。北京的小饭店则不同,它多如牛毛,各具特色,掩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里,满足味蕾,记忆如新。
记得那年在京城,忘了什么缘故,大家都有饭局去大饭店了,只有我和辉留在住地,我俩决定去小饭店搓一顿。初春的北京,傍晚时分,多少有些寒凉,春花还没有绽放,但柳树已吐露嫩芽如烟似雾。我俩沿着大街拐进巷子里,一家小酒馆的窗户透出光亮,食客影影绰绰,就这家了。
一份撒尿牛肉丸,肉香多汁,一盘水爆肚,香而不腻。主食当然选北京炸酱面了,酱味浓郁,面条嚼头十足。一瓶“红星二锅头”,不要什么“青花瓷”包装的,就要简装玻璃瓶的,清澈透明,一眼看到底,一点不装。打开,一人一杯半斤酒,对酌,不邀明月不顾影,人生几何,吃饱喝足;去他的西装领带、形象仪表,咱且回归俗人行列,微醺着,蹒跚在皇城根下。这样的趣味,只在小饭店里寻得到,这样的记忆,只留存在小饭店的卡座上。
南方的小饭店又是另一番闲趣。如果说北方小饭店里演绎的是精壮汉子的粗犷,那南方小饭店里则铺陈文人雅客般的精致。这与环境有很大关系,好比黄土高坡之于小桥流水。那年,去安吉竹海,四周青山环抱,水在峦间环绕,一整天都被翠绿包裹着。当太阳收拢起最后一道光芒时,寻溪边的小饭店,拣临窗面山的位置坐定,把酒临风。
小店很是简陋,也难怪简陋,这是乡下。菜品也是乡野常见之物,烟笋烧肉,排骨粉芋,竹荪煲汤,若干乡间土菜,不名贵却实在。凭窗眺望,近处溪水潺潺,远山竹涛阵阵,山清水秀间不宜大碗喝酒,小口慢饮,才和得上清风溪流的节奏,对酒月亮,醉了竹海醉了人。
忽然就来了新型病毒,还是冠状的。防疫需要,动不动就禁止堂食,小店的日子便不好过了。晚上,散落街头巷尾的小店幽幽暗暗,街面一下子失去几分生机,趣味寡淡许多。一旦这波疫情过去,允许堂食,小店便恢复了往昔的样子,老板或者老板娘又是笑语连连,似乎忘了病毒带来的伤害,顾客开始盈门,乐趣也就挤进小店每个角落。
朋友发来微信,问能否一饮。看看手机健康码,尚在四十八小时保质期内。便回:可以喝点,去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