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声音,每天都能听到,洋洋盈耳,悦耳至极,或者“呕哑嘲哳难为听”。而我格外喜欢一种声音,它清脆如山涧流淌,又似雨打芭蕉,节奏顿挫,乒乓作响:一只乒乓球落在球台上的声音,“乒乒”连着“乓乓”。
老刘和我一样退居二线了。有道是无官一身轻,平时紧锁眉头忙着忙那的他,换上短裤、T恤,一早就来机关打起乒乓球。他打球的地方,在我办公室楼下,我去院子里慢跑时,必定经过那里,“乒乒乓乓”,悦耳动听。
从周一到周五,每一个清晨,走过那里,便刻意放慢脚步,竖耳细听乒乓作响的声音,好像倾听六弦琴弹奏一首熟悉的老歌,舒畅,欢快,流水般从心头淌过。人生多少事塞满心间,有时候偏偏是最不起眼的物件,就能把心事翻出,就像这小小的一个乒乓球,一下子把我拽进四十年间的前尘往事。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和小伙伴都是十多岁的孩子,好动顽皮,除了做游戏,与体育运动能搭上界的,足球之外就是乒乓球。在物质并不丰沛的年间,乒乓球运动在民间能火红起来,归结于两个因素:一来是国家乒乓球队重回世乒赛赛场,在日本名古屋举行的第三十一届世乒赛上取得较好成绩;二来是在此期间,中国乒乓球代表团邀请美国乒乓球代表团来访,一时间“乒乓外交”成了美谈,引起人们一窝蜂地打乒乓球。
那个时候,人们很单纯,国家提倡的,就是全民努力的。乒乓球运动就是这样走进寻常百姓生活,陪伴着人们走过一程又一程吗,一年又一年。
二
我的乒乓球启蒙,可以说土得很,也粗糙得很。
打球先得有一副乒乓球拍,有正胶、反胶、单面胶、双面胶,但那时谁能用上胶面球拍,简直就是一种奢侈。买不起正规球拍,就让家长在工厂里用三合板做个球拍,拍子与拍把一体从三合板上裁下,没有什么正胶反胶,光板一块,打起球来比起胶板声音更脆亮。
所谓“球台”,更是简陋。一种是街头防空洞上用水泥砌筑的四方台子,没有球网,两块砖头上架上一根木棍,这就权当球网了。就是这样的台子,我们还得等大哥哥们打完,才能轮到我们。另一种更简单,在泊油路上用粉笔画出个四方框,中间还是砖头架木棍。在这个马路“球台”上打球,需要弯着腰、撅着腚,你来我往,乒乒乓乓。一个不留神,人就跨步“台子”上。乒乓球运动中手触球台就算犯规,而我们脚都上“台子”了,也不算犯规,自我陶醉在把一个白色小球推来挡去的快乐中。
没有玩伴时,自己在家勤学苦练。把吃饭的方桌,放在距墙壁一米远的炕上,利用墙壁的反弹,一个人将乒乓球打来打去,虽无多少技巧可言,却是不少乐趣所在。正自得其乐、玩得正嗨时,有小伙伴门外喊一嗓子,水泥台子空出来了,一溜小跑地去占台子。
小伙伴们围着水泥台,两人对决,一人裁判,其余的当观众,等候上场。当时,乒乓球比赛计分是二十一分制,为了解决人多的问题,尽量让大家都多点上台时间,我们创造性的发明了“七零、八一”的快捷计分办法,就是以0:7或者1:8负于对手时,立即下台,换人,不用打到二十一分。当然,这里边暗含着赢的水平高,输的水平太差,属于臭手。
那时,我也能用“七零、八一”淘汰对手,这点小水平得益于我们念书的小学。当时,我们学校有个姓邵的老师,据说是国家队退役的,他组建了一支乒乓球队,训练出一批批乒乓球运动员,为“八一”队、辽宁队输送了不少好苗子。学校乒乓球室有两个正规台子,队员们用的是胶面球拍,练习发球时,乒乓球用盆盛着,这没把我羡慕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时乒乓球大概是一角钱一个,可是生活困顿,想买一个乒乓球真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你三分钱他两分钱地凑。我不是乒乓球队的,放学后就站在乒乓球室外面,把脸挤在玻璃窗上,看着他们训练,模仿,揣摩,偷艺,乒乓作响,像一首旋律轻快的圆舞曲。
女孩子们一般不打乒乓球,但她们可以和着歌曲的节奏,跳上一段欢快的舞蹈。小学五年级时,班里六名女生在老师的帮助下,排练了一个舞蹈,选用的曲子就是《小小银球传友谊》,“小小银球,震动世界,五洲朋友,笑逐颜开…”她们舞姿如何,我早已忘记,只记得非常美,由乒乓球引发的舞与乐的心灵体验,永远不能忘怀。如今,每次同学聚会时,我都重复着问那些跳舞的女同学,还记得你们的舞蹈吗?女生笑答,跳小小银球?瞧我,现在都胖成一个乒乓球了。
一个小小的乒乓球蹦跳在水泥地面或者柏油马路上,如同蹦蹦跳跳的我们,一路走来,风风雨雨,乒乓作响。
三
升入高中以后,忙乎所谓学业,渐渐疏远了乒乓球。及至工作后,从事厂团委文体干事工作,才重拾“乒乒乓乓”的快乐,俱乐部、车间里不时地乒乓作响。
我的乒乓球水平,其实很差劲的,所谓重拾“乒乒乓乓”的快乐,不单是指打乒乓球,也是指从事与乒乓球相关的事情,感受乒乓作响的节奏。记得有一年,我负责在全厂组织一次乒乓球比赛。报名参赛的人十分踊跃,男子单打一下子报了近百人,足见当时乒乓球的群众基础多么雄厚。原本打算采用双淘汰制,见参赛人太多,赶紧改成单淘赛,就这样整整赛了一个多月。对我来说,这可是个美差,差不多每天都在俱乐部里度过,过足了乒乓球的瘾。
企业里有不少和我年龄相仿的乒乓高手,在他们的热心指点下,我的球技有了些许提高。有多高呢?反正比小时候要高许多,至少学会了提拉弧旋球。眼随球动,持拍下沉,迅速拉起,乒乓球像个欢快的小精灵,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越过球网,“啪”得一声落在球台上。那种感觉,就像凝望一条细长的瀑布时,随口吟道“飞流直下三千尺”,很应景,也很陶醉,然后汗津津地把这种感觉藏在心头。
到机关工作后,发现机关乒乓球运动更是普及。一间乒乓球室放了四张球台,八个人可以同时对打,一到午休时间“乒乒乓乓”之声不绝于耳。心动不如行动,赶紧置办一套有档次的装备,加入其中。乒乓球是俩人完成的运动,必须得有个对手和你玩。我在机关里属于“臭手”,那些高手们是不屑于和我打球的。无奈之下,我采取两招,一是赖着,二是缠着,实在不行就请他们喝啤酒,别说还真有效果,终于有人乐意舍弃球艺陪我打球了。一段时间里,只要是不出差、不开会,每天都可以“乒乒乓乓”地操练半个多小时。
打乒乓球不仅健身,更能带来快乐。我从事文字综合工作,过去在电脑前一坐就是一天,“噼里啪啦”地打字写稿,一天下来没精打采,看上去真是“一脸忧梦”。那些年,打完球再去打字写文稿,还真有点文思泉涌的感觉。有一年冬天,我刚打完球回到办公室,没来得及换衣服,就来了几位电视台的记者,和我商量宣传报道方面的事。一个多小时的交谈中,我只穿着短袖体恤和运动短裤,始终没有感到寒冷。临别,送记者们到门口时,他们撂下一句话“你身体真好”。就为这句话,自己偷着乐了一下午。
虽然打了好多年的乒乓球,球艺也有所提高,却依然没能逃离“臭手”行列。尽管如此,乒乓球改变了我的生活,它带给我的快乐,已经深埋心间。
四
后来,因为工作需要,经常随同市乒乓球协会参加一些赛事,当然我是打不上比赛的,只负责一些服务工作。不过,坐在围挡外看着赛场上你来我往,也是一种享受。乒乓作响中,展现的是蓬勃昂扬的生命之力,像一首首铿锵有力的歌。
那些年,中国乒协每年要在二十一个城市里,分别举办业余乒乓球比赛。说是业余,其实水平非常高,选手中有不少国家队或者省队退役运动员。有一回,我看见了瑞典国手瓦尔泽内尔。这位乒坛常青树,退役后加盟河南一个业余俱乐部,参加各种比赛,虽说体力不如以前,但技艺高超,宝刀不老,每一次出场都会引起围观。当然,除了少数乒坛名人,更多的运动员都是普罗大众,像邻居大叔,或者单位里的大姐。
引起我注意的这位大姐,不是她的球技,而是一头的小辫子和民族服装。大姐六十开外,球技一般,比较惹人注目的是比赛时腰间还挂着一个腰包,像旅游景点流动的游人常常挂着的那种。去卫生间的路上,在体院馆大厅里,看见这位刚打完比赛的大姐,席地而坐,腿上放上一个笔记本电脑,身旁支起一顶海边常见的简易小帐篷,难道她住在这里?
好奇心驱使我向熟悉的乒协工作人员,打听起这位大姐的事情。原来这位大姐是内蒙古的一名退休法官,酷爱乒乓球运动,孩子都成家立业,爱人早年去世了,她一个人像候鸟似的整年随着比赛迁移,也就是参加所有二十一座城市的比赛。为了节省开支,走到哪里就在那里的比赛场馆里,支顶帐篷休息,那个腰包放着她的身份证、银行卡等重要资料,怕丢失,所以始终缠在腰间。
后来,我又在苏州、秦皇岛等地看见过大姐比赛。仍然是球技一般,差不多前几轮就淘汰了,但她仍然乐此不疲地活跃在赛场上,挥拍,甩动那一头的小辫子。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又是什么信念鼓舞着她?也许,这就是乒乓作响的魔力。想想也是,有了乒乓作响的快慰,又何必在意是否具备刘国梁的凶悍、孔令辉的精致呢?
岁月如歌,这么多年过去了,关于乒乓球的记忆依然葆有温度,像灿烂夏花,芬芳于心,花开不败。乒乓作响的小球伴随着我,笑对生活,面对未来,走在乒乓作响的人生路上。所以,一路走来,也就无所畏惧,坦然而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