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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猪她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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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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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港衫

夏日,蝉在树上长鸣。我一人在家中看书,我喜欢读书,从小到大。

窗外,夏风微微。树与树之间的晒衣绳上,挂着一件鹅黄色的港衫,湿漉漉的,一点一滴落在裸露的黄土上……

四十八年前,我为窗外晾晒的一件港衫揪着心。时光虽老,但印象太过深刻,心情太过幽暗,那一幕便长萦脑际,难以释怀。

四十八年后,夏风再起,蝉声又鸣。有一天,路过小区,看见晒衣绳上,和着蝉鸣,随风轻飘的衣物,便不由自主地想为一件港衫写点文字。不是矫情,更不是无聊,只因那件港衫凝结着我曾经付出的辛苦,蕴含着斑斑点点的温情。

港衫,顾名思义就是从香港传过来的时髦服装。其实,这种男式小翻领半袖衫,搁在现在叫T恤。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港衫非常流行,一改蓝白条纹的“海魂衫”和白色印花“老头衫”霸街的景象。如同久旱逢雨、枯木逢春,年轻人最现实的追求,就是拥有一件漂亮的港衫,在街头巷尾潇洒走一回。前一阵子,电视剧《女人如花》热播。剧中有这样一个情节,莫笛去广东,回来的时候,捎带一些港衫,批发给白玉萍,结果惹出不少故事。从这个细节中,不难看出,那个时候港衫在内地的流行程度,和被追捧的热度。

流行的未必都是好的。道理我们都懂,但不会拒绝一件港衫的诱惑。读着《少年维特的烦恼》,我在红皮日记本上,抄写着“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却在心里不断念叨着,啥时能有一件漂亮的港衫,打扮一下多情的少年。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这句话,搁在那个年代似乎更加贴切。有没有钱买一件漂亮的港衫,几乎是骨感到“皮包骨”的地步。那个时候家里穷,也不仅仅是我家穷,环顾左邻右舍未见得有谁家富裕。父亲在造船厂上班,号称“八级大工匠”,一个月的薪水有八十多元,在当时不能不说这个工资收入还是相当可观的。但是,母亲没有工作,只能做临时工,收入不高。最要命的是,我们家哥们四个,从老大到老四,每人相差三岁。况且父亲与母亲是二婚,大哥与我以及两个弟弟是同父异母。这样的家庭,要给我单独买一件港衫,这是绝不可能的,要给哥们四个一人买一件港衫,更是令人绝望的。

也许,正是因为穷,对美好生活的企盼,才会那么强烈与执着。这种感觉,很像我小时候在水盆里玩球,把球按到水底,一松手,球便不顾一切地跳得老高。现代京剧《红灯记》中,李玉和唱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不能当一个家,但我能当自己的家,赚钱,买一件港衫,要最漂亮的。

就这样,买港衫与自己赚钱画上了等号,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简单明了。这倒是一个正向激励方法,很容易让我们明白一个道理,生活不易,赚钱挺难。我经常写一些关于过去的文字,不是欣赏那些困顿的生活,而是觉得那些日子和生活是我一生的老师,它教会了我许多做人的道理。

譬如,学会自主、担责、坚韧、勤劳,学会咀嚼苦难,像一杯莓茶,入口苦,回味甘……

心动不如行动。高考一结束,不等考试成绩出来,我就做了一名临时工,跟着施工队在一家医院的地下室砌砖墙。

我的工作,就是按照师傅们的指点,把沙子和水泥按比例搅拌成沙灰,再一锹锹甩到瓦工的泥板上。至于那堵墙于医院来说有啥作用,我是一概不知,也不想知道。我只惦记着哪天发工资,好去买一件漂亮的港衫。

为了节省每一个铜板,我最大限度地控制午餐费用。那个时候,能省出点钱的地方就是一张嘴,尽管十八岁的我,一米七七的身高,搭配着一百零七斤不相称的体重。街上的饭店少得可怜,午餐的选择面就非常狭窄。医院外,孤零零一家骨头汤店,是我们吃午饭的地方。

一碗米饭,一碗骨头汤,成了我的午餐标配。米饭没有什么值得书写的地方,倒是骨头汤印象深刻。正宗的清汤,清澈见底,漂浮的点点油花之间,点点葱绿,那是葱花。虽说寡淡,但我觉得挺好喝,像山涧的清泉一样清澈而味甘。师傅们是大工,收入比我要多许多。他们常常聚在一桌上,点几个炒菜,有时还喝点酒。

我喝汤,喝出山泉的质感;他们喝酒,喝出生活的火辣。两不相干,各自为安。

有一天,临近中午。师傅们砌了一半的砖墙,就到外面休息。我看着一米多高的墙和地上一堆渣土,自作主张,当然也是好意,一锹锹将渣土回填到墙后的缝隙中。忽然,“轰隆”一声,砖墙应声而倒。闻声第一个冲进来的是工头刘师傅,他看着我连声问:“你没事吧?没砸着吧?有没有受伤。”我说,我倒是没事,墙有事了,倒塌了。接下来,我就等着挨训了。出乎意料,刘师傅只说了句,以后记得水泥干透才能回填。然后,招呼其他人重新砌墙。

午饭时,我照例一碗米饭就着一碗清泉一样的骨头汤,师傅们照例聚在一桌喝酒。“小伙子,过来一起吃吧。”我知道刘师傅是在招呼自己,但还是谢绝了。刘师傅有些恼,嚷嚷道:“让你过来就过来,墨迹啥?”我腼腆地挪到桌边,刘师傅一边给我夹菜,一边从兜里摸出个煮鸡蛋,塞给我。然后,笑着说:“瘦得像狼似的,多吃点。”

饭后,大家伙坐在树荫下休息。树上蝉鸣不止,师傅们抽的老旱烟,都无法让它停止歌唱。

“听说你是应届高中生,高考成绩下来没?”刘师傅问我。

我应道:“还没到公布成绩的时间。不过,考得不好,没啥希望。”

“考得不好,应当抓紧时间复习,明年再考一次。哦,家里很困难吗?”

“家里不算太困难”我顿了下,接着说道:“我来这里干临时工,只是为了买一件漂亮的港衫。”

话音未落,师傅们便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穿透力极强,震得树叶似乎都动了起来,树上的蝉“嘎”得一声飞走了。

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日子里,拿到了二十多元钱——一个月的工资收入。兴奋,狂喜,一宿都没睡踏实,因为马上可以拥有一件漂亮的港衫,这会让多情的少年更青春。

第二天一早,揣上钱直奔服装一条街。这条街离我家不远,是我们这个城市最早的服装贸易市场。街道两旁一字排着一个个摊位,各式服装琳琅满目。挑了又挑,试了又试,最终选定一件鹅黄色的港衫。隐约记得,一件港衫大约是二十元钱。可不能小看这二十块钱,在当时企业里一名熟练工,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不到四十元钱,一件港衫正好是半个月的工资。如果以我现在的月薪简单换算,一件港衫相当于八千元,价格不菲。但我一点没有心疼的感觉,自己赚的钱,花起来痛快。我自豪,我骄傲。

人靠衣裳马靠鞍。换上漂亮的港衫,赶紧去发小家炫耀了一番。现在想想,确实是值得炫耀的一件事:打工让我推开了社会的大门,赚钱让我感知生活的艰辛,港衫让我焕然一新。穿着崭新的港衫格外小心,怕弄脏了,怕挂破了,也舍不得洗。直到一周后,不得不脱下来洗洗,毕竟这是个炎热的夏季。

记得,那天是周日,我把这件港衫洗干净。这种尼龙化纤一类质地的衣服,一般不用拧干,洗净直接挂着,淋干水分即可。我把港衫挂在树与树之间的晒衣绳上,湿漉漉的,水珠儿一个接着一个滴在树下,洇湿一片黄土。

望一眼窗外,港衫还在,像一个牵挂我心的女孩。然后,捧读《读者文摘》——一本后来改为《读者》的杂志。品读那些优美的文字,很快陶醉其中,爱不释手。如果只是这样,那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一个高中刚毕业的学生,在一个休日里平淡无奇的生活即景。

不承想,这天忽然变得糟糕起来。因为,当我再一次抬头,望向窗外时,那个牵挂我心的女孩,不见了。赶忙跑出屋子,除了地上半干的水迹,港衫不翼而飞,只留下一根晒衣绳,拴在树与树之间。空荡荡的晒衣绳,拽得我的心,也是空荡荡的,眼泪都快留下来了。

我知道,这是被人偷走了。那个年代,治安状况大不如现在,况且是一件崭新的、漂亮的港衫,被偷不足为奇。丢了一件港衫,相当于丢了一个月的工资。偷走一件港衫,相当于偷走我一个月的辛苦。正是因为如此,我恨透了偷衣贼,可又是那么的无助,没人会为一件衣服立案侦破的。被偷走的港衫,几乎摧毁了一个刚走入社会的人,对一切美好的期盼,甚至给我的心理留下了阴影。直到现在,我洗的T恤从不挂到外边晾晒,虽然我坚信如今没人会偷一件T恤。

来得终究要来,去的终归要去。在一阵疼痛掠过心头之后,我似乎长大了,青春不都这样吗?跌跌撞撞,跟头把式,但一直在前行,生生不息。

第二天,我没有回到医院那个工地。托一个熟人给刘师傅捎个话,大意就是我已经买了一件非常漂亮的港衫,理想实现了,暂时没有买第二件港衫的打算,所以不去做临时工了。后来,那位熟人说,刘师傅听到我不去工地打工了,一点也不惊奇,他说这小子该好好读书。

一件港衫,从获得到失去,不过一周多点的时间。我气恼过,心疼过,但我更多的是读懂了生活,尽管那时我们还不会唱“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年近花甲,夜深人静之际,怀想曾经拥有一件港衫的过程,心里坦然而舒适。想起加拿大诗人科恩的《赞美诗》,“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是的,那鹅黄色的港衫就像一道光,照亮一个少年的人生之路。

这个夏季的清晨,我从衣柜里选了一件浅灰色的T恤。照照镜子,忽然发现,我似乎还是那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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