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外（散文）

夜晚，品读一本文学期刊，一篇微小说吸引了我。小说情节并不曲折，但结尾却是意料之外，细品又在情理之中，不由得拍案叫绝。细思量，顿觉“意料之外”真是个好词，人这一辈子，多少事不都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轰”的一声巨响，一个火球从装载机的铲斗前腾空而起。司机孟师傅呆坐在驾驶室里，我站在沟沿边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怦怦乱跳，张皇失措。这是三十多年前，我经历过的一次意外事故的瞬间。这纯属意料之外的事情，但由此而引发的故事，一步步，一环环，又在情理之中。

时间回溯到一九八五年。这年，我二十二岁，是一家国企装卸队的团总支书记。其实，我担任团总支书记一职本身就是一个意外。

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之初，百废待兴，尤其格外重视文化学习。企业里教育中心属于比较繁忙的部门之一，既要办大专班，又要办高中补习班。团总支赵书记只有初中文化，为了今后的发展，他报名参加全脱产高中补习班，希望拿到一个高中毕业证。团总支书记职位空下后，车间党政领导便把目光瞄向我这个“大学漏”，而我当时正开着龙门吊在石料场上空“飞来飞去”。选举是必须的，选举结果也是一致的，团员大会一结束，我便走马上任。

“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句当年颇具争议的口号，引爆了人们对金钱的渴望，对富裕生活的向往。企业改革如火如荼，打破“大锅饭”，实行厂长负责制，积极适应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变，更加重视提高企业经济效益。这种情形下，共青团工作多少有些尴尬，有人说共青团的工作有点像猪尾巴，留着作用不大，去掉又不成为猪了，党、政、工、团缺一不可。然而，共青团干部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们不甘心做“猪尾巴”，所以在开展学雷锋做好事、文化体育活动之外，寻找在企业生产经营的地位，谋求发挥更大作用。

机会来了，企业要建一座废热锅炉，项目外包。厂团委见机行事，自告奋勇与工程处签订了废热锅炉基础工程合同，当然价格比工程外包要便宜许多。工厂省钱了，团委建功立业了，一举两得。但是，厂团委只有一书记仨干事，如何施工？历史的重任，落到我这个团总支书记身上。原因很简单，所谓基础工程就是土石方作业挖地基，装卸队一是有工人，而且都是惯出大力的装卸工，二是全厂的载重汽车、起重设备都集中在这里。

我虽然年龄不大，但也有自己的想法。前任赵书记留下的活动经费寥寥无几，啥活动也开展不起来。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刚上任的团总支书记搞不到钱，威信何来？眼前这个工程干下来，那是一笔相当可观的人工费，我们团总支可以摇身一变成为“土豪”。说干就干，我挑选了十几个装卸工，先是思想动员讲些大道理，然后许诺工程结束后，给每人买一件“爱迪达斯”牌运动服。拥有一件这个牌子的运动服，在当年是许多年轻人的梦想。梦想这个东西，有时候非常缥缈，但一定得有，尤其是在人年轻的时候，万一实现了呢？

工程不复杂，一块大约三百平方米的地方，需要拆除其上几间小房，然后向下挖三米，排掉土石方。唯一需要格外小心的是地下有电缆，全厂动力电的主“动脉”，施工时需要避开。地面上那几间小房都是临建，三下五除二就拆除了。平整场地后，我拿来了图纸，见电缆是沿着两侧围墙埋设的，全部在施工区域之外。为了安全起见，我又请工程处的同事，用白灰在地面画出两条粗线。一切就绪，我们可以开始土石方作业了。

我请来了开装载机的孟师傅，大铲子一挖半吨泥土，效率极高。又请来开黄河牌自卸车的王师傅，把土石方拉到市里一填海工程那里，自动卸车，我们都不用跟车。那时的人比较简单，几瓶老白干，一兜午餐肉、火腿肠，都乐呵呵地在完成本职工作后，过来捧场。我们只管负责将作业区四周的泥土，用镐头铁锹挖平整即可。

当工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意外发生了。那天下午，我们几人在“大坑”里将四周泥土清理好，回到坑上休息。孟师傅开着装载机开始作业，一铲子下去，“轰”的一声巨响，一个火球从装载机的铲斗前腾空而起。我从惊慌失措中回过神来，一下子明白了，我们挖断了动力电缆，短路造成全厂大停电，情况非常严重。

我们厂有三座生产平板玻璃的熔窑，停电造成热力供应停止，老百姓说话就是炉子要灭了。一般的炉子灭就灭吧，可这是熔窑，一炉子的熔融状态的玻璃水，长时间没有高温加热，将会凝固为一块巨大的玻璃体，熔炉也就报废了。熔制车间的工人连忙在熔炉四周堆上木材，浇上重油点燃，以此来保持熔窑的温度。幸好工厂有备用电缆，机电车间迅速切换用电模式，及时启动备用电缆供电。十多分钟后，工厂恢复正常，熔窑里重新升腾起蓝色火焰。

这是一起典型的生产事故，谁的责任，成为恢复生产后需要厘清的首要问题。我作为当事人要写出事故情况报告，讲清楚事故发生的过程。这并不难，图纸上电缆是“L”形走向，在施工范围之外，但实际却是斜穿施工现场中心点，走向变成了对角线，一目了然，责任不在我们。谁的责任十分清晰，但我的报告要写得技巧性强一些，整个报告只阐述事实，没有涉及任何一个部门，当时的想法就是判定责任不是我的事。报告写好后，先给车间领导过目，他认真看完后，问我：“是你自己写的吗？”我说当然自己写的。他频频点头，说道：“你小子挺有头脑，文笔不错，未来可期。”头脑？他的话令我颇感意外，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后来，他的话还真一语成真了。我离开这家工厂后，一直在机关从事文字综合工作，码了半辈子的字，看来文笔真的不错。这的确算是一种意外吧？依照我的个性，以及后来在企业从事劳资人事工作的经验，我更希望从事行政管理工作，最终竟然从事文字综合工作，的确出乎意料。

事故调查来调查去，最后不了了之，因为画图纸的人早几年因病去世了。挖断的电缆被废弃掉，重新施工铺设一条新的电缆。我们的土石方工程继续进行，最后顺利完工。

我拿到了一笔人工费，具体多少钱已经回忆不起来了，反正非常可观。在兑现了一人一件“艾迪达斯”运动服的承诺后，开始筹划各种团总支活动，春天可以爬山，夏天可以“上海”（海边消夏）。事情原本到此应该结束了，料想不到的是得到团市委的关注，他们眼前一亮，这是共青团组织在经济建设中发挥作用的一个典型事迹。就这样，当初不过是为活动经费而来，如今意外成为全市第一个“青字号”工程。在成长的路上，永远不知道“意外”何时来，谁人知。

很快，团市委一名姓袁的部长来工厂调研，了解“青字号”工程具体情况。在汇报工作时，平时比较低调的我，不知咋的，却冒出了许多豪言壮语，譬如：我们就是要见荣誉就争，见红旗就扛。说得袁部长频频点头，对厂团委和我们团总支的工作大加赞赏，给予充分肯定。几经总结、提升、宣传，“青字号”工程成了全市共青团系统学习的榜样，我意外地成为优秀团干部，崭露不大不小的头角。

没过多久，我邂逅了另一个意外：厂团委决定调我到团委工作，补选为团委委员。这的确令我深感意外，因为有两位团总支书记无论资历和能力都在我之上，为什么调我到团委工作？团委范书记与我谈话，除了鼓励我好好工作，也坦言了调我的原因。原来，最初是要调那两位团总支书记，可是他们车间领导死活不放人。在目睹了我风风火火干了一个“青字号”工程之后，这才跑到我们车间要人。一开始，我们车间领导也不放人，后来才松口，理由是这小子有点才气，处理那起事故非常妥当，是个当官的料。当时，我丝毫没觉得自己有多大能耐，只是若干年后，当我一步一步走上领导岗位的之后，才明白人生有许多意外，其实都不意外，如歌所唱“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不努力，永远也不会有意料之外的惊喜。

与团委书记谈话到最后，书记说你们总支那些经费咋办？我笑而不答。三天后，我给继任者留下三分之一的活动经费，携余款到厂团委报到，送给团委书记一个大大的意外。意外就是这样，凡是料想不到、意料之外的都属于此范畴。

许多年以后，忆起那起意外事故，怀想风风雨雨的过往，忽然觉得平平仄仄的人生，不过是若干意料之外组成。唐代诗人刘禹锡，赞美大唐著名歌唱家米嘉荣的歌声“唱得凉州意外声”。若把人生比作一首歌，暮年回放时，大概每个人都会觅得属于自己的“意外声”：多少事料想不到，许多事意料之外，有惊喜，也有失落。

秋夜寒凉，我在灯下敲打着键盘：这世上，有许多意料之外的事情，没人能预先知道，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一步一个脚印，踏实做人做事，在料想不到中得到惊喜，在意料之外收获快乐。

“悠然意自得，意外何人知？”一千多年前，白居易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