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看见苹果花盛开的时候,已经过了而立之年。
从前,城里的公园,或者别人家的庭院,可以遇见桃树杏树开花,桃红杏白。不知道什么缘故,很少看见苹果树,便难见苹果树开花。偶尔去一趟农村乡下,青苹果或者红苹果已然挂满枝头,给我一个浑圆而丰美的印记。无奈,只好一回回地错过苹果树开花的时节。
阳春四月,韵染芳菲。我在兰州公务,偶然的机会,来到一个苹果园,与盛开的苹果花,相逢于人间四月天。远远地看去,一树树雪白,沿着缓坡绵延,时而隆起,时而凹下,冬雪一样覆盖着高低错落的苹果树上,不由得惊叹于苹果花盛开之际的繁茂。
来到园内,弓腰穿行在苹果树下。一簇簇白色的花儿绽放枝头,随着虬枝盘曲而肆意张扬着,嫩绿的树叶像个顽皮的孩童,不时从雪白中探出尖芽,衬托着花儿愈发洁白。被春风或许是春雨打落的花瓣,星星点点散在刚拱出的春草之上,白绿相间,稀疏的、早开的黄色小碎花点缀其间,好一幅春意盎然的山野繁花图。
我站在一棵老树前,仰着头看着一簇簇的苹果花。含苞待放的,像美女拢起来的纤手,清新鲜嫩,带着一抹极淡的红晕;已经绽放的,舒张着五个白白的花瓣,像闪烁的星星,纤巧灵动,闻起来有一丝淡淡的香味。苹果花不像玫瑰、牡丹那样大红大紫,也不像丁香、茉莉那样芳香四溢,它不在乎花朵是否艳丽,花蕊是否芬芳,它付出所有的努力,只为结出一个个又大又甜的苹果,压弯枝头,果香飘飘。
说起苹果的前世今生,可谓众说纷纭。有人说早在春秋时期就有关于苹果的记录,也有人说从汉代开始栽培苹果。脆生生、甜滋滋的苹果,当时称之为“柰”,也叫“林檎”,诗人笔下咏诵的“累累后棠柰,落尽风雨枝”“吾侪携酒处,尔柰放花时。”到了明朝,《群芳谱》中记载着“苹果出北地,燕赵者尤佳。”以此为标记,“柰”退出水果名目,苹果这个名字沿用至今,响亮而温馨。
苹果虽然是一种水果,但千百年来,它却像个演员,戏份特别多。从魏晋至隋唐时期,一些志异小说中,但凡描写到神仙鬼怪时,总能提到柰,以圆圆的苹果烘托氛围,增添神秘色彩。西方国家亦是如此,亚当和夏娃吃的智慧果,以讹传讹地被编排成青苹果,化妆成巫婆的皇后诱使白雪公主吃下了毒苹果,砸到牛顿头上的无法摆脱万有引力的神奇苹果……
一首《可可托海的牧羊人》,让人们知道了新疆伊犁,晓得“那里的杏花,才能酿出你要的甜蜜。”然而,许多人不知道,伊犁的河谷山脉里还有大片的野苹果林。每到春天,成片的苹果花如白雪一般,沿着河谷,在茵茵绿草尽情地盛放,吟唱着古老的故事。古今中外,千百年来,甚至几百万年了,野苹果树长成了“活化石”,繁衍出种类繁多的苹果树,人们栽培于山坡、庭院,花开花落,果丰味美。
苹果,不名贵,不矫情,厚朴地满足人们的味蕾,艺术地装点人们的生活。
二
我笑自己痴,跑到千里之外的黄河岸边,赏苹果花开,须知自己的家乡恰是“苹果之乡”。大连位于北纬三十九度附近,处于世界公认的最适宜农作物生长的纬度之上,是北方小有名气的水果之乡,盛产苹果。
我记得,小时候从夏天到深秋,甚至是寒冬,都能吃到苹果。当然那个岁月里,物质匮乏,不可能管够吃,都是“浅尝辄止”,解解馋而已。夏天的苹果,我们称作“伏果”,主要有黄金、红玉、印度等品种。黄金苹果顾名思义,自然是金黄色的了,这种苹果个头大、水分足、味道甜,算是当年最好吃的“伏果”。红玉苹果则是红彤彤的,看上去特水灵,就是太过“酸爽”,一个苹果就能把牙酸倒。印度苹果估计是从印度引进来的吧,青绿色,闻起来特别香甜,吃起来口感一般般。不管怎么说,隔三差五都能吃一回苹果,便觉得苹果是世上最美味的水果了,甚至把苹果等同于全部水果,排除异己,唯此为大。那个时候,香蕉、橘子是要放到“南国商店”里销售,至于芒果只出现在上学用的铅笔盒上。
说实话,“伏果”不如秋后的苹果好吃,大概是因为生长得太着急了。这个季节,离家不远的罐头厂开始大量收购苹果,生产苹果罐头。生产过程中,有两种副产品,苹果瓣和苹果皮。流水线上挑拣出的有碰伤的苹果瓣,拉到商店里低价卖给附近居民,一块钱一大搪瓷盆,挺好吃,关键是极便宜。苹果皮要拉到郊区喂猪,我们这些野孩子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从拉苹果皮的马车上,拽一把苹果皮就跑,也不洗直接吃起来。现在想想,这种顽劣除了男孩子的秉性外,主要还是馋的。家长不宽裕的“荷包”,市场上不丰沛的水果,造就一批与猪抢食苹果皮的孩子,而这些孩子们怀揣着对苹果皮的感恩,在慢慢长大的过程中,懂得了生活的不易。贫穷会限制想象,贫穷也会苦其心志,有道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记忆中,痛痛快快日啖苹果三两斤的光景,出现在我读高一的时候。放暑假时,一个人来到大哥下乡的金县三十里堡。三十里堡的苹果非常有名,据说当时的“第二农场”出产的苹果,专供中南海、人民大会堂。向阳山坡是一片苹果园,归下乡知青看管。大清早,我一溜小跑奔向果园,坐到树杈上,伸手摘一只苹果,“咔嚓”就是一口,甜酸适口,汁多脆爽。正吃着呢,一位去田里上工的农民大叔,指着落在地上的苹果说,落地果更好逮(方言,吃的意思)。将信将疑地捡起地上的苹果,有的明显被鸟叼过,留着斑点疤痕,试着咬一口,果然格外的甜。抬头看见飞鸟,真是的,农村的鸟比城里的孩子幸福,偌大的果园任尔飞翔,还专挑甜苹果下喙。
到了深秋,赫赫大名的“国光”苹果开始上市。“国光”苹果个头不大,但皮薄、汁多、特甜,另外好储存。那个时候,家家户户在储存秋菜时,都会买一二筐“国光”苹果,储藏起来,靠着“国光”苹果这唯一的水果,增添冬日里一丝淡淡的甜香
我们家通常只买一筐苹果,五十斤左右,放在储物柜里。粥少僧多,舍不得吃,要一直留到春节,所以隔几天才能分配到一个苹果。实在馋了,便趁着父母上班后,从筐里摸出一个苹果。那时,家里没暖气,室温低,苹果也透着一股寒气,一口下去,冰爽甘甜,直抵灵魂深处。后来,一种名叫“红富士”的苹果,以其味美且长相帅气而走红市场,“国光”褪下曾经的光环,寻它不着,如今的一些年轻人,怕是都不知其为何物。
活了半辈子,财务未必自由,但水果基本自由了。甜糯的芒果,酸甜的橘子,红瓤的西瓜,晶莹的葡萄,脆脆的冬枣,臭不可闻的榴莲……应有尽有,想吃就吃,却再也吃不到“国光”苹果的老味道,它与过去的日子混杂在一起,酿成一壶陈酿,窖藏心间。
三
虽然吃不到“国光”苹果了,但苹果家族却是不断壮大,种植范围广,品种繁多。有一天,机关餐厅上了一盘红苹果,几位“移民”大连的同事,问起我这个本地土著,这是啥苹果?我左看右看,闻了又闻,不知道是啥品种,只好坦言,这个是村里新来的苹果。
不仅我们“村”有新来的,很多“村”也是各色苹果纷纷亮相,令人目不暇接。那年秋天,我去延安,途经黄陵县。中巴车在大山下的高速路上疾驰,我看见满山的红苹果,真的是红艳艳的一片。陪同我们的李主任介绍说,黄陵县苹果栽植面积达到了二十六万亩,总产量有近四十万吨,果业收入十五亿元。李主任最后用陕西话说,这个苹果已经成为农民增收致富的“金蛋蛋”嘞。见我对苹果饶有兴趣,热情的李主任执意索要地址,说是过两周苹果下来了,给我快递两箱。我谢过李主任,告诉他我们那里也出苹果,而且物流这么便捷,随时随地可以买到陕西的“金蛋蛋”嘞。
说实话,没让李主任快递苹果,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苹果不那么得宠了。女儿小猪小时候爱吃苹果,秋天刚下来的苹果,“咔嚓”“咔嚓”一会就吃掉一个。今年六月,她从日本回国,吃过樱桃,就到苹果季了。前几天,在超市里选了几个大苹果,回家后小猪赞叹一番,却没吃。不仅她没吃,妻子也没吃,反倒是又买了葡萄、柿子等水果。那几个苹果,像惹了祸的熊孩子,耷拉着脑袋呆在一旁。我们见不到沧海桑田的变化,却在短短的几十年间见证了苹果的兴衰。偏偏这又是我们所乐见的:落英缤纷,秋实中苹果不再是唯一的水果。
忽然想起一部朝鲜电影,上世纪七十年代公映的故事片《摘苹果的时候》。影片讲述了果树农场里,一群年轻姑娘们经反复实践,试制成功苹果酱的故事。那时我不过是八岁的孩子,不懂得什么现实意义、政治意义,只记得银幕上那一树树的红苹果惹人喜爱,令人垂涎。
二〇〇二年的秋天,我与几位同事在朝鲜度过了一周多的时间。回国的那天早晨,我拎着口袋去酒店大堂买几瓶水。当我把瓶装水放入口袋时,露出袋子里的四个苹果。这是出国前购买的,还有橘子等其他水果,苹果没吃完,准备在回国的火车上吃。两个二十出头的服务员,看见苹果连忙用英语说道:“apple,apple。”见我没反应,又用汉语说道:“给我,给我。”我吃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在二十一世纪,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孩,竟然向一个陌生人索要苹果?!
列车缓缓驶向祖国,车窗外的山水一帧一帧向后闪过。同事小袁调侃我:“哥们,你这是重色轻友呀,你把苹果都给了那俩姑娘,我们吃啥?”我没有回答他,却想起了小时候的苹果皮、苹果瓣,偷摸出来的“国光”……
“咣当”“咣当”,列车驶上鸭绿江大桥。过了桥就是辽宁丹东市,那里有的是苹果,诱人的青苹果,艳丽的红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