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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猪她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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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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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厂情深

大连市沙河口区鞍山路65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地址。这里,曾经坐落一个百年老厂,我工作十五年的地方。青葱岁月,工作生活,都印刻在往昔的厂房里,时光老旧,却一往情深。

一九八二年春,高中毕业的次年,十八岁的我怀揣梦想,考入当时响当当的国企——大连玻璃厂。就业这件事,多年以来都是民生关注的热点。那时候,机关职员也就是公务员,在我们这个工业城市里,不如现在这么吃香,当然想去也不容易。最好的职业就是在经济效益较好的国企,从事技术工作,比如钳工、电工、车工等工种。记得,那回企业共计划招工一百余人,报名参加考试的大约有一千多人。发榜那天,赶到企业俱乐部里,一眼看见贴在墙面的大红纸上,我的名字排在第四。

这下,可把我乐坏了。从今天起,咱就是国企职工了,从学子到工人,可以自食其力了,感觉就像小小鸟忽然化身展翅鲲鹏。嘴里哼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遮掩不住的兴奋,明晃晃写在脸上,而心头则如万马奔腾、浪遏飞舟。青春比之暮年,身体里似乎多了某种可燃的因子,一遇明火,便可点燃,而且燃得炽烈。

我甚至幻想进工厂后,可能从事的工作。会不会是钳工?手拿各种工具,跟着师傅组装、维修设备。会不会是车工?像小时候见过的“貮圆”钞票上的师傅那样,用卡尺精心测量,精益求精。最心仪的工种当然是电工,因为父亲是造船厂的八级电工,一旦当上电工算不算子承父业?半个月的上岗前培训结束了,我被分配到装卸队,成为一名装卸工,工种归类为“力工”。

这种情形,搁在现在,估计又是理想与现实、丰满与骨感的感慨了。但那个岁月里,似乎不会抒发这样的感慨。不是说,心甘情愿从事脏累苦的工作,而是面对生活的挑战,你无法退缩,只能敞开胸怀,迎接脏累苦。那时,父母离异,母亲带着我和两个弟弟共同生活,支撑家庭生活的,是母亲一人微薄的工资。我不工作,身下还有两个上学的弟弟,日子有多困难可想而知。

没有纠结,没有焦虑,我义无反顾地走上装卸工岗位。上班后居然还满心欢喜,因为钳工、车工、电工都要二三年不等的学徒期,每月只有十七元的学徒工资,而力工不用学徒,三个月试用期满后,直接上岗,起步工资就是每月四十五元。此外,考虑到装卸工出大力、吃得多,发给的“工种粮”也多,具体每月多少斤粮票记不住了,反正比其他工种多许多。兜里有钱有“粮”,心里不慌,脏累苦也就算不得什么了。下班后,洗个热水澡,祛除一身疲惫,天高云淡,活力重现。

钱是个好东西,粮票也是个好东西,尤其是肩扛手提混合着汗水赚来的,没有理由不高兴。若干年后,读唐朝宰相张说的短文《钱本草》,他说钱这个东西,“善疗饥,解困厄之患立验。”诚如斯言。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博激流,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唱着刘欢的歌,看着电视剧《便衣警察》,我走上厂团委干事的岗位,成了一名“干部”,走进“白宫”工作。

“白宫”不是宫殿,就是一座L型的七层大楼,因为外墙贴着奶白色的瓷砖,通体呈现白色,被工人们戏称为“白宫”。除了比较形象,也暗含到这里工作就是脱离了艰苦岗位,算是蓝领中的白领。工人们的语言就是这么风趣多彩,从厂长、书记到处长、干事都在这座大楼里办公,确实是权力集中的地方,说是“白宫”,也贴点边。过去人们常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其实“白宫”在那个时候就是一干工人的向往之地,梦寐以求。

初到团委工作,我担任的文体干事。一个企业的共青团组织,一般是没有经济指标或者刚性工作要求的,除了组织工作、思想工作,大多是自行安排一些团员青年喜闻乐见的活动,这倒是颇有些“我的青春,我做主”的意思。那时流行跳交际舞,我们就在俱乐部里组织舞会,请来乐队伴奏,有模有样。后来,青工们不满足这个层次了,就组织去工厂附近的舞厅“嘭喳喳”。实际上,我最乐意组织的是体育活动,比如排球、足球、乒乓球赛。时常组织厂内车间与车间之间的比赛,带着一帮年轻人参加系统内厂与厂之间的比赛,我既是组织者,又是运动员,还客串裁判员,赛事频频,龙腾虎跃。

一九八六年九月,中国女排第五次夺得世界冠军。排球热迅速掀起,我们不失时机地举办青年职工排球比赛。决赛那天真的是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办公楼的窗户挤满人头,居高临下看个真亮,赛场四周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近距离感受激烈的争夺。正是午休时间,不少人端着饭盒,一口菜一口饭,遇到好球,忍不住大喝一声,真的喷饭了。不要笑话这不雅的一瞬间,工人们都是这样,从来不做作。也许就是受工人师傅们的影响,我后来在机关工作二十多年,领导或同事普遍的评价是真诚、不装。自己知道,不管职级怎么升迁,西装领带有多潇洒,我骨子里始终是工人。

最近卡塔尔世界杯赛事正酣,每晚必看。这不正在看阿根廷对阵沙特,屏幕上阿根廷攻入一球,队员相拥庆贺,我淡定地说:“越位。”果然,进球无效。转眼,阿根廷又攻入一球,我笑:“还是越位。”裁判手势很明确地指向球门前。随后,阿根廷再入一球,这回我有点拿不准了,自言自语:“好像还是越位。”很快,VAR系统判定越位,进球无效。坐在一旁的妻子看着我说:“把你空投卡塔尔吧,你比VAR系统反应还快。”她哪里知道,我在厂团委工作时,无数次担任足球比赛的边裁,专盯越位好多年。

那些年与工友们在一起,不管是打排球,还是踢足球,总是快乐无比。没有名牌运动服,没有正宗球鞋,都不妨碍快乐地打一场排球,或踢一场足球。按照工会相关规定,代表工厂参加比赛可以享有训练和比赛补贴,不多,每天几块钱。训练或者比赛结束时,大家随意找个小酒馆喝一杯。先由一人垫付饭钱,等补贴发下来,平摊后将各自的份钱还给垫款人。没啥硬菜,都是家常小炒,酒是散白,热辣得很。

“王三,下半时那球,闭眼都能踢进去,你咋高射炮了?”在家排行老三的小王,笑而不语。

“得了,还说人家,你那防守纸一样薄,一捅就破。”守门员大李不屑地说道。

“呵,你的意思是这场球没输,你大门把得好呗?”

嘻嘻哈哈说笑中,举杯,仰脖,滋溜一声,接着深深地“哈”一声,输球赢球,你臭他孬,一二三五七,都在酒里,辣在喉头,醇香心头。

在老厂,我学会了吃苦耐劳,学会了做人做事。实际上,在企业里人与人之间很好相处,普遍的性格是率真朴实,有话说在当面,很少遇到两面三刀的人。

有一天,上午路过干部处,听着屋里杨处长与老冯激烈争吵。我想,这下俩人关系要闹掰了。下班时,行政处的老李喊住我,打一锅扑克再回家。我指着干部处说,凑不成局了,杨处和老冯吵翻天了。老李问,啥时候的事?我说今天上午。老李笑了,没事,现在都傍晚了,俩人指定和好了。果然,老李一喊打牌,他俩屁颠屁颠地跑来,俩人一帮,密切配合,有说有笑。那时的企业干部就这样,为工作上的事,可以争吵,可以拍桌子,甚至可以骂娘,但不伤感情,哪说哪了。

说起打牌,那时还经常打麻将。一到午休时间,赶紧跑到食堂打饭,再一溜小跑回办公室,一边吃饭,一边出着“幺鸡”“三饼”的,就为能多打两圈,真是分秒必争。吴副处长是位女同志,爱人罹患胰腺癌,但她对工作一丝不苟,对生活也充满希望,天生乐天派。她特别爱打麻将,又牌技不精,几乎每次都输。打完麻将,她还要记账,把每个人的输赢记在出勤簿上。年底,她拿着算盘,对着“出勤簿”加加减减,一声惊叫,哎呀妈呀,今年我输了一件羊绒大衣。

打牌认真,工作也认真。记得有一次,企业普调工资,当月各个车间的薪水合计与应支付少了六分钱。差在哪里?吴处长带着我们几个,对全厂五千多人的工资逐个复核,算盘、计算器一起上阵,最终找到六分钱的差头,这时都是晚上七点多了。吴处长快人快语,小朱打麻将最近常赢,请我们吃饭吧。于是,我们聚在饭店里,吃着喝着,说笑着。

后来,我到机关工作。一段时间里,不那么适应机关的氛围。人人和和气气,却个个谨言慎行,把我这个老厂出来的人,憋得只喘粗气,常常是一拳打在棉花垛上的感觉。前两天,机关工会组织去旅顺太阳沟参观。回来后,我写了篇散文《静静的太阳沟》发表在“江山文学网”上。我把此文转发机关工会群,一百多号人,竟然无一人回应。反倒是一个个私下里微信单聊,赞誉有加。原因很简单,在群里点赞有拍领导马屁的嫌疑。其实,我差三个月就退休了,无职无权的一个小老头,能拍出啥屁来?

每当这时,我便怀想在老厂工作的日子。师傅们或者工友们会毫不掩饰地说,你的文章真棒,也会直言不讳地说,你的文章里还有俩错别字。

因为文笔尚好,有一段时间,我被抽调到临时组建的工作小组,从事厂史编撰工作。每日里守在档案室,翻阅那些泛黄了的卷宗,寻找老厂的前世踪迹。

老厂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最初是由日本人建立的,名叫旭硝子株式会社。大连解放后,收归国有,更名为“大连玻璃厂”,主要生产经营平板玻璃,老百姓说话,就是窗户玻璃。在新中国建立之初,以及以后很长一段计划经济中,老厂焕发青春,为祖国建设作出重大贡献。

改革开放后,大兴土木,玻璃作为建筑材料,销售看好,企业效益蒸蒸日上。企业选定了厂徽、编写厂歌,还统一制发了新款工作服,一派欣欣向荣。尤其是福利待遇、工资奖金,真的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但也有烦心事,就是面临招工难的问题。因为高温艰苦岗位居多,城里的孩子不肯再吃这样的苦,不会像我当年那样当个装卸工,还豪情满怀。我们就把目光放到当时经济相对落后的老区,山东临沂市农村成了招工地之一。企业盖了一座大楼,作为农民工宿舍,每天早上和下午发一趟班车,保证农民工通勤。

有一次,一名来自临沂农村的工人决定不在工厂工作了。这原本很正常的一件事,但他临走时竟然把同寝室其他人的衣物、用品偷走了。保卫处的同志非常恼火,执意要“绳之以法”,遂决定赴其老家“缉拿”。这批工人是我在劳资处工作时招来的,保卫处便让我一起去,为他们带路。车马劳顿,终于来到大山沟里,走到一座土房子前,我们一眼看到门窗上挂着塑料布,没有一块玻璃。说实话,我们厂但凡是上级来检查卫生时,从来没有擦玻璃的习惯,直接砸碎旧玻璃换成新玻璃。现在作为玻璃厂的职工,家中门窗没有玻璃,我们内心一阵纠结。

一位老太太,大概是那名青工的母亲,看见我们有些吃惊。当听说我们是大连玻璃厂的干部时,连声问是不是孩子惹事了?保卫处张科长反应迅速,告诉老太太,我们是受企业委托来职工老家走访慰问的。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五十元钱,递给老太太,说是厂里给的。

那天晚上,我们几人在县城里一家羊汤馆喝酒,喝了好多酒,每个人都醉了。

从十八岁到三十四岁,我一直在大连玻璃厂工作。做过装卸工,开过龙门吊,当过团总支书记,从事过共青团、党务、销售、劳资等工作,而且还在这里收获了爱情。那个穿着略显肥大的卡工作服的白净女孩,后来成了我的妻子。

这是一个张冠李戴的错误,但于我而言却错得美丽。桑大姐的爽快、利落在全厂是出了名的,当团委书记跟她说有一团干部喜欢你们车间的一位姑娘,你给搭个桥、牵个线时,她连名字都没问一下,想当然地认定这人是我,就去抓落实。在她的撮合安排下,第二天我和这位姑娘见面约会,开启“若非月下即花前”的时光。就这样,我和那位姑娘将错就错,错成一段姻缘,错成一生一世的情分。

那时候,工厂大而全,俱乐部、卫生所、幼儿园,什么都有。所以当我们的女儿出生后,也就送到工厂的幼儿园了。我们一家子有四人“工作”在老厂,岳父在玻璃棉车间,妻子在六级窑分厂,我当时在团委,女儿在大玻幼儿园。家离工厂很近,我们两口子用童车推着女儿,边说话边向工厂走去,不时会有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赶上来的工友,按按车铃,互相打个招呼,平淡而又和谐。

一家人有好几口在一个单位工作,这在当时是一种普遍现象。有的是“接班”进厂的,有的是企业兴办大集体、小集体分厂时,在职工家属中招聘进厂的。所以,经常这样介绍某人,老李师傅的儿子,或者老张师傅的闺女。那时有个词叫“爱厂如家”,一家人都在厂里,其乐融融,能不爱厂如家吗?

一九九六年,妻子调离了大连玻璃厂,第二年我也离开了老厂,女儿就近在家附近的教师幼儿园上大班,结束了一家三口都去老厂“上班”的生活。

说不清什么原因,只能归之于体制问题了。这样一座百年老厂,在经历了改制、搬迁改造之后,仍然没有逃脱掉“黄”了的命运。

鞍山路65号,现在成了一个很漂亮的居住小区,叫做丽景春天。这个小区离我居住的地方很近,每当路过这里的时候,都会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楼和那路,仿佛要看穿那楼、那路,看到曾经的熔窑、烟囱,看到曾经坐落在这里的老厂,看到我的青春,我的爱情,我的酸甜苦辣咸。

工厂“黄”了,工人们只能下岗再就业。自我离开工厂以后,大家都各自忙各自的工作,如果不是刻意回工厂看看,是很难见到过去的工友。现在,工友们下岗后,有的开出租车,有的经营服装,也有的做餐饮。这下到好,不定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就能碰上个工友。每当这时,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叫一声师傅。

每一声师傅,都是岁月沉淀下来的真挚情感,都是对老厂不能忘却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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