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什么时候,能睡在蚊帐里?那种洁白如雪的蚊帐,夏风拂过,白纱飘动。这是我小时候的一个心愿,很现实,亦淳朴,但实现起来并不简单,像铁树开花,又如昙花一现。
蚊帐是一种避免蚊子叮咬的帐幕,多为纱制。南方江湖众多,水系丰富,气候偏暖,相对来说容易滋生蚊子。而北方普遍干旱少雨,没有大江大河,气候偏冷,蚊子也相对要少一些。白居易在《送客南迁》中云:“蚊蚋经冬活,鱼龙欲雨腥。”南方蚊子比北方凶猛,且数量奇多,也就成了不争的事实。这样引经据典地说蚊子,是想与南方读者朋友说明白,蚊帐之于南方人或许是日常生活中的常用品,睡在蚊帐里,不足为奇。而在北方蚊帐并不是必需品,很少使用,因而想睡在蚊帐里的心愿,才成其为愿望,才有心心念念的由头。
除此之外,较少使用蚊帐的原因,还在于生活得不那么富裕,囊中羞愧。在物质匮乏的岁月里,蚊帐虽不能与手表、自行车等大件相提并论,但也算是一件轻奢用品,一般家庭很少用得起蚊帐。蚊帐的主要功能是防止蚊子叮咬,而蚊子叮咬不是致命的,叮个包,挠挠即可,大可不必买个蚊帐。寒风一起,蚊子死光光,不会“经冬活”。想
想也是,我家六口人,父母,我们哥四个,父亲一月八十多元的工资,在当时已经是高工资了,但维系一家人生活开支,还是要精打细算的。
其实,退一步来说,即便舍得花钱买来蚊帐,一铺土炕上睡四个半大小子,能睡下就很不错了,还咋挂蚊帐。这样的物质基础,以及蚊子叮咬不算事的认知,决定了我与蚊帐隔着孙悟空一个筋斗的距离——十万八千里。
小波是我同学,儿时的玩伴。他的家境,要比我们大多数同学要好许多,父母双职工,只有兄妹二人。那时,日子好不好过,不单要拼是否双职工,还要拼孩子多寡,四五个孩子的家庭比起两三个孩子的家庭,家庭生活要差许多,偏偏那个时候四五个或者五六个孩子的家庭比比皆是。
夏花灿烂,蝉鸣枝头。我和小波捉了一下午的蜻蜓,然后去了他家。一进门,我就被惊到了。不大的一间屋子,一张单人床上挂着洁白的蚊帐。蚊帐的四个角用白色的绳带系挂在墙壁上,洁白的细纱像白雪,轻柔,飘逸,我想象着月明之夜帷幔里该是多么的诗情画意。小波打开蚊帐对开的纱门,把许多只蜻蜓扔了进去,那些蜻蜓扑腾着居到纱网,一动不动,像是印在白色的图画纸上。
打那个时候起,暗地里给自己立下个“远大抱负”——有朝一日一定要睡到蚊帐了。好好体验一下,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睡眠状态。
二
在没有蚊帐的夏秋季节,蚊子肆虐,驱蚊是各家各户的首要任务,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纱网是当时通用的隔离蚊子的材料,价格不贵,可以反复使用。我小时候,几乎承包了家里钉纱窗的活。没啥技巧,就是要仔细,四边要与窗框贴合不漏缝隙,把硬纸板剪成小四方形,用一种大头的钉子穿过硬纸板,钉到窗框上。
纱门的安装极其简单。事先做好的纱门,活页是可拆卸的,上下活页对齐,向下一按就完事了。有的人家,没做纱门,就挂门帘。嫌买现成门帘太贵,巧手的人们自己动手卷门帘。准备好细铁丝,在找一些过了年份的旧挂历,裁成纸条。然后在弯好的铁丝上,缠绕纸条,一个接一个,最后刷一层亮油,便大功告成。还别说,挂在门上真挺好看,五颜六色的,人一走一过,色彩摇曳,还卷藏着过去的日子。
钉好纱窗、换好纱门、挂上软门帘,这些都是对蚊子的物理隔离,夏天防蚊还有大招,就是“化学”驱蚊。那时没有电蚊香片,最常见的就是普通蚊香,绿色的,盘成一圈圈,点燃,轻烟缭绕,味道很大,驱蚊效果不错。有时候,家里没蚊香了,也会用一些自制的“蚊香”,比如点一块破布,熏跑蚊子的同时也把人熏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记得,邻居大妈在春天时,上山采了不少艾蒿,晒干后编成一根长长的艾蒿绳,像大姑娘的麻花辫子。到了夏天,薄暮时分,一点火,犹如狼烟四起,甭说蚊子了,就是飞在屋檐下的蝙蝠差不多都快熏下来了。门前大树下,上了年纪的大爷们摇着蒲扇,唠着家常,艾草绳燃起的袅袅烟气,把大爷们衬托得像下凡的神仙,个个仙风道骨。楼前窗外,飘散着艾蒿的药香,很好闻,我特喜欢那个味道,的确是“粽叶香香厨房,艾蒿香香满堂。”
作为小孩子,我们有自己的新奇想法,尝试新的驱蚊“大法”。听大哥哥们说,蜻蜓吃蚊子。就去捉来很多蜻蜓,放到房间里。蜻蜓飞向窗户,趴在纱窗上,一动不动,再也不在屋子空间里飞行了。甭说是蚊子,就是苍蝇飞过,蜻蜓也无动于衷,静静地趴在纱窗上。这令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三天后,蜻蜓死掉了,我们的驱蚊“大法”也就失败了。后来,渐渐长大,在起起伏伏的人生中感悟到,蜻蜓属于天空,它在飞行中捕食蚊蝇,自由飞翔于蜻蜓而言弥足珍贵,一旦失去广阔的天空,它宁愿死。
在那些无数的夏夜里,在没有蚊帐的日子里,我们就是这样与蚊子斗法。虽然充满乐趣,但心中那个关于蚊帐的心愿还在,只不过藏在内心深处而已。
三
工作以后,有了工资收入,按理说买个蚊帐不算事了。然而,习惯这个东西,对人们的生活影响还是蛮大的。打小就没养成睡蚊帐的习惯,也就不会刻意而为之。但是,不管是否刻意而为,蚊帐它都存在于生活中,从古至今,历史悠久。
据说,在没有蚊香、驱蚊液、驱蚊灯的春秋时期,就有蚊帐了,当时叫做“帱”。那个时候,人们管蚊子叫“白鸟”,古人的脑洞是现代人不可琢磨的,那么一个令人厌恶的吸血蚊子,居然起来个这么可爱的名字,有些人见人爱的感觉。
话说,五霸之首的齐桓公,有一次对管仲说了一段话:“吾国富民殷,无余忧矣。一物失所,寡人犹为之悒悒,今白鸟营营,饥而未饱,寡人忧之。”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寡人对国家大事小情都操心,付出的都是真爱,现在这么多蚊子没能吃饱,寡人于心不忍。
不忍心蚊子没有吃饱的齐桓公,边说边打开“翠纱之帱”,放蚊子进来,寡人喂蚊子,与白鸟同在。这是不是史实,没有考究,但我一直怀疑是古时候段子手写的。不过“翠纱之帱”,坐实了那个时候的确有用来避蚊的蚊帐。
无独有偶,《二十四孝图》中亦有喂蚊子之举,这回不是帝王,而是贫民家的孝子。晋朝有个叫吴猛的人,八岁时就懂得孝敬父母。因为家里穷,买不起蚊帐,蚊虫叮咬使其父亲睡不踏实。所以,夏天的夜里,吴猛便赤身坐在父亲床前,任由蚊虫叮咬而不驱赶,以自己一身大包、浑身瘙痒,换取父亲一夜安眠,后人总结为《恣蚊饱血》。我不想评价这一做法的科学性,也不敢妄议这一孝道的意义,但在买不起蚊帐这一点上,倒是感同身受,任何年代里,贫穷会限制的不仅仅是人们的想象力。
以锦、罗、绮、缣等丝织品制成的蚊帐,显然不是寻常百姓用得起的物品。所以,到了晋朝锦帐只为宫庭独用,老百姓只能用以葛、布为材质的蚊帐。由此可见,古时候的蚊帐可以定义为奢侈品。《后汉书》记载:“黄昌夏多蚊,贫无帱,佣债为作帱。”说的是蚊子太多,老百姓借钱欠债也要买个蚊帐,与蚊子死磕。这令我想到小时候,为啥家里不借钱欠债买一顶蚊帐呢?原因很简单,因为咱东北这块蚊子不是那么猖獗,一凑合夏秋之季就过去了。
一代人接一代人,凑合凑合度过一个个夏秋。蚊帐的心愿还在,只是不那么炽热。日子一点点变好,生活越来越丰富多彩,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多了去了,何必与一个蚊帐过不去呢?
四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大连成立了海军预备役,我有幸成为一名准军人。
夏天的时候,部队集结在营城子靶场进行军事训练。营城子属于郊区,临山凭海,又草木旺盛。这里比起市内,蚊蝇特别多。当我和大家一起走进军营的时候,一眼看到洁白的蚊帐高高地挂在床上,我知道儿时的“远大抱负”终于实现了。
当天晚上吃过晚饭,洗漱完毕。我站在床头,四下打量着雪白的蚊帐。四个角高高吊起,四面白纱柔软地垂下。帱,帷幔,甚至中军帐,一堆词胡乱交织心头,百感交集。然后,郑重其事地、很有仪式感地钻进蚊帐里。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睡在蚊帐里。
夜已深,朦胧中,瞥见月光透过窗户,把一片洁白洒在蚊帐上。月光的白和蚊帐的白交织在一起,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忽然感觉有些害怕,仿佛睡在墓穴中。蚊帐占据了室内大部分空间,把我挤压在窄窄的缝隙中,令人窒息,气都喘不匀了。
这一夜,我睡得一点也不舒适。白天在海边训练,休息时看着碧波万顷的大海,不由自主地怀念起没有蚊帐时的无拘无束。好在我的适应能力很强,往后一个多月的集训中,视蚊帐于无物,那个心愿已然了结。尘归尘,土归土,一切归于自然,活着,舒适最好。
如今,在大连几乎看不到谁家还在用蚊帐,蚊帐逐渐被边缘化了,那些新型防蚊产品成了夏秋之季避蚊驱蚊的首选。不过,我还是非常好奇地上网搜了一下,蚊帐并没有绝迹,还在热销,说明蚊帐的避蚊功能仍然受到人们的青睐。从春秋时期到新时代,几千年来,蚊帐未曾离开人们的日常生活,总有一些可感可叹的往事,萦绕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