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合社”是“合作社”的简称,早年的商店,如今的超市。为啥叫“合作社”?谁跟谁合作?我是一概不知。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合社”是集一切美好的所在,一个可以让人们满足物欲的地方,孩子们眼里能解馋的“殿堂”,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我家东边,隔着一条街的地方,就有一家“合社”。一座二层楼的底层,都划归“合社”,面积不大,呈L形的布局,容纳下小百货、食杂、水果、肉菜等柜台。物品不能用琳琅满目形容,但日常生活所需还算是应有尽有。“合社”门前那条街名叫万岁街,便起名“万岁合社”。或许是因为生活艰辛,人们没心情起个寓意兴隆、发达这类的名字,因街、因地起名最常见,甚至简单到用数字命名,比如第一百货、二百大楼。尽管名字简单,但那时的商店意义非同一般,它们在物质匮乏岁月里,承载着满足人们吃喝用度的重要使命。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征,“万岁合社”就这么洋溢着浓郁的时代气息,立在街头,没有霓虹闪烁,也无高音喇叭噪鸣,方圆几里的人们循着各自生活轨迹,来了去了,去了再来。
我第一次去“合社”时是几岁,真的记不住了。但可以肯定,恰是“打酱油”的年龄,而且真的是去“合社”打酱油。那时,酱油和醋都是散装,极少见到瓶装。夏天的日头落山晚,街上总有纳凉的人们,这个季节,打发孩子去打酱油,家长比寒冬季节要放心许多。母亲递给我一个空瓶子和一毛钱,嘱咐道:“打一提酱油,剩下的钱可以买一根冰棍。”我拎着瓶子,念叨着“是酱油,不是醋”,迈开小短腿,屁颠屁颠地往“合社”走去,一路上心花怒放。
一进“合社”大门,迎面就是卖酱油和醋的柜台。说是柜台,其实就是两个大缸,一缸是酱油,一缸是醋,酱油的咸与醋的酸混合在一起,咸酸的味道,不大好闻。卖货阿姨把瓶子放在缸盖上,瓶口插上一个漏斗,一手掀起另一半缸盖,一手用木制的提子满满打上酱油,黑红色的酱油注入瓶中,沿着瓶壁一点点上升。一提子酱油就是一斤,隐约记得是五分钱,拿着阿姨找零的五分钱,在“合社”门口买一根三分钱的冰棍。吃着冰棍往家走,寻思着冰棍是打酱油的奖励,是去“合社”的好处,便惦记起啥时来“合社”打醋?
有时候,不想吃冰棍了,就会去“合社”里间,那里有烟酒糖茶等食品柜台。饼干香甜的味道,胜过咸酸的味道,大块厚墩墩的方形饼干像一张张扑克牌,环形饼干闪亮着一层油光,字母饼干小巧玲珑,不仅有“A、O、E”,还有“F、H、G”。当然,这些只能看看,闻闻味,几分钱是买不来的。三分钱两块的桔子瓣糖可以来两块,甜甜酸酸,非常好吃。
忽然,闻到一股辛辣的酒味。原来,旁边一位大爷正在喝酒。酒是散装的,一个大坛子摆在柜台上,深褐色,一个大大的“酒”字贴在坛子中间,显得古朴沧桑。货架上摆着各种瓶装白酒,有没有茅台、五粮液记不住了,西凤、杜康、剑南春酒还是有的,几块钱一瓶,但一般人家嫌贵,消受不起,散装白酒成为“酒人”的首选。
打酒用的大提子一提是半斤,小提子一提是二两。售货员给大爷打了一小提白酒,用白色小搪瓷缸盛着。大爷斜依柜台上,两块桔子瓣糖下酒,“滋溜、滋溜”地喝着,三口两口,二两白酒下肚。好多年以后,读鲁迅的小说《孔乙己》时,眼前那个站着喝酒的身影,总是这位大爷,只不过他没穿长衫,也没给我讲“回”字的四种写法。
父亲不大喝酒,我没有去“合社”打酒的差事。小伙伴大茂的父亲好喝酒,每次大茂拎着空酒瓶出家门时,其父就在他身后嚷道:“去合社打酒,别去对面那个小铺,他们往酒里掺水。”利益面前总有人要作假,赚昧心钱,甭说我小时候,鲁迅笔下的“我”小时候,不也一样感受到“羼水也很为难”吗?从这一点看,“合社”是很讲信誉的,童叟无欺。
二
渐渐长大,出入“合社”也越来越频繁。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合社”里不仅有好吃,还有好玩的,犹如一个魔盒吸引着我们,去探究盒子里的光怪陆离,和种种如今想破脑瓜也想不到的奇趣之事。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的“合社”,有没有利润指标,但便民的主旨还是体现得淋漓尽致。距离“合社”不远的地方,有一家罐头食品厂。每到夏天,罐头厂大量加工生产黄桃罐头、苹果罐头,一些有磕碰的桃子瓣、苹果瓣都要从流水线上甩出来。“合社”便收购这些桃子瓣、苹果瓣,极低的价格售卖给附近的老百姓。这些桃子瓣、苹果瓣,味道挺好,价格低廉,对于老百姓并不鼓胀的荷包,无疑是一大福音。后来,我打听过许多同龄人,都说当时他们家附近的“合社”,确实没有卖过桃子瓣、苹果瓣。这样看来,它是“万岁合社”的一大特色了,离罐头厂近,近水楼台先得月。除此之外,我还买过葡萄粒、酸枣粉,酸酸甜甜,凝绕心头。
那个年代,对男孩子来说,没有比过年放鞭炮更令人振奋的事情了。“合社”会辟出一个卖鞭炮的专柜,从一百响到一千响都有,还有钻天猴等呲花类的。口袋里的钱是有数的,而且令人惭愧,不能像如今这样几十万响瞬间燃爆。“合社”的销售因此而灵活起来,鞭炮拆整零卖。记得当时有一种鞭比较大,特别响,我们称之为“轴鞭”。一挂鞭要不少钱,“合社”便论个卖,隐约记得是一毛钱二十个。
“阿姨,买三十个轴鞭。”阿姨接过一毛五分钱,拿起一挂鞭,绕线,一个个鞭接二连三掉落在柜台上。阿姨念念有词:“二五一十,三五一十五……”这场景铭记心头,定格在老旧时光里,每每忆之,每每乐而开怀。
拮据的日子里,“合社”的烟火气,传导着专属于我们的快乐时光,如同山上的野百合,也有自己的春天。
三
“合社”虽然规模比较小,与现在的超市不可同日而语。但在票证时代,“合社”有着自己的高光时刻,东西稀缺,一旦到货,大家都是奔走相告。那时,有人街头喊一嗓子,“合社”来鱼了,“合社”来秋菜了,“合社”来元宵了,能唤起左邻右舍,甚至一条街道的躁动,冰河解冻般澎湃。
家家都有本副食品证,作为购买稀缺食物的凭证,卖不卖给你此物,要看证上的记录。比如,买一次鱼,售货员在证上盖个章,一月两次,盖满为止。这个时候,“合社”再来鱼时,这户人家就没资格购买了,虽说有些离奇,但也算公平,堪称平均主义的典型。
窗外,“合社来鱼了”的喊声刚一响起,母亲便找出副食品证,连同几角钱和一个铝盆,一齐塞给我:“快去合社买鱼,晚了就卖没了。”我麻溜地小跑着,赶到“合社”,各色小杂鱼小山一样堆在街角,两名营业员各把一边称秤,中间站个男营业员用铁锹一锹锹往秤盘上撮鱼。营业员手脚麻利,一手收钱、盖戳,另一手用前面带钩的小棍,准确无误把一条条艇巴肘鱼甩到一旁。艇巴肘鱼,学名河豚鱼,有毒,不能卖给老百姓。一小盆杂鱼端回家,洗净,晚上炖着吃,味道非常鲜美。从那时起直到现在,我总是固执地认为小鱼比大鱼好吃,成为抹不掉的记忆。
秋深时,“合社”异乎寻常地繁忙,保障秋菜供应。当时,有个词叫“秋菜供应大会战”,都上升到“战役”级别了,足以证明“合社”有多忙。“合社”四周扯起大红标语,挂上红旗。晚上,架上电线点亮大瓦数的灯泡,挑灯夜战,以便秋菜随时到随时卖。还要准备一些超级大的棉被,盖在白菜、萝卜上,以免寒流一到,白菜、萝卜冻坏了。就这样,从“合社”到家门口,像开通了一条热线,少则几百斤,多则上千斤,白菜、萝卜储备到家家户户。心里踏实了,也就不惧怕寒冬的到来。
成吨上万斤白菜,在售卖过程中,会有许多菜叶掉落,一些老头老太太围拢着捡菜叶。售货员一边嚷嚷着嫌他们碍手碍脚,一边用铁锹把菜叶撮到一旁,方便他们捡拾这些菜叶。列夫·托尔斯泰说过,“没有单纯、善良和真实,就没有伟大。”我到觉得那些营业员并不伟大,但真的善良,在那时,这些捡拾的菜叶,对于一些家庭来说,无疑是一种帮助。
等到有人喊“合社来元宵了”,通常是春节已过,正月十五就要到了。元宵也是散装的,买元宵时需要自带容器。我记得有一年去“合社”买元宵,正赶上下大雪。端着一个铝盆,盆里盛着雪白的元宵,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滚圆的雪白的元宵上,元宵好像变大了。回家的路上全是皑皑白雪,我小心翼翼地挪步,生怕不小心滑一跤。却又坏坏地极想滑倒,若是将元宵散落雪地上,然后从白雪中捡雪白,这该多么有趣。
后来,读唐朝张打油的诗,“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便会想起那个雪天,和那一小盆落雪的元宵。若是真的滑倒,元宵滚落雪中,是不是应该吟一句“雪上元宵白,元宵滚雪肿”?
四
在慢慢长大的过程中,生活拮据是不争的事实,所以我很难细致地写出肉食以及与肉关联的食材。俗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问题是见过猪跑又能怎样,仍旧不知道肉之美味。
不过,我倒是可以写写“合社”那位卖肉的大叔。大叔姓马,都叫他老马。老马个子很高,目测一米八出头,长得魁梧,尤其是面色,那才叫红光满面。都说近墨者黑、近朱者赤,难道近肉者腴?老马每天下班都从我家门前路过,在当时以菜色为主流的人群中,每次见到他,都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老马负责卖生肉和熟肉,不过那时熟肉主要是灌肠,其他诸如猪肝、猪头肉等很少见。每次走过他“镇守”的柜台,闻着猪肉肠的香味,都是一种享受。有人递上肉票和五毛钱,老马右手一刀下去,左手扯起一条肉,抬手扔到秤盘上,揭起一张油纸,将肉一裹,递到买肉人手里。买肉的人,打开纸包,仔细瞧了一会,摇摇头,叹一声“太瘦了”,怏怏离去。老马遇到熟人则不同,切肉刀奔着肥肉而去,一刀下去白花花一条肥肉。那时,人们买肉只挑肥,不拣瘦,而老马拥有决定肥瘦走向的权力。这让我有些不忿,对老马有了不太好的印象。
改变这一印象,是因为一个弱智少年。少年名字叫小丘,家住“合社”对面的平房,因为智力问题无法上学,每天就在“合社”内外瞎转悠。小丘不白转悠,有时拽根黄瓜,有时拿个西红柿,还有一次他竟然偷了条咸鱼,生生地啃食。营业员们对小丘偷摸行为也会骂两声,但看得出来都是虚张声势。有一次,我从“合社”里间出来,恰巧看见卖肉老马,切了一小截肉肠给小丘,随后挥手示意小丘赶紧走。转过身,老马从挂在墙上的黑色手提包里,摸出两毛钱,扔到钱箱里。那个包是老马的,每天从我家门前走过时,都拎着这个包,包上画着八达岭长城图案。
多年以后,一家人闲聊,说起过去的老街坊、老故事。母亲说,小丘是“合社”养大的。可不可以这么说呢?我也不十分确定,因为搬家了,离开了“万岁合社”。小丘与“合社”的故事有怎样的结局?我只知道开头,猜不到结尾。
“合社”的故事太多太多。时光流逝,那些点点滴滴的故事,如同小河一样悄然流去。万岁街还在,“合社”已不复存在,那里是一个高楼林立、五彩斑斓的街区,人来人往,叙说着一个不一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