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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猪她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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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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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八奶奶

古城墙早就坍塌成一堆野草芊芊的土坡,护城河也已风化成一条蜿蜒的小河。城还在,人们活得生生不息,熙熙攘攘。她出生在这里——山东胶州,童年的记忆里都是小城故事。

她是我的妻子。结婚三十多年来,闲下来唠嗑时,总是给我讲老家的人和事。听得久了,我仿佛也成了小城中的一员,可以像妻子那样,娓娓讲述城里的故事——

与我奶奶家,隔着三条巷子的地方,老街旧屋里,住着一位老人家,约莫有七十岁,我们都叫她朱八奶奶。我从没去过她的家里,哪怕从她家门前走过,都怕怕地加快脚步,因为她是个疯子。

当一只家猫正把小河里爬上来的一只小蟹子,赶往家里的时候,柱子他们都聚在朱八奶奶的窗外。胆子较大的二蛋,抓一把小石子扔向窗户,窗玻璃和窗棂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惊飞了老榆树上一只正打盹的鸟。

随着响声,朱八奶奶出现在窗口。苍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粗布衣服干净整洁,如果不是呆滞的眼神,谁都不会认为这是个疯子。果然,朱八奶奶隔着窗户,说着一些在孩子们听来神秘莫测的话:“天黑了,魔鬼要来了。”接着,又说了一大堆,我至今都没参透的胡话。男孩子的心里好像天生就住着个鬼精灵,他们一边害怕疯子,一边又逗弄疯子,听着这些疯言疯语,似乎开心的不得了。直到朱八爷爷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一声断喝,孩子们四散跑开,消失的无影无踪。巷子恢复平静,朱八爷爷隔着窗户跟朱八奶奶说着话,她也渐渐平静下来,老榆树上的鸟又飞回来了。

穿过那三条小巷,回到家里,奶奶正在院子里摘韭菜。我问奶奶,朱八奶奶是怎么疯的?奶奶一脸严肃地说,不许去欺负朱八奶奶。我说,是柱子和二蛋他们调皮。奶奶气哼哼地说,这些小兔崽子,一天不打皮就痒痒。

停了一会,奶奶叹口气说,说起来朱八奶奶真是个苦命的人呀。朱八奶奶小时候是个漂亮妞,就是家里太穷,被卖来卖去的,长大后沦落到烟花柳巷,成了风尘女人。可怜的人,到死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父母是谁,家里还有谁?

“人怎么可以卖来卖去?”我打断奶奶的叙说,追问道。

奶奶说:“那是旧社会,穷人的日子不好过。”

奶奶把摘好的一盆韭菜递给我,说:“大雁,去把韭菜洗干净,晚上烙韭菜盒子吃。”我走向井台,回头喊道:“奶奶,您还没告诉我,朱八奶奶是怎么疯的?”

远远的,我听到奶奶说,她儿子死了,伤心过度,又加上老年痴呆,忽然就疯了。

我小名叫“大雁”,在十多岁的时候,像大雁一样飞到另一座更大的城,故乡的一切都烙印脑海,像书架上许久没人读过的书,一层尘埃,透着几行墨迹。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结婚前,回山东老家看望奶奶。奶奶老了许多,不过精神矍铄。说话聊天,不知怎地就说起了朱八奶奶。我问奶奶,朱八奶奶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吧?奶奶说,那可不是,秀气得很,长圆脸,眉清目秀,白白净净,身材匀称,在咱这镇子上那是数一数二的大美人。虽然朱八奶奶年轻时,从事着不受人们待见的生意,但人品不错,明是非,懂大节。那会子,镇上有人传说,朱八奶奶曾帮着一名地下党躲避了国民党警察的追捕。

后来,解放了。新政府取缔了妓院,遣散了妓女,许多人回老家去了。朱八奶奶不知道自己老家在哪,没有地方可去,也没人收留。有热心人牵线,嫁给了镇上的光棍朱八。朱八在家排行老八,大家都叫他朱八,真名叫啥,估计镇上没几个人知道。那个时候,活得都不容易,谁在乎叫啥名,有个称呼,人就有个代号,也就识别了。朱八是个厚道人,身体壮实,就是家里穷,靠打短工赚钱养家。两人结婚后,朱八奶奶在家洗洗涮涮的,养鸡养鸭,还侍弄一块小菜地。虽说不是富贵人家,倒也生活的有滋有味。一年后,朱八奶奶生了个胖小子,取名“新生”。

到了开展“三反”“五反”运动时,镇上有个小头头,贪图朱八奶奶的美貌,趁着朱八外出打工的机会,想占朱八奶奶的便宜,被朱八奶奶打出门。这小头头怀恨在心,总想报复朱八奶奶。听人说起解放前朱八奶奶的身世遭遇,便胡说八道,捏造事实称朱八奶奶是国民党余孽,组织一帮闲散人员又是批斗,又是游街。

这事不知怎么传到县里。没过多久,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坐着吉普车,提着糕点,到朱八奶奶家慰问去了。出来时,跟街坊四邻说,我是当年被朱八奶奶救下的人,一个人冒着危险救一名地下党,怎么会是国民党的余孽呢?组织上已经严肃处理了那个小头头,大家不要再信那些鬼话了。有在镇上工作的人说,这人是县长。大家这才相信早些年的传说,都是真的。

“奶奶,这很传奇呀,一个风尘女子是如何救得地下党的?”我问道。奶奶拢了拢灰白的头发,笑着说,这主要是朱八奶奶心地善良,分得清谁好谁孬。后来大家传来传出,慢慢地才把这件事理出个头绪。

解放前,有一年秋天,国民党政府的警察在城里抓捕一名地下党。当时,这名地下党员情急之下,一头闯进妓院里朱八奶奶的房间。那时的朱八奶奶不到三十岁,年轻漂亮还十分机灵,一看那阵势啥都明白了,赶紧让这名地下党藏到床下。然后,把自己脱个半裸斜倚床头。警察进屋要搜人,朱八奶奶偎上前嗲声嗲气,弄得警察心猿意马的,草草看一眼屋子,转身走了。关于这个故事有人信,也有人不信,反正朱八奶奶从没说起过。

和奶奶说着话,不知不觉天就黑了。一轮圆月挂在树梢,清辉洒满小院。我在小院内散步,寻思着一位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人,在短短的几十年间,竟然有着这么多说不完的故事。可惜,少年不更事,一直把朱八奶奶当成疯子。其实,这世上许多人活得很精明,但已经迷失了心智,而有些人虽然已经疯掉了,但精神不朽。

早晨,我从护城河那里回来。奶奶已经梳洗完毕,正坐在藤椅上,沐着清晨的阳光。我搬个小凳子,坐在奶奶身旁,清晨的阳光明媚和煦,身上暖暖的。

“奶奶,刚才我去过朱八奶奶的旧屋,那里一片破败。出了啥状态呢?”我仰头问道。

奶奶叹口气说,三年前的冬天里,街坊四邻发现有段时间没看见朱八和朱八奶奶了。邻居大着胆子推门进屋,发现两人和衣躺在炕上,看上去像熟睡一样,安详得很,其实人已经没气了。

“那,新生哥哥呢?”我急切地问道。

说起来都是伤心事。新生长到十八岁,去城里打工。不小心,遭遇车祸,人没抢救过来。打这以后,朱八奶奶才一天不如一天,最终疯了。多亏朱八爷爷是个好人,不离不弃,一日三餐伺候着,知道朱八奶奶爱美,衣服三天两头就洗一回,学着给女人梳头,把个疯子打扮得板板正正的。

“朱八爷爷和朱八奶奶死因是什么?”我有点打破砂锅——纹(问)到底的劲头。

“谁也说不清楚。”奶奶接着说道,公安机关来现场勘察过,说是排除他杀,也不是自杀,属于自然死亡。不过,你大爷家的大小子在公安工作,据他说,两人死亡时间不同,朱八奶奶先死的,又隔几日朱八爷爷才死的。镇上的领导和邻居们一起给两人办个简单的丧事,把两人葬在一起。说是下葬那天,来了一位花白头发的老人,冲着朱八奶奶的坟头深深鞠了一躬。镇上的人说,那人就是以前的县长,已经离休多年了。

我惊诧于这种离奇的死亡状态。恍惚中,听奶奶说,论说起来,朱八奶奶这辈子算是幸福的。我听清楚了,却没有懂得是什么意思?一个人出身苦,被卖来卖去,老年丧子,晚年痴呆,怎么能说是幸福呢?

疑惑中,脑海浮现出这样的场景:在一个冬日的早晨,朱八爷爷发现朱八奶奶已经离他而去,无疾而终。孑然一身的他,老泪纵横,悲痛欲绝。朱八爷爷最后一次为朱八奶奶梳洗打扮,然后躺在心爱的人身旁,长眠下去……

一转眼三十年过去了,我也奔着花甲之年而去。经历了许多人情世故,见多了生死别离。有的人从一个辉煌走向另一个辉煌,有的人从辉煌走向没落,有的人从没落走向辉煌……爱情亦是如此,真爱的,假爱的,走到头的,走到半路的,多少有情人可以白头偕老?

想起奶奶说的那句话,在这个年龄忽然深悟了,能与相爱的人一起长眠不醒,单从这一点上说,朱八奶奶的确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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