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满人间。我在多彩贵州的土地上行走,一路走到西江千户苗寨——中国最大的苗族聚居村寨。
寨子里,一块石碑上刻着七个大字:“以美丽回答一切”。当我看到作家余秋雨这行题字时,便再也拟不出一个出彩的标题了,唯有在心底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苗寨,苗寨,千户苗寨……
一
夜色淡扫千户苗寨的时候,我与妻子入住寨中的民宿。刚放下行李,还没容我俩喘口气、喝口水,旅途中结识的天津大哥便“咚咚”敲门,嚷道:“赶紧下楼,去看苗寨夜景。”
我俩抓起手机,爬下木屋阁楼那窄窄的、略微有些摇晃的木质楼梯。出门,沿窄路行不多远,就一头扎进夜色下的苗寨。华灯初上,明亮耀目的、昏暗幽幽的、色彩迷离的灯光笼罩古寨,如织的游人裹挟着我们沿河而行。
这条河名叫白水河,河不宽,却把苗寨一分为二,隔岸相望。好在河面上横跨九座风雨桥,东门处是九号,西边观景台下是一号,我们出门的地方是五号。风雨桥又称花桥、福桥,是一种集桥、廊、亭三者为一体的桥梁建筑,也可以称之为廊桥。桥面两侧有栏杆和长凳,可以坐在这里歇脚、聊天、看风景。这里也是苗族青年男女约会的地方,也许还会有廊桥遗梦的故事。九座风雨桥造型各异,重檐飞角,好似楼阁亭台置于水面,关风蓄气,遮风避雨,连接两岸。
以白水河为分界线,我们这一岸主要是两条平行的商业街。街靠在山脚下,顺着山势向上的,是一层层的吊脚楼,大多是民宿。街上的店铺,灯火辉煌,有卖服装的,有卖土特产的,还有不少酒店,古老的苗歌与现代流行歌曲,混响在街巷里。
对面那岸,错落的吊脚楼依着山势,密密麻麻排到山顶,气势非凡。这些吊脚楼,大多也是经营民宿或餐饮的,一个个霓虹招牌闪烁在阁楼之间,古老凝重兼具色彩斑斓,像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从远古的飘渺走进现实的丰润。再流光溢彩的夜晚,仍然是夜晚,对岸的一切便显得影影绰绰,只能看个大概,看个轮廓,朦胧得像一幅写意画。
搞清楚了苗寨的布局,我和妻子便徜徉在五光十色和熙熙攘攘中。来千户苗寨之前,看来网上一些评论,泾渭分明,毁誉参半。不少游人很是质疑苗寨的商业气息,认为它破坏了寨子的美。这也就是为什么余秋雨先生,不是题写“大美”“瑰丽”这样的词语,而是一句带有解惑甚至“反击”意味的话——“以美丽回答一切”。回答谁?回答什么问题?都在不言而喻中。
其实,我倒不反感苗寨的商业氛围,它因地域特色而呈现另一种美:人文之美。敞开的店铺大门里,一件件苗族服饰,繁复华丽,绣工精美。勤劳聪慧的苗族妇女以神奇的艺术想象力、高超的染绣技艺,把对生活的美用针尖和彩线表达出来,堪称“活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买与不买都没关系,但那美丽的纹饰都留驻心间。
一家饭店门前,橘黄色的灯光下,一位年过半百的苗族老人正起劲地吹奏着芦笙,试图以欢快的节奏吸引游人进店就餐。我驻足,倾听,拍照,想起了《芦笙恋歌》。芦笙不仅在祭祀、节日中派上用场,在苗族青年男女间还具有“红娘”的作用。阿哥向阿妹倾吐爱慕之情时,便会吹一曲情意绵绵的笙歌。我把那美妙的旋律,印在脑海深处,也许有一天,重现梦里,踏月而出。
我和妻子坐在廊桥里,对面长椅上,一个女孩身着苗服,手提一盏小马灯,在摄影师的指导下,“噼里啪啦”地拍照。寨子里最火爆的生意,大概要数“文旅”摄影,隔不多远就是一家,打听了一下,二百元左右,一套十八张照片。一个个女孩子穿着苗服,跟着摄影师,一会儿白水河畔,一会儿风雨桥上,一会儿古楼旧宅前,裙裾飘飘,环佩叮咚,笑脸盈盈,成为夜色下古寨最靓丽的风景线。
从一号风雨桥折返到另一条街道上,忽然闻到一阵肉香。这才想起,只为贪图赏景,我俩晚饭还没吃呢。巷子口有一位苗族大姐正在烤肉串,说来挺蹊跷,街头巷尾都是卖烤黑毛猪肉串,而不是羊肉串。大姐的经营方式,也令我感到蹊跷,十串起售,四十串封顶,五十串不卖。管它呢,先来二十串肉串。抬头瞥见一家餐馆前,师傅正在制作“蛋满灌”。一个生鸭蛋打入一个盅碗里,师傅用三根竹签把拌好的肉馅,一点点塞到鸭蛋中,再放到锅里煮熟。一人一个,蛋的柔软包裹着肉香,堪称美味。
刚从“蛋满灌”里出来,又碰上了天津大哥。大哥比刚才那会儿还兴奋,“你俩干嘛呢?走,走,去观景台俯瞰苗寨夜景。”跟着大哥返回到一号风雨桥,排了十多分钟的队,乘车去观景台,一个小山包上。
从山顶望去,风雨桥上的灯火,点亮了白水河,河水泛着斑斓的光,穿过群山环抱的山寨;山坡上层层叠叠的吊脚楼掩在夜色中,灯火齐明,高低错落,远近相隔,好像天上的银河倾泻而下,璀璨迷人;灯火阑珊处,笙歌响起,传唱着古老的故事……
二
苗族的历史悠久而悲壮,苗族的文化厚重而多彩。
澳大利亚民族学家格迪斯在其著作《山地移民》中写道:“世界上有两个苦难深重而又顽强不屈的民族,他们是中国的苗族和分布在世界各地的犹太族。”
五千多年来,苗族从华东到中原、从中原到中南、从中南到西南,共经历了五次辗转迁徙,足迹遍及大半个中国。当然,苗族没有文字,也就没有史料记载,历史只靠口口相传,许多史实,已无法完全考证。这也没什么难堪的,每个民族的历史未必全是脉络清晰,留一点读不明白的,看不完全的,甚至朦胧的,更能增添神秘色彩,留下探秘的冲动。其实,苗族的历史早已融入世代相传的基因里,描摹在极富民族特色的服装、银饰、剪纸里,传唱在鼓藏节、苗年节、吃新节等众多节日里的酒歌、古歌、飞歌中。也恰是这些传统文化的传承,才使得古寨不仅有美丽的外表,还有鲜活的灵魂。
在第五次背井离乡的迁徙中,有一支西氏族辗转到达贵州榕江。西氏族向已经居住在这里的“赏”氏族,讨要来这块地方。西江地名中的“西”指的是西氏族,“江”通“讨”字,“西江”因此而得名。如同余秋雨先生所言:“苗族的祖先走了一条黑暗而神秘的路,为了求生存,跌跌绊绊地走了几千年,最后有一个终点叫西江。”目前,十几个自然村寨相连成片,居住一千四百多户,六千余人,苗族人口占绝大多数,是名副其实的千户苗寨,领略和认识苗族漫长历史与发展之地。
夜已深,带着一身疲惫和一脸兴奋回到阁楼。我躺床上,还能听到芦笙广场上传来的歌声,古寨还是那么热闹。我忽然想,这歌声,这热闹,不正是苦难深重的苗族先辈顽强不屈与命运抗争的结果吗?不正是曾经悲情凄美的迁徙换来的大美祥和吗?
既然“以美丽回答一切”,那就让歌声再高亢些,让情感宣泄得更猛烈些吧。
三
清晨醒来,凉风习习。我走出阁楼与小巷,刚在五号风雨桥站定,便惊讶于苗寨的宁静。昨夜的喧闹仿佛是一场梦,梦醒时分,热闹散尽。
白水河不见了五彩斑斓,弯曲如一张大弓,碧绿清澈的河水缓缓流淌,横卧河面上的风雨桥翘角飞檐,端庄而不失灵动。山坡上吊脚楼没有了灯火闪耀,深褐色的木屋连着黑色的瓦,这家屋子的板壁踩着他家的屋顶,层叠向上,迤逦展开,如同国画大师挥就的一幅泼墨图,渲染出水墨淋漓、气势磅礴的意境。
昨夜如织的游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更不见青春洋溢的“苗服”女孩。河岸边,那家规模颇大的饭店,藏起昨夜的歌舞升平,人无一个,连大门都没有开,好像昨晚的热闹与己无关。只有几家经营早餐的店铺敞开大门,几缕炊烟飘散在街巷上。三三两两的苗族小朋友背着书包,说笑着走在白水河畔。苗寨就像一个百变的美女,褪下昨夜的盛装,换上素雅的裙裾,清新而宁静。
我和妻子走过四号风雨桥,来到那一面山坡的吊脚楼前,寻找走进寨子的路。一位高大的男人独自走来,见我们犹犹豫豫,便说道:“从这里爬上去就是观景台,可以俯瞰苗寨的早晨。”似乎觉得不够劲,他又补充道:“这才是苗寨的本来面貌,昨晚那叫什么!”我谢过他,与妻子相视一笑,“以美丽回答一切”,这人指定在“一切”的行列里。
沿石阶向上,我们近距离感受吊脚楼之美。苗族建筑以吊脚楼为主,为穿斗式歇山顶结构,整体是木质结构,屋顶铺设黑瓦。依山的吊脚楼,用木柱撑起房屋,一般是二三层,既节约土地,造价低廉,又很好地适应了贵州高原多阴雨天的气候,上层居室通风、干燥、防潮。他们比邻而居,连绵成片,占据大半个山坡,聚集在一起,还可以抵御外敌。我仔细观察了那些木料,最初应当是黄颜色的,风吹日晒,时光润染,才渐渐呈现黑里透红的色彩,与屋顶青瓦浑然一体,古老沧桑。
窄窄的石板路,青石筑起的矮墙,一栋栋吊脚楼,从身边徐徐闪过,我们又一次站在观景台上,再一次俯瞰褪去夜色光环的苗寨。远处青山耸秀,峰峦叠翠,像母亲一样环抱着苗寨,白水河穿寨而过,寨脚寨顶,枫叶掩映,春意盎然,生机勃勃。
耳畔响起年轻时百听不厌的乐曲《苗岭的早晨》:红日初升,晨曦渐开,清脆绵长的鸟鸣,由惺忪慵懒到活泼欢愉,唤醒了苗寨,炊烟袅袅,勤劳的苗族人开始一天美好的生活……
四
从观景台下来,忽然发现一片盛开的油菜花。这两天除了夜的黑、泼墨的楼,和满眼的绿,色彩多少有些单调。这一片金黄,让我们眼前一亮,更让菜地后面的吊脚楼精神抖擞了。
还是昨晚那条街,卖烤肉串的大姐还没出摊。挂在巷子口上方的木牌写着“嘎歌古巷”,便走了进去。巷子幽深狭长,非常不起眼,但它却是西江千户苗寨的起源地。沿着古色古香的巷子向里走去,很快会看到一处碧绿清幽的池塘,池水中心矗立着一座雕像,反映苗族先辈来此耕种生活的场景。一座石墙上,装饰着一个牛头。一名导游正对着游客讲解苗族与牛的故事。其实,一言以蔽之,就是苗族人崇拜牛。苗族人的门窗上、服饰上都雕刻或描摹牛的纹饰,妇女的头饰上也有一对银片打制的牛角。这条巷子里,还有银饰、刺绣、蜡染、苗药、茶叶、酿酒等苗家传统工艺展示,是一个探寻苗族文化的好地方,古巷虽短,古韵幽幽。可惜,我们来的时间太早,人家大都没开门。
站在街边,对照游览图,发现有个“东引”观景台还没去过。定了下大致的方位,我和妻子从“蛋满灌”旁边的小路上山。这边山坡地势较缓,木屋老宅便没有对面吊脚楼“霸气”,而且更加老旧,只有临近街边的三两排屋子是用来经营的。少了商业气息,寨子应有的元素便跳了出来。狭窄的石板路旁,一堵矮墙上,一只公鸡引颈高歌,三个节拍,它只“唱”了两拍半,最后一声戛然而止,我猜测这鸡是个“新手”。七转八拐,妻子疑心路走不通,却见小道上一位苗族老人牵着一匹小矮马走来。我对妻子说,瞧见没,马走的路就是马路,肯定能走通的。
走过了石板路,又走过了泥土路,我们又站在了山顶。向左边望去,一层层梯田顺着眼下的山坡延展到山脚下,田里已经注满了水,反射着明亮的光,像一双双清澈的大眼睛注视着蓝天白云,期盼着今年又是一个好收成。向右边看去,一畦畦菜地,大大小小地缀满山坡,鲜灵的蔬菜一点不吝啬把翠绿撒落一地。半山腰上,一棵高大的枫树向对面山坡上一排排吊脚楼,摇动着嫩绿的树叶,像一位挺拔的卫士守护着山寨。苗族人相信,有枫树的地方,就有先祖们的护佑。
我看了下地形,大致判断一番。然后带着妻子,沿山上一条柏油路走到最高点。寻一个进寨子的小路,拾级而下,走进真正的苗寨民居——羊排村。寨子里的木屋比较矮小,也比较陈旧,狭窄的小路见不到人影,经过人家窗外时,偶尔听到屋里传出的说话声。简陋不一定简单,一些木屋的门都是往里收的,门口那块地方就形成一个凉亭式建筑,一侧是“美人靠”。夏天可以乘凉,姑娘们在此刺绣或者唱歌。此时此刻,是“大妈”端坐“美人靠”,拍照留念。
这里走走,那里坐坐,房前屋后,拍拍照照。妻子一个回头,看见一位约八十岁模样的老人坐在屋檐下。妻子问候道,您好。老人家回了一句苗语,妻子问,您说的意思是“你好”吗?老人不言语,只是微笑。我们猜想老人一定是不会说普通话,便挥手告别老人家。一路走下去,我们回到了五号风雨桥附近。妻子问我,寨子里的年轻人都哪去了?我说,要么在这条街上,要么走出了大山。时代变了,苗寨一头牵连旧时光,一头瞩目新希望。
苗寨,苗寨,寨脚寨顶,河畔桥头,回响着新时代苗岭晨曲,往事如昨,美丽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