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去贵州凯里市南部的下司古镇,不单纯是因为那里的古风古韵,而是因为地处黔西的乌蒙山上杜鹃花开了。
从西江千户苗寨往凯里市走,实际上是走回头路。但凯里有高铁,可以直通拥有“百里杜鹃”胜景的毕节市,那里是乌蒙山所在,此时恰是杜鹃花开。妻子听说杜鹃开花了,就要一睹高山杜鹃的芳容,就这样我们中午抵达凯里市,拟于第二天下午乘高铁去赏“百里杜鹃”。
到凯里不吃酸汤鱼,等于没到过凯里。下车后,安顿停当,我俩就饱餐一顿凯里酸汤鱼,鱼鲜汤美,名不虚传。当地有句俗语“三天不吃酸,走路打捞蹿”,意思是三天不吃酸汤,走路都走不稳。翌日,我们有了一个无所事事的上午,以及酸汤带来的“铿锵”脚力。乘着晨风,一大早来到了下司古镇。
三月的黔南,显著的气候特征就是湿冷。走在通往下司古镇的公路桥上,迎着带有三分春寒的风,我看见一黛远山郁郁葱葱,像画师恣意把浓浓的绿涂在一块巨大的画布上;而青山之下,蜿蜒的清水江汤汤而来,碧绿清澈,仿佛在画布间涌动,那画布只在一瞬间便充满盎然生机;江畔高大敦实的青瓦木楼,接二连三,一栋栋、一座座倒映水中,极富灵韵,又颇有气势,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从容淡定,荣辱不惊。
只此一眼,我便知道自己浅薄了——下司古镇素有“清水江的明珠”美誉,早年人称“小上海”。六百年前,下司就被辟为商埠,设有水陆码头。当马帮成群结队涌来的时候,当江上船楫如梭穿行的时候,我的家乡还是人烟罕至。
说来话长,下司古镇的兴起要追溯到明朝。明洪武一十一年(1389年)时,设立“平定长官司”,因下司处在平定的下游,故名“下司”。当初,明朝为消灭元朝残余势力,派遣大量军队入黔,推行军屯制度,史书上称之为“改土归流”。说白了就是把土司对地方的管理权,交给朝廷派来的“流官”,进而削弱土司这些“土皇帝”的势力。这个过程不仅复杂,还相当漫长,以至于清朝在推翻大明统治后,继续推进“改土归流”。
权力归属是统治者关心的政治问题,但这个过程中当地人文发生的变化,则推进了下司的融合发展。朝廷的官员,南来北往的商人,与苗族、侗族等少数民族逐渐混居在一个小镇上,刀耕火种与商肆店铺开始对话,当地文化与中原文化逐渐融合,为下司日后的繁盛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青山依旧,江水汤汤。下司如同一艘扬帆远航的大船,昂扬着驶入人们的心海,自此少了几分清幽,多了几分喧嚣。
二
走过题写着“下司古镇”的牌坊,就是高高的鼓楼,和芦笙广场,也就走进了古镇。
街道两旁的楼房都是木质建筑,高高大大,整齐有序,虽然沧桑扑面,却没有丝毫衰败的感觉,给人以古朴稳重的印象。妻子笑着对我说,与贵阳青岩古镇比起来,这里是大户人家,“高档小区”。妻子没说错,青岩是军事重镇,因屯兵而兴起,下司古镇骨子里流淌的是商业基因,商贾云集,这是青岩“军爷”们所不能比拟的。
湿冷的天气,加上我们来得早,商铺大多没开门,游人也不是很多,略显冷清。这种氛围下,几乎无法想象这里早年商贾云集、繁华昌盛的样子。不过这种氛围的一大好处是,远离城市的喧嚣,清静得令人无比放松,所以就毫无章法地在古镇上转悠起来。
下司古镇生活着苗、侗、仫佬等少数民族。说实话,古镇景区面积并不大,在贵州众多旅游网红打卡地中,属于非常小众的景点。略微夸张点说,吃根冰棍的工夫,差不多就能转一圈。既然镇子小,我们就不必步履匆匆,尽可能放慢脚步。
走在几百年前古人走过的石板路上,老旧的时光像小河流水一般,缓缓地给古镇加上清幽的滤镜,洗尽铅华般的沉静美感扑面而来。这一路上,幽深的街巷,精致的建筑,小巧的园林,拱起的小桥,安静的书院,横舟的码头,无不使人获得心灵上的慰藉,拂去心头的烦乱,尽享古镇神韵。
古镇除了清幽的环境和古风依旧外,它的多元建筑特色也令人叹为观止。徽派建筑、岭南建筑、西洋建筑和苗族建筑梅花间竹,交相辉映,仿佛走进一座小巧精致的跨地域、跨民族,甚至跨时空的建筑博物馆。
沿清水江一岸,比邻相居的是传统的苗族吊脚楼,一楼一底木质结构建筑。与西江千户苗寨相比,这些吊脚楼更高大,连片建在一起,廊檐相接,依山就势,鳞次栉比,像一艘即将远航的大船,蔚为壮观,耸立碧水之滨。在吊脚楼之外,间杂有以黛瓦、粉壁、马头墙为表征的徽派建筑。这些以汉族为主的民居,飞檐翘角,雕柱镂砖,青瓦如鳞,宅高院深,演绎“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为特点的徽派建筑风格,与吊脚楼互相依托、共存共融。
古镇里有一条小溪,溪上有两座风雨桥,一名良心桥,一名状元桥。拱桥上的风雨亭与千户苗寨里构造类似,但又别出心裁,桥身小巧玲珑,弯曲的弧度和拱顶的线条轻盈明快,颇有江南水乡的韵味,可以称作“非典型”苗族风雨桥。走过良心桥,迎面半坡上是高大气派的广东会馆,这又是典型的岭南建筑。飞檐翘角,精美砖雕,奶白色的外立面,格外醒目,可谓是用色大胆。正面两边各有一个大镬耳,左右两侧青砖墙上又各有一个镬耳。镬耳屋,是岭南最常见的建筑元素之一,远远看去很像古代官帽的“两耳”。溪水潺潺,拱桥弯弯,漂亮的建筑,葱茏的大树点缀其间,恍惚之下,还以为身在江南水乡。
回头看见小溪对岸的几座砖房洋气得很,西式山墙,中式木雕门窗,呈现出中西合璧的建筑美。沿着小溪旁的小路,走过一段缓坡就是禹王宫,也是湖南、湖北商人的会所“两湖会馆”。这里是典型的中式建筑风格,砖石砌成的大门飞檐翘角,两侧院墙古旧斑驳,留下厚重的岁月痕迹。院内三面是木结构廊柱式建筑,雕花门窗,灰瓦覆顶。大门旁是一个戏台,层层叠叠的飞檐给人以宏大的感觉,横梁上的木雕历经沧桑,难掩细致的雕工。
去过下司古镇的人,一定对芦笙广场边上的鼓楼有印象。我第一眼看见时,也为其感到震撼,但又有点莫名其妙。鼓楼是侗寨核心的标志性建筑,也是侗族重要的聚会议事场所。下司是以苗族为主的少数民族聚居地,这里也居住着侗族,但并不是侗寨,怎么会出现鼓楼呢?后来,反复查找资料,最终确定这个鼓楼是前几年新建的,大概是为了增加旅游看点。实际上,芦笙广场上的建筑,就是近年来多民族融合发展理念的体现。彰显汉族文化的大戏台,华丽繁复的苗寨大门,都是后来新建的。从历史上看,苗族寨门、侗族鼓楼、汉族大戏台是不可能同框的。
不过,鼓楼对面的邮政局那楼,却是民国时期的老建筑,穹顶,廊柱,洋气十足,独树一帜。正专心给小洋楼拍照时,街头跑来两只白狗。它俩瞅着我,我瞅着它俩,心思不完全一样。它俩可能在琢磨我是何方“神圣”,我则吃惊于它俩的“容貌”:两只耳朵立在头顶,一对猪一样的小眯缝眼,鼻子貌似猪拱,耳朵、眼睛、鼻子呈浅粉色,这狗竟然长得有点像“二师兄”。我很纳闷,过去常说的“猪狗不如”难道说的是它们?妻子见状说,这是下司犬,与德国牧羊犬齐名,纯种优质的狗狗一条值二百万。瞧瞧人家这身价,令人咋舌,令我汗颜。
时值中午,街两边的店铺都开张了,游人渐渐增多,古镇变得热闹起来。古镇早年的繁华又是怎样的情景呢?
三
在我的印象中,贵州地处高原,地理位置相对偏远,在古时候很难与繁华二字结缘,更别说拥有“小上海”的名号。道理明摆着的,高山峻岭的阻隔,必然是“商旅不行”。
然而,水是下司繁盛的源头;水,孕育了下司,成就了下司,带来文明,传承文明。如此,清水江畔的吊脚楼,才眺望数百年,吟唱数百年。下司大码头上,那些被无数挑夫、脚夫宵达旦地卸货、挑货,而磨得光滑如镜的青石板,见证了曾经的一切。
青山阻隔为水化解,首功就是宽大的清水江。下司位于清水江上游,顺江而下,奔腾的江水会把这里的一切,带到湖南沅江,涌入八百里洞庭湖,汇入滚滚的长江。最初在清朝康熙年间,人们把大山里上好的木材,放排到下游城邑售卖。湖广、江浙的商人看到商机蜂拥而至,把这里的货物运出去,把外面的货物运进来,千帆云集清水江,万名水客忙碌在江上、码头,一派繁忙,欣欣向荣。
下司兴起于清朝,到民国时期达到了鼎盛,成为黔中地区重要的物资集散地,“小上海”藉此而得名。我在古镇里见到过“警察署”,还有“厘金局”,相当于今天的税务局。这样一个弹丸之地有这两样,说明此地人多钱多,贸易昌盛,需要警察保护,需要照章收税。芦笙广场上,一名导游正在侃侃而谈,当年镇子里商贾云集,街道上马帮成群,饭铺、商铺通宵达旦经营,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沿着清水江的栈道行走,微风拂过江面,回望岸边吊脚楼,古镇曾经的繁华梦幻一般涌来。我好像穿越到数百年前,依稀看见“人烟辐辏地,歌吹不夜城”的胜景,心便被这里的一切牢牢抓住,为古镇丰厚的文化底蕴所征服,甘愿成为她的奴仆。
我们赞美一地,常常喜欢用“人杰地灵”一词。下司古镇山清水秀以及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算作“地灵”。那么,下司的“人杰”又展现在哪里呢?那就是她博大的胸怀,包容了许多外来文化,兼容并蓄,博采众长。古镇万花筒般的建筑格局,是这一大智慧的佐证。天南海北,买的卖的,如同芦笙广场上的寨门、戏台、鼓楼同框一样,旧容新貌兼容,古巷新街并存,汉族、苗族、侗族、仫佬族像石榴籽一样齐聚下司,抱成一团,和谐共处。
下司的确是一个小镇,小到旅行团队的导游只给游客一个小时的游览时间。下司古镇又是宏大的,冲破高山峻岭阻隔的繁华昌盛,扬帆清水江的包容交流,都让我从心里敬佩下司古镇的胆识和度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