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已不是铁马金戈的时代,舞阳河静静地流过窗外。
河畔,客栈,三楼房间外。木质的阳台不是很大,栏杆都是木头的,像一个篮筐。一几两凳,我坐在里面品茶,看斜阳西下,暮色拢翠。这样对着葱茏青山和幽绿河水饮茶,是别有一番风味的。
河上有船,船上游人望向两岸。我能否成为他们眼中的风景,要看他们看山看水的心情。对岸是山,半山腰上,一列火车“呜呜”地驶出山洞,远看就像从山脚民宅屋顶上慢吞吞驶过。
这就是贵州的山,贵州的水,镇远古镇的即景。
九十元一宿的江景房,估计能气坏“五一”到此一游的客人。我是三月下旬,入住镇远古镇。那时,春色正浓,游人稀少。古镇就像一位在后台化妆的演员,等着旅游旺季的锣鼓点响起,好上台表演,这个时候便显得有些百无聊赖。这倒是让我逮着个机会,台前幕后,把个镇远古镇看个透亮。
舞阳河由西向东穿城而过,蜿蜒着把一座城分为南北。南岸因古时屯兵,俗称卫城,北岸因旧时府衙所在,俗称府城。两岸周边,围拢着的崇山峻岭,像一个个壮实的卫士,守护着脚下这片城邑,这一守就是二千二百多年。
这是一个曾经金戈铁马、群雄纷争的军事重镇,素有“滇楚锁钥、黔东门户”之称。镇远设县,要从公元前277年算起。秦攻黔中、巫郡,在此设置镡成县,至今已是二千二百多年。1258年,大宋王朝在此设关置隘,屯兵备战,赐名“镇远州”,镇远一名由此延续至今。宋元之际,宋军与蒙古军争夺此地,战事频繁。为保证军需,这里成为“舟车辐辏、货物集聚”之地,镇远藉此开始发展成为城邑,元代至清代为道、府所在地达七百多年之久。
喧腾堂皇、起起伏伏之后,历史开始沉淀,留下星罗棋布的古镇。江南小镇,我去的最多,它们大多处在繁华之地,有的柔情似水,有的清丽旖旎,有的淳厚质朴,亭阁楼台,小桥流水,悠然自得。镇远古镇则不同,它深藏幽僻之地,高山峻岭之中,如果不是兵家之争,士大夫们和文人墨客大概不会为之侧目。作为一个曾经的军事重镇,镇远因武而兴起,因武而发展,因武而从大山深处走进人们的视野。单从这一点看,镇远古镇更有风骨,像个硬朗的汉子。
也许正是这种硬朗的性格使然,古镇没有圈地为王。我从火车站打车到古镇,一下车就置身古镇中,道路两旁的古老房屋,翘起屋檐欢迎八方来客。敞开大门,不收门票,一个人居的镇子,不该是这样吗?
夜色渐浓,河面吹来的风,令我感觉到一丝凉意。对岸当年屯兵之地,既无“沙场秋点兵”的雄壮,更无“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的壮烈。临岸酒店里,有人在唱卡拉OK,曲风婉转,唱腔缠绵。河面上,有人撑一条小船,从对岸摆渡游人到这岸。这些游人要么是逛累了,要么是有点懒。从上船处,往前走不到百米,是一座现代大桥,灯火通明,车来人往。往回走不到百米,是一座古风古韵的风雨桥,翘檐飞角,幽幽暗暗。何须摆渡呢?然而,转念一想,这样也好,他们是渡过舞阳河的,而非走过。那位摆渡人和他的小舟,则装点了宽阔的舞阳河,灯影里便有了阵阵桨声……
起身回到房间里。该睡了,我和古镇。
二
我和古镇从春风中醒来。
多云的天气,最适合登高。我从古镇东边的山脚下,开始攀登石屏山。石屏山属祁连山山脉,重岩叠嶂,雄伟险峻,恰如其名,像一座巨大的屏风耸立在镇远古城北边,形成一道护城屏障。
拾阶而上,一步三回头,古镇便在我步步登高之中,逐渐呈现出全貌。及至石屏山东侧的一个观景台,古镇全貌尽收眼里。俯瞰舞阳河,就像一条玉带飘在城中,串起两岸错落的旧宅和横七竖八的古巷。南岸河边山上,傍崖贴壁临空耸立着古建筑群,青瓦红墙、翘角飞檐倒映在舞阳河上。这是青龙洞景点,古老的建筑始建于明朝洪武年间,迄今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道家、儒家、佛家的寺观阁楼坐落在崖壁之上,无为的境界、中庸的思想、善缘的修行,在山岩上彼此照应,和谐相处。远处群山逶迤,绿意盎然。索性坐下来,静静地等待,等那山间的绿皮火车“呜呜”地驶过房顶,驶过绿水青山。
说实话,石屏山没风景。既没有奇峰秀岭,又没有瀑布山泉,也无奇松怪柳,更无溶洞碧潭。我登石屏山只为那一段半掩的府城垣。镇远府城垣始建于明正德年间,古籍记载城墙原高五米、宽三米,建有炮台、垛口及城楼,石屏山顶有城门三座。当年这些古城墙与镇远境内数十个关隘、哨卡共同构成一道了严密军事防御体系,守护一方平安。
我跨步一方巨大的青石条上,走上仅余1500米的古城墙。岁月无情,我们看不到它的面目,它却能摧毁许多过往。城墙大部分都已经坍塌,没了炮台、垛口,更见不到城楼,倒掉的青石头横七竖八地堆在山顶,一段大半截城墙,沿着山脊起伏向前。我站在城墙外,俯瞰一眼脚下险要的山峦,回望一眼青石筑起的城墙,依然能感受到古城墙曾经的雄伟高大,气吞万里的气势,仿佛听到战马嘶鸣、旌旗猎猎。城墙外,青石侧,一树红花正艳丽开放,又让人感受到一派祥和与安宁。
“叮当”“叮当”,树林里传出一阵铜铃声。寻声望去,一头牛拴在树下,附近并没有放牛人。牛脖子系着金黄色的铜铃,低头吃草,抬头望天,便发出一串脆响。我走过去,愉快地与牛打个招呼:“嘿,老牛你好!”它没理我,继续低头吃草,又是一串脆响回荡山林间。
我被牛吸引,便不想继续攀登那城墙,顺着林间小路向前走去。转过一个弯,眼前竟然是一处小村落,大约有十几户人家,石院石屋,干净利索。我走在村落里的土路上,院里屋内、地头田间没有看见一个人影,莫不是我也像陶渊明那样走进了桃花源?区别是桃花源藏身山坳,这个村落位于山腰。
阡陌小路,弯曲在田间地头。所谓田间都不大,贵州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说,广袤土地一词鲜有使用。勤劳的人们就在丘陵高山中,见缝插针地开垦土地。一块块土地很不规则,有方有圆,有狭长的,但都是细心修整过的,新翻的褐土似乎每一寸都是精心打理过的。屋前房后,有些许果树,开着粉红色的花。一方不大的池塘,有三四只鸭子戏水,呱呱叫,似乎嫌我这个不速之客扰了这份清净。
脚步轻轻,拾级而下。行不多远,前面是一道挂着一把大铜锁的铁门。心想,这回是无路可走了。忽听有人说话,可以走的,那门没锁。一位村民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在我身后。推开铁门,我才搞明白,铁门之后就是寺庙“四官殿”。“四官殿”不大,却是建在山崖石壁下,地势奇绝,被四周茂密的植被包围,掩在一片葱绿之中,显得格外清新脱俗,令人叫绝。大殿里供奉着四为将军,分别是战国时期秦国的白起、王翦和赵国的廉颇、李牧,因此得名“四官殿”,又名“东方战神庙”。
出“四官殿”,很快就能看见对岸的卫城。回头却被石屏山惊呆了,高耸的山崖像是被刀劈开似的,笔直垂立。灰白色的岩壁上,一条条、一块块雨水冲刷的痕迹,泛着深浅不一的墨色,像国画大师随意点染的线条色块。
山崖下,是一排排灰白色调的古民居,还有曲曲折折的古巷道。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奔向明清两朝称之为“西南都会”的所在。
三
走在这片古民居里,就像走在迷宫里,但不用担心“此路不通”,所有的古巷道都是连通贯穿的,尽管任性地这走走、那看看。
与北京胡同里方方正正的古民居不同,“歪门邪道”才是镇远古民居最显著的特色。不管是深宅大院,还是篷门筚户,大门都不会正对巷道,而是扭转一个角度,斜斜地对着街道,看上去街道都是斜的。据说,这种“歪斜”的理念是遵从风水学说,财不露白,富贵之相。在古镇上,看见起名“歪门邪道”的饭店或者客栈时,不用害怕,人家不过是一种调侃而已。
古民居依山而建,层叠向上,整体呈黑瓦灰墙的色调,又风格不一,各有各的特点,雕梁画栋,似在叙说往日的繁华。有的宅院,类似中原传统的四合院,高墙围合,庭院深深。有的小楼,屋顶探出翘起的马头墙,青砖黛瓦,带有明显的徽派建筑特色。一些古色古香的木楼,黄里透黑,飞檐翘角,却是苗寨常见的吊脚楼。这大概与“府城”地位相匹配,历代历朝的官员来自山南海北,为了住着习惯,自然要把家乡的建筑特点带过来,身在异乡,仿佛还在故乡。
在七扭八歪的古巷道中穿行,尽可以走得慢条斯理一些,与这光滑的石板路,沧桑的老宅,尽情交流古往今来的感受。一间屋子里,几个人正在忙乎着制作豆腐,房子是古旧的,豆腐是鲜嫩的,手艺是传统的。很是僻静的巷子里,竟然有一个酒家,吃饭的人还蛮多,有人在品尝当地自酿的老酒,颇有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洒脱。歪扭的巷道口,是一家客栈,一位年轻人做在门前板凳上品茶,看上去闲适兼具慵懒。对过矮墙后是一口四四方方的古井,这条巷子也就叫四方井巷,简单而直白。转角处,逐级而上的小道上,有文旅摄影师正在给一女孩拍照。狭长的巷道,两侧高耸的封火墙,墙上搭着弧线优美的拱卷,拱卷上是一线蓝天。我站在摄影师背后,端详打量半天:嗯,女孩很美,古巷旧屋更美。
恋恋不舍地离开这片木石构建起的沧桑之地,沿舞阳河北岸向西闲逛。河中有个小岛,岛上有高大的亭子,不过都是眼下修建的新建筑。亭上一副对联很形象地描绘了舞阳河两岸风景,便抄录下来:江心天坠只缘水净洗晴云,栏外笛鸣却是风清梳翠柳。
见时间尚早,在亭子里休息,打开手机搜索功能,寻找周围还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地图上跳出一个景点“舞阳河风景区”,我纳闷此时不正在舞阳河上吗?其实是我粗心,“舞阳河风景区”距离小镇二十公里,是我现在所处的舞阳河上游,又是另一番景色。清朝林则徐去过那里,并赋诗一首,描写舞阳河秋景:两山夹溪溪水恶,一径秋烟凿山脚。行人在山影在溪,此身未坠胆已落。从诗行中,足见舞阳河雄与秀、险与奇的山水之韵。旅游有时候很像摄影,算是一门遗憾的“艺术”,漏掉一个景点虽然遗憾,但可以成为我再来镇远的理由。况且人生的旅途原本就是一场又一场的相遇,或者一次又一次的错过,千山万水,风雨跋涉,遇见是情缘,错过是念想。
手机里跳出的第二个景点,叫做铁溪风景区,距离我六公里多。起身,出发,就去那里。
四
出租车从镇中心穿过,沿山脚下公路疾驶。临近景区时,见路边有一类似雕塑的建筑物。这是一本打开的书,书上架着一支毛笔,书名是《儒林外史》。非常好奇,喊司机停车,下去打探一番。
原来,这片山水,曾经出现在清代文学家吴敬梓的小说《儒林外史》中。小说有三回写到镇远,在第四十三回中叙说了铁溪“龙神嫁妹”的故事。上车前行,不远处就是铁溪风景区的入口。其实,我对神话故事兴趣不大,选择来铁溪一游是为了见识一下“龙潭”。在贵阳曾一睹天河潭的秀美,在镇远再赏一番“龙潭”景色,岂不是两全其美。
不到景区售票窗口,不看票价几何,拿着身份证直奔入口处。这是贵州省促进旅游的惠民举措,六十岁以上免门票。售票员验过身份证抬杆放行,嘱咐道:“按指示牌前行四公里,到龙潭后,原路返回。”大脑指挥双脚立即放慢脚步,往返就是八公里,我可是刚刚爬过石屏山呀。略一迟疑,还是重启脚步踏进铁溪,没什么了不得的,那么多好汉都敢独闯“龙潭虎穴”,我不过是面对一龙潭而已。
转过溪边滩涂,我就走进长长的峡谷。一条清澈的溪水欢快地流向山外,我与溪水相反,逆流而上。实际上,四公里的山路,我始终是沿着溪水前行的,只不过时不时跨过几座溪上小桥,忽而左岸,忽而右岸。溪流两岸,山高入云,陡峭如壁,山上绿树成林,奇峰林立。脚下溪边浅草葳蕤,溪水狭窄处,似乎可以跨步到对岸,水流湍急又令人却步。及至河床宽大之地,溪流浅浅清澈,舒缓着携几片落叶从石上流过,好想脱了鞋袜踏溪而行。
山高水秀,谷幽林密,清新的空气里,夹杂着一丝丝温润的湿意,令我神清气爽。深深呼吸着,肺叶贪婪地大张大合,脑子却冒出一个奇特的想法:山中哪位神仙姐姐,给我一件蓑衣,把我的双肩包换成背篓,把手中的相机换成药锄和鱼竿,我乐得在铁溪做个采药人、钓鱼翁……
跨过小桥,来到对岸。一抬头,就被一湾湛蓝惊呆了。山崖下,龙潭如一枚蓝宝石,蓝得纯粹,蓝得耀目,蓝得异样,仿佛倒映着世界上最蓝的天空;龙潭又静如一面宝镜,深不见底,纹丝不动,平静得深邃,平静得令人吃惊,甚至神秘兮兮。我坐在潭边,静静地望着平静的潭水,久久不动,心似乎被龙潭那一湾湛蓝融化……
龙潭确实不大,尚不及一个标准篮球场的面积,但她确实美到极致。我四下打量起来,未见山崖流水,也未见崖下涌泉,这湾湛蓝之水从何而来?如果是潭底有泉眼,为何又如此平静?不是说死水尚且微澜吗?况且龙潭不是死水,潭边缺口处,潭水涌出,流入小溪。陪伴我一路的溪水源头,正是龙潭。不由得感慨大自然的神奇,造物主的神来之笔。轻手轻脚离开龙潭,不想打破如此的宁静。一只鸟立在枝头,婉转鸣叫起来,山谷更显幽静。
返程是顺着溪水走,我与龙潭之水一路同行。清澈的溪水,像一个顽童蹦蹦跳跳地流出山谷,汇入舞阳河里。我走出大山深处,回到古镇,漫步舞阳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