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车

一

“爱心”养护院的楼下，已经停满了车。

这是一个仲春季节，漫天的柳絮飘来飘去，有的就落在那些停着的汽车上，像是给车披上星星点点的雪绒花。

对于志强来说，他可是没心情欣赏什么雪绒花。志强一走出养护院的大门，嘴里就絮絮叨叨地嘟囔：“这也堵，那也堵，开车堵，停车也堵，哪哪都堵。”

志强说这话的样子，就好像堵的不是车，而是堵着了他的心脑血管，憋得呼吸不畅，心跳加速。

志强的车停在养护院楼外，一条人行步道上。车子堵在里边，前后车夹击，像一串枣肠中间那一段，要想取出他这段，至少要先切去前面那一段。奥迪A8加长版的轿车，让他这一段比其他段长出一截，不整齐还怪扎眼的。

志强慢吞吞地挪着步，他看见一个女人走进养护院大门。其实，吸引志强眼球的不是女人，是女人手里提的一个大袋子，有糕点，还有不少水果。志强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因为他探望的人已经无法消受这些美味了。志强有些嫉妒这个拎着大口袋的女人，便用空着的两手，在脸前胡乱挥动，驱赶那些当空乱飞的柳絮。烦死人了，又得打电话让他们挪车，那辆小红车保准又停在绿化带的中间了，把个出口挡得严严实实，癞蛤蟆上脚背——不咬人，膈应人。

每逢春天，柳絮就满街飞舞，飘来飘去。最后纷纷落到地面上缠成一团，沿着马路牙子滚来滚去，乱糟糟的，很像志强此时烦乱的心绪。志强抬头仰视刚刚走出来的大楼，十层，半新不旧。临近正午的阳光，刺得志强不由自主地眯缝起双眼，偏又要努力地睁开，脸就有些变形地与灰色的墙体对峙。除了灰色的墙和褐色的塑钢窗，他什么也没看见，心头一片茫然与窗玻璃反射的白茫茫的光重叠在一起。

志强五十岁出头，四方脸，浓眉大眼，高高的个头，比较壮实，典型的东北男人，多少显得粗糙一些。幸好鼻梁上一副近视眼镜，给他增添了一丝文质彬彬的气质。

五十岁的年龄，对于志强来说，实在是大好时光。经历过坎坎坷坷，一路打拼，志强经营的公司渐渐由小到大，经济效益越来越好，家庭资产如同芝麻开花——节节高。妻子舒影小志强两岁，漂亮贤惠，朝九晚五地在机关工作，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稳当至极。儿子小伟帅气阳光，勤奋好学，正在国外读研究生。这样的中年生活，不知要羡慕死多少人。

志强想起年轻时读季羡林先生的书，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一句话：“人生毕竟还是一个荆棘丛，决不是到处都盛开着玫瑰花。”这话说得经典，千真万确，正确的令人感到窒息。谁也没想到，志强曾经令人艳羡的中年生活，一个瞬间就掉到荆棘丛里了，那些荆棘扎着他的躯体，还扎着他的心。

十层大楼里，第五层，走廊尽头517房间里，一张床上躺着志强的妻子舒影。她看上去很年轻，面色苍白，看不见一丝血色，干瘦的身体，平直地躺在床上，除了呼吸引起的胸部一起一伏，证明她还活着，整个人一直处在沉睡状态。舒影就这么静静地躺着，一躺就是两年，从没有醒来过，更从没有起来过。

又是一阵柳絮从眼前飞过。志强收回目光，叹口气：“一切都来的太突然了，躲都躲不开。”

二

“哎，志强。我去了一趟院办，你就走了，也不打个招呼。咋的，你欠我钱了？”莉雅穿着白大褂站在养护院门口，喊住了志强。

莉雅是这家养护院的医生，四十多岁的女人，说起来在当下还属于年轻的。在养护院工作，环境舒适，工作压力不大，再加上适当的保养，最主要是天生丽质，用美女来形容莉雅属于确指，不是那种逮谁都是“美女”的泛指。志强在与莉雅聊天时说过，你和电视剧《狂飙》里的高启兰有七分相似，高雅高冷。莉雅说，我比高启兰更真实，而且心是火热的。这话说的志强不知所措，低头不语。

舒影一住进养护院，就是由莉雅负责诊疗监护。莉雅的丈夫五年前因为罹患癌症不幸去世，她带着女儿一起生活。原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了，年轻时的爱到了中年都会变得更加务实，缺乏了激情，就剩挑三拣四，像菜市场买菜似的。直到遇到志强，莉雅的心思又活泛起来。谁先约的谁，莉雅也记不住了，反正她和志强在一起吃饭、喝咖啡的时候，觉得很舒适惬意。志强也觉得和这样一位大美女吃饭聊天的晚上，不再那么寂寞。

志强往回走了几步，站到台阶下。莉雅站在台阶上身体前倾，跟志强说着舒影目前的症状和恢复情况。说到最后，莉雅直起身子，甩了一下长发，说道：“晚上有时间吗？一起吃个饭？”

志强点头说道：“好的。定下餐厅，我给你发微信。”

志强回身朝车位走去，柳絮也跟着他飘来飘去。

两年前，也是飘着柳絮的时节。那个时候，志强看见飞舞的柳絮，就会不自觉地想到春风得意这个词。春风得意马蹄疾，人生得意须尽欢，志强琢磨着应该出去旅旅游，上一次为苗寨惹得舒影不高兴，这回就算是满足她的心愿。女人得哄，志强粗糙的外表下还有一颗缜密的心。

志强是农村出来的孩子，小时候没少吃苦。大学毕业后，考取了公务员，和妻子舒影在一个机关工作。工作中，与舒影产生感情，接下来就和大多数人一样，开启恋爱、结婚、生子的模式。夫妻恩爱，儿子省心，志强很知足。他唯一感到不足的是机关收入不高，每到当月十日，工资准时入账，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一年又一年没有一点点差错。等到有了儿子以后，家庭各项开支增加不少，那点工资收入开始让志强理解了捉襟见肘的名词解释。

志强忙乎完手头工作，一个人呆在办公室的时候，常常想着心事。五尺男人自然扛起家庭的责任，要给妻子舒适体面的生活，要给儿子快乐的日子，不能像自己小时候那样，为点吃的争来抢去。机关这一亩三分地让志强觉得憋屈，或者说这份职业的稳定性，让志强感到厌倦。志强是不屑于同乱用权力的人为伍，更不可能沆瀣一气，做违法缺德的事情。那年回老家，临走时，一辈子在黄土地上刨食的父亲，千叮咛万嘱咐：“儿呀，再苦再穷，也不能贪公家一分钱，也不能欺负老百姓，每一分钱都要挣得干干净净。”

自古华山一条路，要成就美好生活就得靠自己双手打拼。志强与舒影商议，他要下海经商办企业。舒影起初反对，又拗不过志强，觉得一个大老爷们去闯闯，也不是件坏事，就点头答应了。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志强慢慢地变了，把赚钱放在至高无上的位置上。有一天晚饭后，舒影举着一本杂志，一阵风似的来到志强面前。兴高采烈地说：“志强，你看这张照片，是贵州的苗寨，多美的景色呀。咱们休假，去那里旅游吧。”

志强瞄一眼杂志上的照片，一脸不屑地说：“一堆旧房子有什么好看的，不去，不去。”舒影觉得志强成了赚钱机器，只知道钱钱钱的，没了生活情调，便和他吵了几句，两人不欢而散。

虽说这次出门，不是去贵州苗寨，但好歹也是一次旅游，对舒影是个心理上的小安慰。志强狠狠心放下公司里的大事小情，舒影申请了带薪休假，两人准备去一个古韵悠悠的小镇度假，享受一下闲适的生活。

那天，风和日丽，是个出行的好日子。高速公路上，志强稳稳当当驾驶着汽车，舒影在副驾驶位置上，用手机拍着沿途风光，一切都是那么和谐舒畅。突然，一辆大货车违章超车，速度太快，一个侧翻撞向志强的车。“轰”的一声巨响，志强什么都不记得了。等到他醒来，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全身多处骨折，还算幸运，脏器都没有受损。舒影却没有这样的运气，头部受到重创，失去了记忆和语言功能，成了一个只会眨眼的“植物人”。

在医院住了半年之后，志强把舒影安排到“爱心”养护院。这家护理机构，曾经是一个中等规模的酒店，经营不善，被人收购了，改成一家养护院。志强看好这里的主要原因是养护院采取医养结合的模式，既可以照顾老人、病人，也可以做一些适当的诊治医疗工作。这样比躺在家里要好，至少这里的有医生，护理人员也比较专业。志强每天家里公司两头跑，抽空就到养护院看望舒影，尽管舒影啥也不知道，啥也说不出。

三

日子真像那条流经城市一隅的小河，日复一日、悄无声息地流走了。

那天，志强又来养护院看望舒影。与平常两手空空不同，他手上捧着一大束玫瑰花，红色的，艳丽而热烈。

志强对妻子说：“老婆，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妻子没言语。

他接着说：“老婆，今天是我们结婚纪念日。”

妻子没表情。

他还在说：“老婆，我们结婚二十五年了……”

妻子没反应。

忽然，志强脑子里冒出三个字：活死人！

虽然只是一瞬间，志强还是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到了。做贼似的，四下打量一圈。还好，小护士在给临床老人挂吊瓶，专心致志地在老人家手背上找血管。年近半百的护工在整理窗台上的盆花，弄得一窗台的水渍。屋里没人发现或者在意他的错乱，以及涨得通红的脸。

志强不说话了，把玫瑰花放在床头小桌上，转身下楼。

志强的车还是枣肠中间那段，被堵在里边。志强始终想不明白，一家养老性质的机构，为啥偏要开设在寸土寸金的闹市区，停个车比李白笔下的蜀道都难。大楼墙体外，在人行步道上画了一些停车位，再往外就是长满灌木的绿化带，所有停放的车辆只能是车尾连着后面的车头，像中学物理课上老师演示电路串联时的那排灯泡。

停在最末的那辆车如果要开走，必须把车前所有车的车主都喊来。“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开一车而动全部车。”志强嘀咕着。他发现自己停车位外边，也就是绿化带中间，有一段是断开的。可以从这个豁口把车开出去，直接就上行车道了。问题是有一辆小红车停在豁口处，尽管车子是微型的，停的非常规矩，车头紧挨着灌木丛。但是，后面留出的那段距离，还是不足以让一辆机动车通过的。

志强对这辆小红车有非常深的印象，它几乎天天都停在这个位置上。志强去公司上班的时间比较晚，一般都是上午九点以后。养护院外的这条马路是志强去公司的必经之路。每次开车路过这里，志强想起舒影都会下意识地侧头看看这座大楼，所以就常常看到这辆停在绿化带中的小红车。

天天如此，精准定位，车主怕是养护院的员工吧？志强一边瞎琢磨着，一边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让车主挪车，他好从豁口处把车开走，这样就不用麻烦前边两辆车的车主了。

“志强，志强。”有人在喊他。

“妈，您来了。”志强看见岳母已经走到养护院大门口了，赶紧收起手机迎了过去。

“这就回去了？”岳母问道。

“是的，公司有点事情。”志强支支吾吾。

“孩子啊，这么多年了，妈还不了解你？走吧，前边那条街有间茶馆，咱娘俩喝茶说说话。”岳母的性格与舒影不同，舒影温婉柔弱一些，而岳母则是有些风风火火，心直口快。

“哎，好的。妈，我去开车。”

在志强与岳母说话的工夫，前边两辆车都开走了。志强瞅一眼绿化带中的小红车，启动车子，沿着“串联电路”慢慢驶出。

四

一壶冻顶乌龙飘着淡淡的香气，志强和岳母默默对坐着。

“志强啊，妈知道你心情不好，也完全理解。”岳母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岳母一改往日的风风火火，轻声细语地叙说着：“一个大活人就这么着躺在床上，神志不清，无法沟通交流，搁谁身上都不好受。”

“都说一个姑爷半个儿。这么多年了，妈早已把你当儿子了。女儿躺在病床上，你这个儿子受着煎熬，手心手背的，妈看着都心疼。”岳母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志强，你还年轻，守着一个不言不语的植物人，对你是不公正的。妈的意思是你俩离婚吧，你重组家庭。妈了解你的为人，不会扔下舒影不管不顾的。”

“妈，您别说了。”志强起身来到窗前。

七月的天气说变就变，外面下起了小雨。斜风吹着雨丝飘落到窗户上，汇成一股股细流，顺着光滑的玻璃流下，像眼泪模糊了视线。过去的日子，像放电影一样定格在志强的脑子里。房子越换越大，车子越来越高档，挣了一堆钱，却没能陪妻子去看一看苗寨，志强一阵心悸。

模模糊糊中，志强看见了妻子和儿子放风筝的身影，那时儿子还小，舒影年轻漂亮，儿子开心地笑着，舒影跑前跑后，一头长发甩来甩去。还是那一头长发，挽在了头顶，怪好看的，舒影让志强帮忙系上围裙，在厨房里一会切菜，一会又掀起锅盖，不大的工夫，一桌丰盛的晚餐摆在面前。志强想起那个借酒浇愁的晚上，生意不顺，辛苦赚得钱差不多都赔进去了，他像小时候做错了事不敢回家一样，都不敢抬眼看舒影，而舒影却啥事没有似的，端来热茶，笑语盈盈，没有过不去的坎，大不了重头再来。志强自责，在过去那些日子里自己就是谈生意、多赚钱，对家和舒影都关心不够。以前这个家是舒影用柔弱的肩膀撑着，今后该是自己这个男人撑下去了，以前是舒影照顾自己，今后该是自己照顾好舒影了。

志强回过头，面对岳母说道：“妈，我不会抛下舒影，不会抛下这个家。”说完，又扭头看向窗外，是自己在流泪吗？还是窗玻璃也会流泪？

五

纷乱的心情，令志强又挥了挥手，动作夸张地驱赶眼前乱飞的柳絮。不出所料，小红车果然停在绿化带中，把个豁口挡住了。

这时，一名年轻的保安跑过来询问道，先生是要离开吗？志强点点头。保安指着停在他车前面的“两段枣肠”说，这就给车主打电话。志强一指小红车说，给这车主打电话，不就省得麻烦两个人了吗？保安唯唯诺诺地说，这老爷子年龄大，下楼一趟太不容易。

老爷子？志强不屑地问道：“是七老呢？还是八十呢？”

“老爷子今年九十一岁。”保安回道。

天哪，快到一百岁了，接近一个世纪的人了。志强这才注意到，一直以为是微型轿车，实际是一辆残障人士使用的助力电动车。

“既然是住在院里的养员，你们应该把他的车安排到边角处，反正他就天天停在这里，也不怎么出行。”志强自以为是地说道。

“老爷子不是养员，和先生一样也是来探视的。天天都来，准时准点来看老伴。为了方便老爷子进出，我们就安排他把车停在绿化带的豁口处。”保安解释道，“实际上，老爷子的子女都劝他别来了，我们也劝，因为每次看到他颤巍巍的样子，都捏着一把汗。”

“哦，是来看老伴的呀。你们年轻，这就不懂了。老爷子一个在家，太孤单，太无聊。来这里跟老伴说说话，家长里短，邻里趣事，马路新闻，儿子孝不孝顺，闺女听不听话……”志强滔滔不绝，他太有心得了，体会太深刻了。

“先生，他老伴自从住进院里，就是神志不清，谁都不认识。”年轻保安不耐烦地打断了志强的话，“我还是给老爷子打个电话吧。”

志强怔了一下，按住保安拿手机的手。走到自己车前那辆“奔驰”车旁，按动电话按键：“先生，麻烦你挪下车。”

车子都挪走了，“串联电路”畅通了，志强心里就像那一串灯泡亮堂起来。志强没有立即发动车，而是拨打了一个电话。

“妈，我是志强，我想明白了。”他说话的语调透着一股兴奋劲。

岳母语气坚定：“好呀，孩子，你想明白了就好，妈支持你。”

“妈，不是您说的那件事，我有了新的打算。”

接着，志强告诉岳母，今天莉雅医生说了，舒影吃饭不用鼻饲了，可以用嘴巴喂点流食。还有，那辆小红车的车主，竟然是一位九十一岁的老人，风雨无阻，每天准时准点，去看望一个不知道他是谁的人。

“妈，您说这是什么力量，支撑着老爷子这般无怨无悔？”

“她虽神志不清，不认识他了，可他还认识她。她是他的妻子，一年是，十年也是，一百年还是，这就是爱。”手机里，传来岳母有些哽咽的声音。

“妈，给我半年时间，我把公司安排妥当，做个挂名的董事长，当个甩手掌柜。然后，我把舒影接回家，开始我们的新生活。”

志强边说，边按下汽车发动按钮，引擎发出轻快悦耳的声音。

志强告诉岳母，等到舒影再调养个一年半载后，自己要带她去贵州看苗寨，去她没有去过的地方，去看世间最美的风景。

车窗外，柳絮轻舞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