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仙人洞

一

贵阳市城区东南有一铜鼓山，也叫铜鼓岩。山崖绝壁处，从下往上有三个天然形成的山洞，来仙洞藏身山腹，仙灯洞临近山顶，八仙洞则在仙灯洞之上。当地居民把这三个山洞统称为“仙人洞”，铜鼓山亦被唤作仙人洞山。

我来这里游玩，完全是误打误撞，稀里糊涂而来。一大早，去南明河上的“甲秀楼”参观，恰逢周一闭馆，余下一把时间不知如何打发。看见手机地图上标示不远处有仙人洞，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兴冲冲地奔着仙人洞而去。真没想到，少小喜欢爬山钻洞的快乐因子，居然有一个超长的保质期，即便到了花甲之年仍然兴致勃勃。

小时候，家住城里，大连又是丘陵地区，很少见到真正意义上的天然山洞。幸好，星海公园里，有一探海洞，洞不深，从山包上延伸到海边。每次学校组织到这里游玩时，男孩子们都是一遍又一遍的钻进钻出。进洞口，走不远，眼前就是漆黑一片，只能摸着湿漉漉的洞壁，一步一步地往前挪。转过一个弯，眼前一亮，快跑两步就是海边，湛蓝的海水涌向礁石，浪花一朵朵。

除了探海洞，再无其他洞穴，能钻的只有人工建造的防空洞。记得，在傅家庄海滨浴场西边山包下，就有一个挺大的防空洞。不知道什么原因，两扇厚重的水泥门始终是敞开的。我和小伙伴望一眼黑漆漆的洞口，没敢贸然行动。回家后，搜集足够多的油毡纸，才寻机来到小山包下。用小孩胳膊粗细的树干，包裹上油毡纸，制作成简易的火把。点燃火把，我和四个小伙伴，一个挨着一个钻进洞里。防空洞里阴暗潮湿，沿着人工修筑的台阶，我们小心翼翼地向上攀登。油毡纸的光亮非常微弱，除了脚下的台阶，四周黑黑的，心里害怕，幻想着洞里有个神仙保护我们，最好是白胡子老头那种仙人。终于见到亮光，出洞口就是小山包之顶，我们置身于一圈水泥战壕中。这是“备战备荒”时的产物，早已作古，但这番探险的经历却令我们难忘。

后来，高中时，有篇课文是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课间，摇头晃脑读着：“余与四人拥火以入，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打心眼里佩服王安石的文笔，钻个山洞都写得这么好，还非常羡慕这个山洞有“非常之观”，不似我们钻的防空洞，空洞乏味，很是没劲。

如同王安石所言：“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城里既不险也不远，难见山洞，即便有山洞，也不过是平平淡淡的所在。而高山峻岭之处，则因“无限风光在险峰”，便有了许多奇伟、瑰怪的山洞，险远之地又非凡人所到之处，只有仙人才配得上这样的山洞。仙人洞应运而生，我对仙人仙气的山洞，也就更加向往，充满好奇。

随便在网上输入“仙人洞”三个字，一长串的链接就会跳出来：长白山抚松县城东南有仙人洞，吉林市桦甸市八道河子镇有仙人洞，徽巢县的八仙山麓有仙人洞，茂名高州市山岚中也有仙人洞……最著名的是庐山上的仙人洞，毛泽东题诗云“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地处高原的贵阳，被崇山峻岭包围，悬崖峭壁，怪石嵯峨，虬松苍秀，绿水绕山，可谓是山奇秀、水大美，焉能没有神仙踏足？

仙人来过的地方，一定是山清水秀的风水宝地。我现在走的路叫仙人洞路，这是后改的名字，早前这条路叫险峰路。险峰路的尽头就是无限风光的铜鼓山，一座山崖，三处仙洞，这在国内不多见，足见其仙气飘飘了。

二

山岩上有山洞，岩壁下是道观。仙人洞既是山洞名，又是道教宫观名，这里是道教的福地洞天。走过写有“仙人洞”三字的牌坊，迎面就是形似伏狮的铜鼓山，远远能看见道观的翘角屋檐掩映在绿树之中。

路边石壁上，刻录了明代哲学家王阳明的诗。明正德年间，王阳明谪贬贵州龙场驿期间，曾两次游览仙人洞，并题诗两首。品读《来仙洞》首句，我就会心地笑了，诗云：“古洞春寒客到稀，绿苔荒径草菲菲。”我是三月初到贵州一游的，恰是春寒时节。此时，环顾四周，除了一翁在扫院子，楼角处晃动几位道士的身影，游客仅我一人，堪称“客到稀”。王阳明先生游历仙人洞的情景，跨越了五百多年的时光，不偏不倚地落在我身上。可惜我才疏学浅做不得诗，唯有细心品读先生“石门遥锁阳明鹤，应笑山人久未归”的意蕴和心境，体会先生谪居贵阳的愁苦。

谈到先哲王阳明，自然会联想到其被谪贬贵州的故事。明朝正德三年（1508年），王阳明因得罪宦官刘瑾，谪贬为贵州龙场驿驿臣。在此期间，他在龙场驿的龙冈书院和贵阳的文明书院讲学，所谓“悟道于龙场，传道于贵阳”，创立了心学体系。著名的“知行合一”学说，就是在贵阳文明书院第一次提出的，破除知行叛离的陈规，横扫言行不一、虚张伪饰的颓靡风气。直到今天，“知行合一”理念依然指导着我们的工作生活。

最为有趣的是先生这首诗，还为考证仙人洞的历史留下索引。“书悬绝壁留僧偈，花发层萝绣佛衣”，这说明仙人洞在明朝是佛教圣地，原有僧人居住。大约到了清朝康熙年间，仙人洞开始成为道教宫观，先后修建了三清殿和三官殿。自清初以后，仙人洞一直是道教圣地，数百年未变，成为贵阳唯一的道教圣地和较早的名胜古迹之一。

顺着山势，老君殿、三清殿、三官殿依次建在半山的三个阶梯平台上。场面不大，院落平整，参天古树半遮半掩灰墙黑瓦，翘檐飞角之上，雕有寿星骑鹿、仙鹤腾飞的形象，活龙活现，几欲飞出葱绿林木的笼罩。这些大殿几度损毁，多次重建，只有三宫殿是仙人洞道观仅存的一座古建筑，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

相比一些名刹古寺来说，仙人洞的“香火”并不旺，只有观音会的时候，才会有一些善男信女上山捐香火。此时，殿前香炉没有香火。少了烟雾缭绕，反倒脱俗而清新，不像个道场，却似楼台亭阁逍遥于青山之中，清幽的景致更适合读书吟诗。

铜鼓山像一个巨大的屏风，伫立在大殿之后，危峰兀立，壁立千仞。山岩下，一条陡峭的石径，沿着嶙峋怪石层叠向上，嵯峨欲绝，令人目眩神怡。

仙人洞静卧崖壁，笑看客从山脚来。

三

我沿着山崖下的石阶，向崖顶攀爬。爬不多远，折角处贴着崖壁有一个小亭子，我在这里停止了攀爬的脚步。

石阶小径实在是陡峭险峻，光亮的石板被晨露打湿，变得湿滑起来。我有些担心和害怕，毕竟如此险峻的山路上，只有我一个人，一旦脚下打滑有个闪失，连搭把手的人都没有。罢了，什么年龄做什么年龄的事，花甲之年比不得年少轻狂，不再有钻探海洞、防空洞的勇气和体力了。我就驻足亭子里，抬头巡视笔直的绝壁，仰望仙人洞所在的位置，倾听山风讲述仙人与山洞的故事。

山腹上的来仙洞是一个天然形成的穿洞。山洞两端的洞口形成空气对流，阴雨天烈风呼啸，贯洞而出，发出犹如敲击铜鼓的声音。传说有仙人住过，洞口题字“来仙”。另一个传说，说是诸葛亮曾藏铜鼓于洞中，故称铜鼓岩，谓之“铜鼓遗爱”。古诗云：“诸葛曾于此地过，独遗铜鼓镇山河。”实际上，从史料中看，诸葛孔明从未到过贵阳。不要小瞧这个“铜鼓遗爱”，在明朝可是贵阳八景之一，诗人墨客多携酒来游，眼望云卷云舒，闲听鼓声阵阵，饮酒赋诗。明代诗人易弦留下《咏来仙洞》一首，“携酒来仙洞里游，洞云客与久相留。朱颜醉倚春长在，不信人间有白头。”

位于仙人洞之上的仙灯洞，更是有着非同寻常的故事。据说，每到傍晚，山洞里会放射出光芒，金碧辉煌。民间传说，洞中之光是关云长在洞中夜读《春秋》的烛光，因而称之为仙灯。清朝道光年间一位叫麟庆的官员，专程来此“赏灯”，并从物理学的角度解读了仙灯的形成：夕阳西下时，斜阳照入山洞，反射出彩色的光芒，人在山下仰望，犹如洞中有灯。现在还能不能看见这样的自然景象呢？不得而知。

位于山顶的八仙洞，自然与八仙有关。相传唐代咸通年间，吕洞宾等八位仙人云游到此，正在洞中休息下棋。忽然山下河畔有一巨石，正与一只巨龟相斗，打得难解难分，危及河上石桥安全。吕洞宾顺手将一枚棋子掷下，打中巨石，龟亦逃遁，保住了石桥，造福一方百姓。那块被打中的巨石，现在还横卧河中，像一艘石船。当地老贵阳人叫它石龙船，千百年来静静地飘荡在南明河中，逆流而上，永不靠岸。

三个山洞，都有各自美好的仙人故事。但说实话，相比黔灵山弘福寺的热闹，这里非常僻静冷清，好像一处被世人遗忘的角落。除了我这样拥有猫一样好奇心的人，游客是没有来这里一游的，甚至我都疑心贵阳本地人又有多少人来此一游呢？仙人是人们幻化的神灵，寄托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然而追求美好生活的历程上，人们没有仙人那般洒脱，也就不可能时时把仙人放在心中，仙人们便隐在山中，咀嚼僻静，忍受孤独。于我一介闲人来说，眼望绝壁，品味仙人仙事，一时间远离喧嚣，落得个逍遥自在，不过是独享清幽片刻而已。

准备下山往回返，扭头却被眼前的景物所震撼。薄云之下，一条碧绿的河蜿蜒穿过城市一隅。这是南明河，贵阳市人民的母亲河，我走过的天河潭、花溪、甲秀楼就是南明河串起的一个个珍珠。南明河两岸，贵阳市区东南一角尽收眼底，高楼林立，一座高架桥像一根飘带舞动在鳞次栉比的楼宇间，城市动了起来，活了起来，生机盎然。极目远眺，山峦起伏，逶迤着一团又一团的葱绿，像绿纱围拢在城市边际，呈现出一派景色秀丽的田园风光。

仰望仙人洞，俯瞰贵阳城。我忽然彻悟，山下那座城市里，那些勤劳的人们，才是真正的仙人，得悟伟大复兴之道，拥有令世人赞叹的伟力，创造一个又一个人间奇迹。感动油然而生，我怀揣敬佩之情，脚步轻盈地离开仙人洞山，融入南明河畔的繁华热闹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