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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猪她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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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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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毅的风景

去过一些地方,看过许多风景:巍峨的,柔美的,古旧的,簇新的,城里的,乡下的……不承想,六月初暑,我在重庆涪陵遇见一道坚毅的风景。

与许多人一样,当我和妻走出涪陵火车站时,第一个念头,便是想到了榨菜。如果硬要我往深处再想一想,那就是“乌江”牌榨菜。

不要笑话我孤陋寡闻,涪陵榨菜的名气实在太大了。大到似乎掩盖了涪陵区作为重庆城市发展新区的区位优势,甚至令人忽略了涪陵现有的化工化纤、装备制造、食品医药、重要材料、电子信息、清洁能源等六大支柱产业。不单我这个外乡人,即便涪陵本地人也津津乐道于榨菜。去酒店的出租车上,司机一直在唠叨榨菜,告诉我们不要买工厂生产的,要去买乡村农家自制的榨菜,原生态,味道好。

我到涪陵当然不是为了吃一口咸菜,是因为在重庆北站附近的酒店大堂里,看到的一幅照片:像刀削一样的崖壁,巍峨耸立,刺向青天,崖壁之上一座高悬的吊桥横跨山间。我指着这张令人震撼的照片,问酒店前台服务员,这是哪里?她说,这是涪陵的武陵大裂谷,这个崖壁有个响亮的名字,叫做“铜墙铁壁”。我注视着照片,那座吊桥似乎晃动起来,召唤着我:来吧,到涪陵来,见识一下什么叫铜墙铁壁。

循着“铜墙铁壁”的召唤,来到涪陵——一座二千二百多年前设置为枳县的古城。

虽说听从了“铜墙铁壁”的召唤,我仍然是凡胎肉体,一到涪陵就病倒了,闹肚子引起发烧。只好调整行旅计划,边休养边就近转转,把需要爬山过坎的“铜墙铁壁”放到最后。

午后,乌云遮日。趁着不晒,天气凉爽,我和妻前往白鹤梁水下博物馆。这是一座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誉为“世界首座非潜水可到达的水下遗址博物馆”,坐落在涪陵长江岸边。

出租车行驶在一座桥上时,司机放慢速度,指着江面说,看两江交汇。因汛期涨水,长江浑浊,呈现土黄色,而另一边是碧绿的乌江,颜色各异,泾渭分明,黄绿交接形成弯弯的曲线,偶有轮船驶过,荡起层层涟漪。司机笑着说,像不像我们重庆火锅的“鸳鸯锅”?这个比喻有点俗气,但作为涪陵人每天行驶在长江和乌江之间,那种豪气、傲气却很像火锅里沸腾的红油,不经意间溢出锅外,热辣而奔放。

非常不巧,因为长江汛期不适合开放的原因,水下部分不能参观,只能在陈列馆听讲解员解说。白鹤梁是长江中一段石梁,长约一千六百米,宽约十至十五米,走向大致与江岸平行。这段石梁,通常都是淹没在水下,只有冬春季节的枯水期才会浮出江面,想一睹其真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三峡大坝建成后,随着蓄水水位不断提高,白鹤梁永远地沉入江底。

一段沉入江中的石梁,何至于斥巨资建一座博物馆呢?因为那块石梁上共有三万余言、一百六十五段题刻和十八尾“石鱼”,从唐朝开始,止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民俗、书法、石刻、诗文都镌刻在石梁之上,像一本石雕的百科全书。在三峡蓄水之前,文物保护部门已经把一部分题刻切割下来,安置在重庆三峡博物馆内。水下保护起来的是石梁其中一段,大约有七十米长。

从陈列馆出来,站在江边,眺望对岸青山。虽然未能一睹水下碑林的真容,但仍然为石梁所感动。恍惚间,仿佛看到一些人乘着轻舟,从古代划来。最初到来是人?还是神仙?没人知道。他们没有闲情雅致,忙碌着在石梁上刻下两条鱼。后来的人们观察到,每当石鱼露出水面,来年必定是个风调雨顺的丰收年,于是他们又追记着、铭刻着。有的人观察了石鱼出水,却不刻记,待到明年确认丰收之后,再来记之,真的做到知行合一。有的人洋洋洒洒地记录,俨然是一篇有关长江水文的小作文。还有人借题发挥,雕刻下一些关于勤政廉政的感言。最言简意赅的题刻是某年“水位至此”,一目了然,无需多言。千百年来,一朝又一朝,一代人又一代人,赓续传承,在滚滚东流的长江中赋予一道石梁以生命。

当然,接续而来的他们,谁都不会知道,露出水面的两条石鱼的眼睛连线,与现在水文部门记录的长江水尺零点的位置基本在一个水平线上,相差甚微。而鱼腹那个位置,恰好是近年来观测到枯水水位的平均线。是巧合?是宿命?还是科学?我时常迷失在现代人与古人谁更聪明的比较之中。

石鱼出水兆丰年,迎来四面八方客。随着观察记录石鱼出水的人越来越多,大量关于水文的题刻被镌刻在石梁上,你来,他来,我也来,江心石梁在两宋时期成了名胜之地。诗人、书法家黄庭坚来了,没题诗,只留“元符庚辰涪翁来”七个字,表示黄庭坚到此一游。北宋名臣朱昂题刻下诗句:“欲识丰年兆,扬鬐势渐浮。只应同在藻,无复畏吞钩。”

不仅官员、文人到此观石鱼写心得,普通老百姓也常登上石梁搞个“春游”什么的。冬春枯水之时,江心浮出黝黑细长的石梁,人们泛舟而往,惊起白鹤高飞,热闹非凡。这是涪陵人曾经的幸事,如今许多年长者的回忆。

“走吧,回酒店休息吧。”妻子的话把我拉回现实,那些人消散了,那道石梁没入江中。真没想到,惦念着涪陵榨菜,却被涪陵石鱼震撼了。那道曾经沉浮隐现千余年的白鹤梁,如今在江底发出不甚耀目却磐石般坚毅的光芒。

极目长江两岸,青山绿树,高楼林立,涪陵是一个古老而充满活力的地方,自古至今。

汽车驶出涪陵主城区,基本就是沿着碧绿的乌江一路向南。乌江两岸,群山起伏,山上万木向荣,葱茏得看不见山体。谁能想到在水碧山青、风景如画地方,藏着一个人间奇迹。

这座名字叫金子山的大山,看上去与周边相连的山并无二致。只是山脚下,多出一个钢筋水泥砌筑的山洞,洞口弧顶处竖立一行暗红色的字:816地下核工程。

跟随着解说员,我们走进暗暗的潮湿的山洞。导洞连着支洞,隧道连着竖井,我们像是走在地下迷宫里,一会儿拐弯,一会儿爬楼梯,不时看见墙壁上粉刷的具有时代特征的口号。走在粗大的冷却水管里,人都觉得渺小很多。虽然四周安装上了彩色灯饰,红黄蓝紫不时变幻,给人一种穿越时光隧道的感觉,但是如果按照设计要求开足马力抽水的话,它能使乌江水位很快下降到枯水水位。钻过一个低矮厚重的铁门,里面豁然开朗,这里是核反应堆的上部,足有七十多米高,听着解说,游人中发出一阵阵惊叹。随后,我们又参观了核反应堆控制室,一排排仪表柜,标示为“上海光明仪表厂”生产,实际内部线路版都是进口的,价格不菲。

约有一个小时,我们走完了全部参观线路,这仅仅是整个工程的五分之一。电瓶车把我们拉到一个隧道口,那里有台大电视正在循环播放816核工程的资料片。我和妻子坐到前排椅子上,专心致志地观看纪录片。过了一会,我一回头,原先站着看纪录片的游人都走掉了,只剩我俩。我对妻子说,我们也走吧。

长长的隧道,静到能听见我俩的脚步声,幽幽暗暗的灯光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冷冷的风从隧道深处吹来。我们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

一九六六年,中苏关系破裂,中美关系僵持。面对美苏两个核大国,刚刚诞生的新中国迫切需要崛起的能量。一声令下,前后有六万多青年从天南地北汇聚至此,他们按照“上不告诉父母,下不告诉妻儿”的保密要求,隐姓埋名,奋战在大山深处,历时十八年挖空了金子山,挖出“世界最大人工洞体”。

一九八四年,面对新的国际形势,国家叫停了816核工程。至此,洞内建有大型洞室十八个,道路、导洞、支洞、隧道及竖井一百三十多条,已完成全部建筑工程的百分之八十五,安装设备设施百分之六十五,耗资七亿多元。一百多年轻的生命,陨落在大山深处、乌江江畔。

时间尚早,我们打车到附近的816小镇。小镇曾经是为816核工程加工机器零件的工厂,现在修建为旅游小镇。人很少,格外清净。老旧的厂房、红砖宿舍、老式车床,无声地叙说过去的故事。一群小学生从另一个门进入小镇,他们来参观核工程陈列馆,在那里他们会学习弄懂两个词汇:三线建设和三线人。

天空飘下小雨,我们从北门走出小镇。恰好遇见一辆区间运行的小面包车,招手上车。听着司机的口音不像重庆人,妻子问道,师傅,小镇上还有当年的三线人吗?司机笑答:“我就是他们的后代,老家河南的。”一瞬间,心生敬意。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好人好马上三线”是那个时代的呼唤,无数三线人的倾力奉献成就了新时代的基石。

雨过天晴,阳光普照。回程时,我俩在“乌江赤壁”观景台下车,登台眺望乌江风光。碧若琉璃的乌江水在峡谷中缓缓流淌,笔直的峭壁耸立江岸,雄伟奇峻,如一幅泼墨山水画卷悬挂于天地之间,“萦回冷浸碧无瑕,图画天开景最嘉。”(明·余光)现代发达的交通使得乌江不见了百舸争流的繁忙景象,岸边鲜有人家,江上少有舟楫,静谧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旅游原本就是看山看水看风景,四时不同,览物之情不同。眼前的乌江是一道诗情画意的风景,而不远处沉寂的金子山里,却深藏着一个时代坚毅无比的信念。

816核工程,一道钢筋水泥砌筑的风景。

出租车沿着盘山道,一圈一圈地上升,驶向武陵山深处。武陵山是一座比金子山更高的山,或者说金子山背靠着武陵山。从车窗向外看,尚能看见816核工程那座一百五十米高的大烟囱,耸立在金子山上。

山风吹来时,我们站在武陵山大裂谷的入口处。沿着山腰,顺坡而下,徒步十里大峡谷,探访铜墙铁壁的雄阔壮美,感悟裂谷地缝的深邃与神秘。

一座半拉子山扑面而来,壁立,陡峭,好像被刀削斧砍过,号称小夔门。但我觉得从体量上讲,要比巫山夔门大许多,之所以言“小”,大概是一种自谦,毕竟是借用人家的名号。前行不远就是鸡冠岭,风风雨雨侵蚀石灰岩山体,岁月的雕刻刀削峰剜石,远看就像一只雄鸡的鸡冠,听不到鸡鸣,不知名字的鸟儿歌喉婉转。鸡冠岭之下伫立的是如来神掌,二百多米高的山峰,颇似一只五指并举的大手,却只有八十厘米的厚度,暗自为佛祖担心,挥手不要太用力,以防折断。

薄刀岭中间峭壁洞开,俨然如门,穿过这个天门洞,人就站在高高的吊桥之上。吊桥架设在两山之间,对面是巍峨的群山,峰峦叠障,奇骏多姿,桥下是深深的峡谷,绿植葱茏,茂密苍劲。此时,若是放浪一些,登高一呼,必定是山鸣谷应。我还是比较矜持,只有举目四顾,单见高山耸峙、奇峰罗列。

扶索而过,飘然于山巅,脚下吊桥略微左右摇摆,既有腾云驾雾之感,又步步惊心,惊险刺激。站在吊桥中间,回望千余米长的峭壁,壁立千仞,岿然挺立,阳光下古铜色的崖壁连绵筑起一道铜墙铁壁。大自然的灵性常常在于以自然之力诠释人类的精神世界,塑造刻画人类社会的理想境地。在辞书上查找关于“铜墙铁壁”的词条释义,永远比不上大自然来得深刻生动,直抵心灵,撼动魂魄。

继续前行,看见石板路中间蹲着一只猕猴。妻子害怕,不敢继续走。我说,大胆往前走,这猴怕人。果然,猕猴吓得一个纵身蹿到路边大树上。武陵山大裂谷景区九年前才正式运营,不是大红大热的景点,游客相对稀少,猴子还没蜕变成峨眉山的“土匪猴”、黔灵山的“强盗猴”。因此傻想,到底是猴子天生有“匪”性,还是游人的宠幸驯化为“盗”?心里还是倾向猴子只要不伤人,抢点游客的水果、食品啥的,也是旅途中一种乐趣。孙悟空西游,不是也常常端个大碗,寻着大门小户,讨要吃食嘛。

走过忘忧谷,就是情人谷,谷深幽幽,山风送爽。看到这里环境优美,就和妻子坐在路边椅子上,喝点热水,吃点面包零食。景区里的音响播放着曲风柔婉的琵琶曲,一只蓝红相间的蚂蚱正在攀爬一块光滑的大青石,爬到石顶,大长腿一蹬,振翅没入草丛中,惊起一对小小的粉蝶扑棱着翅膀飞走了。一个微胖女孩从小路走来,她是景区工作人员,冲着我俩微笑着说,前面有桌子,到那里休息多好,走几步就到。我俩、女孩、蚂蚱、蝴蝶相处在青石绿树的幽谷中,一切都是那么平淡无奇,又是那么和谐祥和,便想起岁月静好这个词语,以及“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的句子。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山里行,我们来到景区核心景观,一条大裂谷:青天峡地缝。大约是几亿年前,山崩地裂,或者某个行星坠落撞击,形成一个一千五百米长的峡谷,被多愁善感的人们称之为“地球最古老的伤痕”。峡谷两边是悬崖峭壁,足有两三百米高,气势磅礴,令人眼晕心悸。悬崖之间能有四五米宽,最窄的地方不足两米,遮天蔽日,幽幽暗暗。一条沿着岩壁中间修建的栈道起伏蜿蜒,跨步其上,冷风吹面,不由得神摄气敛。地缝两侧的崖壁,有的像斧劈,有的像刀削,或立或卧的奇石错落其间,钟乳石形态各异、千变万化。

正是中午时分,太阳当空。阳光避开谷口茂密的植被,躲过一块块凸起的岩石,极其艰难从峡谷高处照射进来,形成一束束光柱,像舞台上方的射灯,要把“主角”打亮一抹高光时刻。游客们追逐着这束“一米阳光”,调整角度,不停地拍摄,留下一帧帧美妙的画面。

这个时候,峡谷外,阳光明媚,灿烂无比。肤白的美女撑着遮阳伞,粗犷的老爷们戴着看不到眼睛的墨镜,闲适的老人躲在浓郁的树荫下。有人闪躲着普照的阳光,有人追逐那艰难照进的一束光,没有错与对,看风景的角度不同而已,生活原本如此,一堆堆的顾念。

快要走出地缝的时候,妻子指着谷底干涸的河套说,没有水,这个峡谷缺少了韵味。的确是有些遗憾,壁立千仞与溪流淙淙算是自然景观中的绝配。来涪陵之前,去了重庆万盛区的黑山谷景区,同样是峡谷,那里却是河流奔腾、山泉肆意,流水之柔美衬托着青山绝壁的刚毅。转念一想,武陵山的青山幽谷虽无水润之美,却显示一种硬朗朗的气质。山岩绝壁之外,卡在岩壁之间的开门石,颇有一石定乾坤之势的镇天印,镇守谷口的将军石,以及大大小小没有名字的石头,它们坚硬得很,自有风骨,自成景致。

坐上驶往渝东南的火车,即将离开涪陵。心中还在惦念江心的石梁、金子山的钢筋水泥、武陵山的铜墙铁壁,它们告诉我,在涪陵遇见的是坚毅的风景。

是不是这样呢?我深深地思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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