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夜漫长,被太阳炙烤一天的土地,在月亮下得以喘息,而蟋蟀等虫儿拼命鼓噪,又让夜色不那么安静。妻子不知道为何,突然说到她的父亲。她的父亲,我的岳父,去世有些年头了。我想,妻子是思念父亲了。
通常情况下,思念父亲,往往都是这样开始的:小时候,父亲格外疼爱我们兄妹几人……妻子却违反常理,竟然说父亲这辈子说过不少谎话。这让我很惊讶,便在夏夜里与妻子念叨起已故岳父的种种谎言。
“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一般人家买不起现成的毛衣毛裤,嫌贵。”妻子一边说,一边递给我一杯温热的绿茶。
淡淡的清香,绵柔入口,我附和道:“是呀,为了省钱,大多数人家都是买来毛线,自己织毛衣毛裤。”
这种情形,我当然知道,毕竟是打那个年代过来的。那时,妇女参加工作,不像现在这么普遍。这些不工作的妇女,被称作“家庭妇女”。没啥褒贬,就是个专用词语。“家庭妇女”主要是在家操持家务,洗衣做饭,相夫教子。
每到秋冬季,天气转凉,她们差不多都在织毛衣,准备度过北方寒冷的冬天。织毛衣在我们当地称之为“打毛衣”,两根毛衣针上下翻飞,长长的毛线就变成毛衣裤。记得,我有条毛裤,上半截是棕色的,下半截是深绿色的,就是母亲用两件旧毛衣拆下的毛线织成。毛衣穿久了拆下毛线,洗洗干净,又可以织成毛裤。一团团毛线,就像纷纷扰扰的岁月缠绕一起,一寸一寸地织结在记忆深处。
说起织毛衣,就不得不说说岳母了。岳母年轻时在山东老家干得都是粗活,居家的一些活计不太应手。后来,随岳父到了城里,在一家酒厂工作,瓶瓶罐罐流水线,也是从事体力劳动。岳母秉持着不怕苦累朴实作风,工作上年年都是先进,但对于织毛衣毛裤却是一窍不通。这倒也不是笨,干一天体力活,回家还要洗衣做饭、照顾孩子,大概是没时间学着织毛衣毛裤。
妻子说,有一次,邻居家的小孩来家玩。母亲看到小孩身上自织的毛衣,不由得叹息道,我如果会织毛衣就好了。谁知道,一旁的父亲却说,这有什么难的,我就会织毛衣毛裤。那一瞬,母亲和我都惊呆了。
后来,大姨从老家来看望母亲。不知道大姨怎么想的,竟然带来一包毛线,说是给孩子们织毛衣。大姨走后,父亲粗手笨脚地拿着两根毛衣针,与一个毛线球“搏斗”了很久,忙乎得一头汗,也没有织成一针一线。还是后来,我学会织毛衣,才把那些毛线用上。
妻子说到这里,哈哈地笑着:“你说,父亲明明不会织毛衣,偏要撒谎说自己会织毛衣,这是一种什么心态?”
我说:“这大概就是男人的担当。”
一家之主,妻子不会织毛衣,丈夫觉得他有必要担起这个责任,便不顾一切地说个善意的谎言。我笑着对妻子说,都怪你大姨不懂事,送什么毛线呀?一团团毛线轻易地戳穿了一个善意的谎言。
二
当然,有些话我没全说,其实男人有个通病就是爱吹牛。在我们这里也叫“泡”,说某人“真能泡”,意思就是真能吹。
我们现在大抵也是如此。几个发小,时不时约到小酒馆里。六十岁的人了,能喝多少酒?能吃多少菜?不就是聚在一起,瞎“泡”一通嘛。似乎这个时候人人都是“英才”,都是识时务的俊杰,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兼具社会文化。等到天色一黑,微醺过后,各自回家,一觉醒来,仍旧是凡夫俗子一枚。想想聊天的内容,一半以上是酒话搭配着不着边际的“谎话”。
记得我与妻子恋爱时,有一次我到她家串门。进门后,忽然想起今天有大连足球队的比赛,便打开电视看直播。看了一会,发现准岳父的注意力没在足球赛事上,赶紧找个话题与其唠嗑。
我问道:“叔,您喜欢哪项体育运动?”
“篮球,我喜欢打篮球。”岳父喜形于色地答道。
我很吃惊,须知岳父只有一米六出点头,这个身高打篮球的可不多。话已破题,只能就篮球聊下去了。岳父侃侃而谈,什么运球、传球、急停、跨步、三步上篮等等,说的倒是头头是道,让我一时接不上话。
一直以来,我对岳父打篮球这件事心存疑问。从生活经验看,但凡是个爱好,一般都与生活环境有着密切联系。不是有人开玩笑说,坐飞机抵达成都上空,都能听到打麻将的声音。所以,在成都不会打麻将的有几人?但我们那个时候,篮球并不是热门运动项目。从来没有听说过NBA,CBA赛事都没有设立,尤其是在大连这个足球城里,篮球运动相对来说更是小众。我们在中学时,体育课或者体育活动时间,都是踢足球或者打排球,篮球场上人影稀少。岳父年少时,只在青岛胶州县城上过小学,不知道他的篮球启蒙始于哪里?
想到当时的情景,我忍不住问妻子:“你见过咱爸打篮球了吗?”
妻子回道:“没见过打篮球,只见过父亲赶海,挖蚬子、推蟹子很在行。”
难不成,这是岳父好面子,瞎“泡”出来的又一个谎言?
妻子听了我的叙说,不以为然。说道:“这不算啥,父亲曾因为一句谎话,还失去一颗牙呢。”
众所周知,牙疼的时候是不能拔牙的。这种情况下,牙医都是开一些消炎药和止疼药,让患者回家服药。等到炎症消了,牙不疼了,再来医院该拔拔、该修修。那年,岳父牙疼,去了牙科医院。医生问,牙疼不?岳父知道,如果说疼就是开药回家,他不想再跑一趟,便谎称不疼。然后,医生准备拔牙,连着敲了几颗牙,岳父也说不清楚是哪颗牙疼,因为那颗坏牙牵扯着满口的牙都疼。最后,大约摸说就这颗。“啪”一下,医生拔掉那颗牙。回家后,岳父还是牙疼不止,认真排查了一下,发现坏牙还在,拔掉的是一颗好牙。
听完妻子的讲述,我觉得挺好笑。一次谎话,损失一颗好牙,的确有些得不偿失。但在漫漫人生路上,大概每个人都说过谎。职场上,领导自夸我这身打扮是不是很好?谄媚的人会说,太好了,棒极了。朴实平和的人会说,还不错,挺好的。以上两种人说的全是谎话,谁会像小屁孩那样说,领导你根本没穿衣服嘛。生活中,有情人也好,两口子也罢,女人这一辈子,多少次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哪个直男敢说不美?!
谎言,就是假的、骗人的话。与之对应的,是真话实话。小时候,关于谎言,印象最深的一个是被狼吃掉之前,整天喊“狼来了”的中国小孩,另一个是匹诺曹,一说谎话鼻子就长出一截的外国木偶。老师和家长大都用过这两个故事,教育孩子们不要撒谎。秉持这样的理念,耿直地、有一说一地慢慢长大。只有在成长的过程中历经挫折,才慢慢懂得有些谎言是美丽的、善良的,而有些真话、实话往往却是伤人的、残酷的。善意的谎言,依然是骗人的假话,但可以抚慰心智、令人幸福,使某些残酷的现实变得温馨起来,至少看上去是美好的。
三
岳父出生成长在山东胶州,年轻时通过招工来到城市,成为一名产业工人。在胶州时,育有两个女儿。进城时,把大女儿留在胶州,只带了小女儿。小女儿长大后,成了我的妻子。到大连工作后,又有了两个男孩。一家人快乐生活,其乐融融。孩子们渐渐都长大了,成家立业,挑门过日子。岳父也退休了,老两口独自生活。
我对妻子说:“咱爸那代人,堪称勤劳朴实。”
妻子接茬说:“可不是嘛,年轻时,父亲总是忙里忙外,工作之余,赶海、养鸡,什么都干。”
我说:“退休后也没闲着,成了菜农。”
说起岳父的菜农身份,还得从妻子的大弟说起。有一年,大弟在城乡结合部买了一套房子,屋外有一大片菜地。大弟自己没去住,岳父看着菜地荒着,就去种点茄子、芸豆、小葱、白菜什么的。种来种去,时间一长,我笑侃岳父是个菜农。种地就有收获,四季不同,菜蔬各异。每次岳父听说我们要回家,都要在前一天赶到菜地,收获一茬应季蔬菜。第二天,我们走时,一家给一包蔬菜。有些时候,岳父还会上门送菜。
妻子说:“还记得那次送菠菜吗?”
我说:“当然记得。”
那是个初春季节,咋暖还寒,岳父拎着一大包菠菜来我家。坐在沙发上,岳父说,他种的菠菜好吃,与别人不同。接着,念叨起一堆种菜经,我只管听着,反正我也不会种菜。送岳父下楼,我瞅着寸草没生的花坛,想着岳父送来的足有半尺多长的菠菜,又起了疑心。这么冷的天气,小草都没发芽,菠菜会长这么壮实?
想到这里,我对妻子说,估计那次送菠菜,十有八九是买的,除非咱爸在菜地上扣大棚,或者搞起设施农业了。妻子轻叹一声,买的种的都无所谓了,老人家能来送菜,于咱们来说,那是一种幸福。我点头赞同,没说话,却在心里嘀咕着,这样的谎言实际上是一种恩惠,绿油油的菠菜,饱含如山父爱。
我和妻子结婚,基本上算是门当户对。但妻子小时候的生活,要比我小时候强多了,这得益于岳父的勤劳。当时岳父家里,有个小院。岳父盖了些鸡舍,养了不少鸡,母鸡下蛋,公鸡打鸣。平时妻子和弟弟他们三人有鸡蛋吃,时常还可以杀只公鸡炖了吃。我们家没地方养鸡,所以只有端午节才能吃上鸡蛋,过年才有可能吃一回鸡。结婚这么多年,我常听妻子说起这些旧事,除了羡慕外,还记住了妻子所言:岳父从来不吃鸡。
一说到吃鸡,我和妻子都不说话了。窗外室内一丝风都没有,刚刚还明晃晃的月亮,不知道何时隐进乌云之中,似乎要下雨。屋里有些闷热,我打开空调扇,一丝凉风扑面而来。
戳穿岳父“谎言”缘于我的一次疏忽。那天是周日,我们和两个弟弟约好,一起回岳父家吃晚饭。因为我头天晚上去了农村,便和妻子商定,她从家走,我中午时分直接到岳父家。在农村临出发前,看到集市上有农妇叫卖当地特产“大骨鸡”,顺便买了一只。到岳父家时,妻子见我拎了好大一只鸡,一怔,但也没说什么。我这才想起岳父不吃鸡。买都买了,只好硬着头皮把鸡炖上。
晚饭时,我举起酒盅,准备敬岳父一杯酒。祝酒词还没出口,就张大嘴巴愣在那里。我惊奇地发现,岳父正津津有味地吃鸡,而且还是很享受的样子。
妻子也看见了,脱口而出:“爸,您不是不吃鸡肉吗?”
岳父嚼口鸡肉,不紧不慢地反问道:“谁说我不吃鸡肉?”
“我们小时候,家里每次炖鸡,您不都是只看不吃吗?”小弟抢过话头,一脸不解。
“你们小时候,炖一只鸡,姐弟三人能吃个底朝天,我会和你们抢鸡肉吃?怕你们不肯痛快地吃,我才说不愿意吃鸡肉。”岳父举起酒盅,边说边与我碰杯。
然后,岳父看着我说:“还别说,那个时候,看着他们把一锅小鸡炖蘑菇吃个精光,心里别提多舒坦了。”我没言语,默默地把一只鸡腿夹到岳父碗里。仰头,喝干一盅白酒。
高度白酒,不上头,却往心头奔涌,火辣辣的。
静默中,只有空调扇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夜更加寂静了。我率先打破沉寂,轻声说道,这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识破父亲的“谎言”了。
妻无语,窗外有雨滴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