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所未有的生态保护行动,取得明显成效,天更蓝、山更绿、水更清、环境更优美。于我而言,这种成效体现在我家窗外,在鳞次栉比的楼宇之间,在车来车往的街道旁,鸟鸣清脆如钟,或婉转如歌。
我家北窗外的露天吊篮里,放置了几个闲置的花盆,盆中有泥土,常会长些不知名的小草,引来麻雀啄食草种。这些鸟们边啄边用爪子扒拉泥土,刨出一道不深不浅的沟。妻子特意抓一把金灿灿的小米扔到沟里,结果麻雀来得更频繁了,“叽叽喳喳”,鸟语连连,欢唱不停。
窗外是一个大世界,不单有麻雀,喜鹊也是最常见的鸟儿。晨起,与妻子去海边慢跑。路过一个车站广场,那里有几棵粗大的杨树。树下,约莫有十多只喜鹊在草坪上扎堆嬉戏。晨曦中,黑白分明的羽毛泛着蓝幽幽的光,“喳喳”“喳喳”的鸣叫响成一片,有些闹,却令人心情大好。妻子开心地说,喜鹊们开大会喽。我说,会风会纪有点乱,争先恐后地发言没秩序。
退休前,我常在机关楼前的小树林里跑步。小树林里,同样是鸟的世界,鸟鸣响起的地方。麻雀最多,平时藏身印刷厂屋顶废弃的管道里,进进出出,为食而忙,啾啾地鸣叫。一棵三两个人才能搂抱过来的大杨树上,一南一北的枝桠上有两个喜鹊窝,比邻而居,友好相处。近些年,不知从哪里飞来一些羽毛鲜艳的鸟儿,颜值颇高,看着赏心悦目,闻其鸣叫又是婉转动听。这些鸟儿,一会儿在水杉树上鸣叫,一会儿飞到玉兰树上嬉闹,婉转歌喉,吟唱不绝,像一支小乐队奏鸣一首舒畅的轻音乐。如果是春天,迎春、桃花、海棠竞相绽放,花香宜人,鸟语成歌,很容易让人醉的。
有一天,我在机关院内跑步时,发现两只小野猫竟然扑住了一只鸟。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声呵斥住小猫,将小鸟从猫爪下夺回。把受伤的小鸟交给保安,嘱咐他们好好饲养小鸟,待伤好之后再放飞。我希望小鸟继续在小猫头上飞来飞去,在小树林啼鸣,成为那首轻音乐里的一个跳动的音符。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唐•孟浩然)城市可以如铁匠铺般嘈杂,日子可以如飞梭般流逝,但鸟儿的鸣叫永远不会消失。然而,初夏时节,窗外新来的一只鸟,却是与众鸟儿不同。它很特殊,尤其是它的鸣叫,非同一般。这只鸟指定是不知不觉,但却介入了我的日常生活,甚至改变了自己的作息规律。
二
虽然年已花甲,但我的睡眠仍然一级棒。晚上十点左右入睡,早晨闹钟不响我不起床,逢周六周日可以睡到八九点钟。但是,自打窗外树上来了这只鸟,我的超级睡眠就被它无情地摧毁——高亢的鸣叫,响彻在凌晨四点半左右,回荡在我家卧室窗外。
这鸟天生一个大嗓门,音高超过普通鸟鸣,高亢尖锐刺耳,音调倒也算是婉转,一声短促,接两声悠长,只是音符较高,好像嘴里含着一只铜笛专拣高音吹奏,一阵阵响彻在清晨寂静的巷子里。我们这里夏天比较凉爽,很少使用空调,都是开着窗户睡觉。自打这鸟“盘踞”枝头,每日里天刚刚亮的时候,保准把我吵醒。无奈,转个身接着再睡,但总不如一觉睡到自然醒舒服。
那天,凌晨四点半,鸟儿准时鸣叫。我索性起床,趴在窗台上,想仔细观察一番这只鸟。但与响亮的叫声相反,它胆子非常小,极其谨慎,藏在繁茂的树叶里,只闻其声,很难一窥其全貌。隐约地看到,体型比麻雀略大一些,头上还有一撮白色羽毛。妻子也醒了,看着我趴在窗台上,知道是鸟鸣影响了睡眠,便说你能奈何它?妻子的话,让我想起童年与鸟儿相关的时日。
弹弓是古时候的冷兵器,小时候男孩子人手必备的游戏神器。弹弓有两种,一种是用粗铁丝做的,另一种是用树木的枝桠制作。因为很难找到合适的呈“丫”字形的枝桠,我们大多是使用铁丝制作的弹弓。在拿无数个碎玻璃瓶子当靶子练习之后,悄悄跑到公园里,寻找鸟的踪迹。
位于半山坡的公园里,有许多野桃树和杏树,枝头上麻雀飞来飞去,吸引着顽童的目光。不得不说,麻雀们绝对是“鬼精灵”,常常是只听到鸣叫,看不见身影。好不容易发现了它们,刚举起弹弓瞄准,它们就展翅飞走了。终于锁定了一只麻雀,瞄准,发射,就在这一瞬间,鸟儿蹭的一下蹿到另一个枝头去了,只见三两片树叶晃悠悠飘落下来。在我的印象中,那些年里,自己和小伙伴们就没有打下过一只鸟,倒是把鸟们吓得够呛。少年不知愁滋味,我们把打鸟作为一种乐趣,不经意间便藏在心里,老的时候,回味起来意趣满满。
与我们打鸟游戏不同,那个年代里真有以猎杀鸟类为业的人。邻居张叔叔就有一杆猎枪,他常去郊区的小湖、水库猎杀鹌鹑、野鸭等鸟类。张叔叔的儿子和我是同学,有一次去他家玩,在走廊里看见张叔叔挂着的“战利品”,一对羽毛艳丽的野鸡。它们原本属于山林,自由歌唱,现在却倒挂在走廊里,美妙的歌喉不再鸣唱,看着挺可怜。实际上,艰难的岁月中,人活得也挺可怜,缺油少肉,靠着打点野味补充身体之需。
回想起来,我当时曾在他家吃过猎来的某些动物的肉,也许就有野鸡等鸟类。这让我有些慌乱,有些胆怯,下意识地看向窗外的大树,还好,那鸟儿仍专注地吹着“铜笛”,尖锐而高亢。也许,我欠鸟儿一个真诚的道歉。
三
我对鸟儿有种说不出的情感,或许是弥补儿时的无意伤害吧,极力想多知道一些有关鸟儿的消息。反正天光大亮,已无睡意,于是拿着手机翻来翻去,查找树上那只鸟儿,究竟是个啥鸟?
查来查去,还真查到一些关于鸟儿的林林总总。原来,大自然中约有九千种鸟,有两三千种不同的鸟语。比如,黄鹂鸟的叫声尖厉急促,好像催促人们早起,因而民间把黄鹂鸟称作“唤起鸟”。元末明初诗人杨维桢把黄鹂的叫声写进了诗作《五禽言》中,“唤起,唤起。东方明,门前已如市。上林有鸟杀司晨,苦杀萧娘睡方美。”大概意思就是,黄鹂鸟声声,催醒梦中人:天亮了,门外都成闹市了,快起床,报晓的雄鸡换成黄鹂鸟的鸣叫,害得女子睡不安稳。
我找来许多黄鹂鸟鸣叫的录音,一遍遍认真地听,仔细对比。反复听后,觉得窗外那只鸟与黄鹂鸟的鸣叫还是不大一样,黄鹂虽然也是尖锐急促,但比起窗外的鸟鸣要柔和多了,韵律感更强一些。
我不死心,转而向“伟大”的朋友圈询问,树上是一只什么鸟?答案五花八门,因为我拍不到鸟的照片,提供的有效信息太少,谁都无法确定是只什么鸟。最有趣的是朋友还发来了林依轮的《爱情鸟》:树上停着一只,一只什么鸟,呼呼呼,让我觉得心在跳,我看不见她,但却听得到……
我会心一笑,索性不再查找了,就该叫它“唤起”。
每个清晨“唤起”照例准时把我唤醒,只是我不起床,接着睡。时间久了,我便有些适应它的鸣叫,似乎鸟鸣声轻柔了许多。我忽然生出几分好奇,这鸟鸣表达的是什么意思?我不懂鸟语,据说古代有人能听懂鸟语,破解鸟鸣之意。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有个《鸟语》的故事,说有个道士能听懂鸟语,预测即将发生的事件。明朝医药学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载杜鹃鸟,也就是子规鸟,写道:杜鹃,其鸣若曰“不如归去”。哀婉其中,令人动容。
我想仿照古人,给“唤起”的鸣叫起一个拟声词。听来听去,想来想去,总觉得其鸣若曰:“不如起床”。唐朝一对姐妹宋若莘、宋若昭在其著作《女论语》中,写道:“一日之计,惟在于寅。”寅时就是凌晨三点钟到五点钟,“唤起”取其中间,在凌晨四点半高叫“不如起床”“不如起床”,应该是提醒我珍惜大好晨光。如此,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每一日都是从“唤起”开始。
鸟语花香这个词语,我用了半辈子。直到今天,因为树上飞来一只鸟,才多少品味出点意味。鸟儿为谁鸣唱,花儿为谁香?是时候,放缓匆匆的脚步,聆听鸟鸣,品鉴花香,让生活丰富起来,日子生动起来。
四
又一个被唤起的早晨。我沐着晨光,沿着海岸线慢跑。岸边高大的杨树上,喜鹊叫来唤去。微波荡漾的海面上,海鸥盘旋飞翔。
海鸥的叫声短促,单调,没有抑扬顿挫的旋律,有点像猫叫,所以我们这里俗称海鸥为“海猫子”。海鸥不在乎人们怎样评价它的叫声,它是勇士,展开双翅飞速掠过海面,接着腾空跃向蓝天,飒爽,矫健。勇士不需要婉转的歌喉,不屑于悠扬回转,天空之上传来“欧”“欧”“欧”的鸣叫,高亢激越,这是专属于海鸥的自由之歌。
结束晨练,我去小店吃早饭。看到店门外挂着一个鸟笼,一只漂亮的小鸟正在啄食。我问老板,这是一只什么鸟?老板正忙着炸油条,回了我两个字:麻溜。后来,我才知道,这鸟叫“麻料鸟”,也就是朱雀。麻料鸟的鸣叫悦耳动听,据说还能鸣叫出许多短句,诸如“狮子滚绣球”“二姐回走”“李白一盅酒”“赤红醉酒”。
笼中鸟啄食时习惯甩头,一些鸟食被甩出笼子外,落在店门前的过道上。两只麻雀趁着没人来往,像小耗子一样贴着地面溜过来,捡食鸟食。笼中吃饱了的麻料鸟开始鸣叫,起初是一个个单音节,后来鼓起胸脯发出一串“叽里咕噜”的声音,然后婉转悠扬地鸣唱。那鸟鸣,真好听,时而像年轻母亲哄婴儿时的呢哝轻语,时而像电子琴凑出的小和弦一样轻快流畅。
我正听得入迷,那只鸟忽然张开双翅,似乎想要飞翔。可是,受方方正正的鸟笼限制,它只能站在笼中一根木棍上,双翅刚一张开,便又迅速合拢,无助地仰起小小的脑袋。
这时,有人来小店吃饭。脚步声惊起地上那两只麻雀,展翅飞到对面的梧桐树上,藏身油绿的树叶里,一阵“啾儿、啾儿”的叫声传来,虽单调却透着一丝欢快。我还没来得及从树叶中找到它们的身影,却已冲出树荫,在我和笼中鸟的视线中,振翅飞向蓝天。
我心生悲哀,为笼中跳个不停的麻料鸟。鸟儿只属于天空,笼中鸟鸣再婉转终究逃不过忧伤的底色,注定难成自由之歌。
我三口两口吃完饭,赶回家中。窗外,“唤起”还在用它铜笛一般的嗓门呼唤我归来,鸣着叫着,从一个枝桠飞到另一个枝桠上。或许它只是歌唱自由的美好,我人为地添加了许多情感,可我却喜欢这种人与自然的温情流动。
五
我和“唤起”越来越熟,或者说它的鸣叫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每个清晨,我侧耳聆听一会儿“唤起”的“不如起床”。然后,愉悦地起床,去海边锻炼身体,看海鸥自由翱翔海天之间,倾听海鸥的自由之歌。
近几天,新闻里不断传出大雨灾情的讯息。我们这个城市虽无洪涝之灾,却也下了一场大雨,从夜里下到第二天中午。清晨,窗外除了“哗哗”的雨声,没有听到“唤起”的“不如起床”,心里有些担忧。不知道它有没有鸟巢,如果有的话,能不能经得住这场大雨?它的羽毛有没有被雨淋湿,还能不能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妻子见我神神叨叨的,笑着说,人有人生,鸟有鸟生,“唤起”自有它克服困难活下去的办法。
雨后,第一个晴朗的早晨,我听到了铜笛般的鸟鸣。响声刺耳,心却安详。
这场大雨过后,昼长夜短的夏日走进初秋,北风起,秋风凉。我过着自己不紧不慢的日子,忙着低头写作,渐渐不再热心“唤起”的鸟鸣。直到有一天,妻子说,清晨听不到“不如起床”了,我才竖起耳朵倾听,窗外的确没了铜笛般的鸟鸣。
就像一下子与好朋友失去了联系,便胡乱猜测,这些猜测又没有一个是向好的方面猜测,不是猜测生病了,就是猜测出意外了。我就是这样猜测“唤起”的,遭遇瘟病了?被野猫逮住了,小区里野猫可真不少。妻子说,往好处想。一句话提醒了我,对呀,“唤起”可能是一只候鸟,此时也许循着生命的召唤,已经飞往南方,准备过冬。那么,它会飞越哪些湖泊河流?栖息在哪些山川坡岭?最终落脚哪个城市?明年夏天,还会飞回我家窗外吗?想到这些,心中不免泛起一丝惆怅。
这个夏天,以鸟为友,听鸟鸣唱,安心,惬意。然,人有人言,鸟有鸟语,我与“唤起”不会两地书。唯有写下这些文字,算作对一只鸟不能忘却的纪念,给自己一个心灵上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