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茶峒是湘西的一个小镇,洪安是重庆的一个小镇。两个小镇伫立清水江畔,从容面对,隔江相望,像一对孪生兄弟,牵手共叙一个关于边城的故事。
我从没到过两个小镇。冥冥之中,却好像曾经在此驻足,流连吊脚飞檐下,徜徉绿水青山中。小镇古旧的印记,影影绰绰,像老照相馆里,投在显影水里的感光纸,晃晃悠悠显现出来:小溪、白塔、渡船,一位摆渡的老人,一个名叫翠翠的女孩,还有一条大黄狗……
十年前,我在德国开展为期二十余天的考察学习。为了排遣异国他乡的孤寂,打发闲散时光,打点行装时,特意把《沈从文精选集》装在包里。这本书是我早年游历凤凰古城时,在沈从文故居购买的,扉页上还有一枚纪念戳“凤凰古城沈从文故居留念”。然而,工作生活忙忙碌碌,一直没有认真读过这本书。
这次,在德国的土地上,我静下心来阅读沈从文先生的中篇小说《边城》,品读“每一句都‘鼓立’饱满,充满水分,酸甜合度,像一篮新摘的烟台玛瑙樱桃(汪曾祺语)”的文字。从这个时候起,边城走进我的内心世界,我更是常常走进书香沁脾的《边城》。
六月夏深,我和妻子在重庆旅游,行旅匆匆地从酉阳县来到秀山县。薄暮时分,入住洪安镇。放下行李,我们直奔古镇老街而去。
洪安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镇,依山傍水,散发着浓郁的土家族风情。古镇老街的入口,就在道边不远处。穿过古色古香的旧屋老宅中,爬过长长的楼梯,沿坡而下,远远地看见一湾碧绿的江水。江边渡口处,一座红颜色六角塔旁边,写着醒目的四大大字:洪安边城。目光越过碧绿的江水,停留在对岸的茶峒古镇,一段城墙连接一座不高的小山,山崖上刻着两个红色大字:边城。
“小溪流下去,绕山岨流”“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边城》里的文字像眼前的清水江,缓缓流淌心间,四周的景致变得陌生而又熟悉。我终于得见沈从文先生笔下的边城,从字里行间的虚拟,来到风光秀丽、民风纯朴的小镇,欣赏田园牧歌般的湘西边陲风貌,怀想翠翠邂逅的甜美爱情,以及带着淡淡忧伤的结局。
二
碧绿清澈的清水江自然而然地分成两岸。两岸就是两座小镇,共同筑起一座边城,吸引八方来客寻梦《边城》里故事,品读边城。
如果乘船沿清水江南下,左岸是湖南的茶峒镇,右岸是重庆的洪安镇,要不了多久,便会船行贵州的迓架镇,这里是湘黔渝三省(市)交界的地方。因为小说《边城》的独特魅力,吸引了无数游人前来观光采风。两边小镇都高擎“边城”的大旗,来洪安镇,还是来茶峒镇,都是来边城了。值得一提的是,茶峒镇在二〇〇五年更名为“边城镇”。我不喜欢这样的更名,还是乐于把“边城镇”叫做茶峒,因为它在《边城》里就是茶峒,从来没有改变过。
沿着清水江岸的步栈道,一路向南,走到连接洪安和茶峒的茶洪大桥。桥东是茶峒镇,桥头的城楼上写着“边城楼”三个大字,不温不火,理直气壮。桥西是洪安镇,桥头牌楼上写着“渝东南第一门”,霸气侧漏,天下第一。向南眺望则是贵州的山水,略显边缘化。桥西侧有一个三角亭,里边有石碑,正面刻字“一脚跨三省”,背面刻字“三省闻鸡鸣”。这让我想起镇上一些餐馆打出的招牌菜“一口吃三省”“一锅煮三省”,而我们住的旅馆则叫“三省宾馆”。
从另一条小路折返,回到洪安老街。穿行老街小巷,古屋旧宅散落其间,青砖黑瓦,庭院深深。忽然发现街边有“刘邓大军挺进大西南的司令部旧址”,正要进去观瞻,却发现铁将军把门,可能是我们来的这个时间点,人家下班了。解放战争时期,刘邓大军挥师挺进大西南,入川第一站就是洪安。解放军进驻洪安后,司令部设在拉拉渡码头边,一个街口处的复兴银行内,由此拉开解放大西南的进程。历史就像一支五彩大笔,在小镇灰黑色的底板上,画了一抹亮眼的红。
从老戏台“万年台”向北,走过风雨廊桥,就是“三不管”岛。据说,早年居民发生矛盾冲突时,便约到小岛上以武力解决争端。小岛权属不清,无论死伤,贵州、湖南、四川的衙门概不过问,因此得名“三不管”岛。如今,“三不管”岛已经不再是法外之地。小岛归属于洪安镇,岛上是一家档次较高的度假宾馆,人们休闲休憩的好去处。宾馆不无幽默地在风雨桥头题联:“湘不管,黔不管,我馆。”
“三不管”岛不大,但地势较高,站在岛的东边,可以俯瞰弯弓一样的清水江,眺望对岸古建筑群立的茶峒古镇。洪安与茶峒很像两面镜子,你照出我,我照出你,山不转水转,故事藏在吊脚飞檐里。
忽然,江面上传来一阵紧过一阵的鼓声。只见三条龙舟你追我赶,掠过水面,但又不像正式比赛的架势。妻子说,应当是训练,过几天就是端午节,那时才会有赛龙舟。又是端午节,《边城》里的端午节似乎就在眼前:“河边站满了人,四只朱色长船在潭中滑着,龙船水刚刚涨过,河中水皆豆绿,天气又那么明朗,鼓声蓬蓬响着,翠翠抿着嘴一句话不说,心中充满了不可言说的快乐。”一切都如沈从文先生描写的一样,只是难觅翠翠的身影,但那快乐正随着铿锵的鼓点,从清水江里涌出,传得很远、很远。
说着话,我俩来到渡口。仔细打量一番红色的六角塔,无论形状,还是颜色,都有周边环境形成反差,显得不大和谐。查看游览图,才知道这个建筑叫语录塔,难怪上面用金色大字书写着毛主席语录。语录塔像个航标,引导着拉拉渡,从对岸漂过来。我想乘拉拉渡去对岸的茶峒,被妻子拦住。她说,我们把边城最美好的篇章,放在明天上午阅读。
从洪安老街长长的楼梯下来,寻一家饭店晚餐。点餐时,没有点“一口吃三省”“一锅煮三省”。论说起吃饭,我缺乏这样的胸怀和气魄。但还是询问一下“一锅煮三省”的内容,不过是湖南的鱼、贵州的豆腐和重庆的腌菜放在一起煮。我们点了一盘炖新鲜河鱼,味道鲜美。瞅一眼窗外,斜阳余晖,河边钓鱼人甩出的鱼线,亮晶晶划落水中,河面荡出一圈“豆绿”色的涟漪。
吹过黔山风,仰视楚天云,头枕渝地眠,边城悄然入梦。
三
清晨,天色阴阴。我和妻子醒在重庆,而后出门沿着清水江岸,朝拉拉渡码头走去,打算到湖南吃早餐。
碧绿的清水江并不宽大,尚没到雨季,没有大江大河奔腾不息的气概,只一味地缓缓流淌。它更像沈从文先生笔下的摆渡老人的朴实、翠翠的清纯,像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浑然天成的淳善,波澜不起,安逸祥和。江面上,除了来回横渡载客的渡船,只有四五条小船顺流飘荡,船尾站着艄公慢悠悠地摇橹。没有一条船是用马达做推进器的,江面静静的,江岸悄无声息,静潭幽篁,恬然静谧,空灵得只剩下黔地的风、楚地的云,也许还会有渝地的雨。
一黛远山,静静地俯视边城;一湾碧水,静静地守候边城。“静”就像来自青山的俯视,来自碧水的守候,虚拟地构筑起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隔开纷乱杂沓、尔虞我诈的外界,茶峒、洪安都变得纯净起来,人性的善,生活的美,荡漾在古街古屋古巷中,深呼吸,嗅一嗅,一切美好的味道都在。
沈从文的小说《边城》成书于一九三一年,是其最能表现人性美的一部小说。沈从文通过自己对湘西的印象,描写了一个桃花源般的湘西小城茶峒,笔调充满了诗意,讴歌传统文化中的美德,人性的返璞归真,构筑起一个远离尘嚣的美好社会。品读《边城》,如细雨中漫步,轻柔扑面,不知不觉中润湿衣衫,浸透身心。
一九九九年,香港《亚洲周刊》公布的“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排行榜”中,鲁迅以小说集《呐喊》名列第一,沈从文的小说《边城》名列第二。历久弥新的文学作品,永远是读者的最爱。
四
拉拉渡,早已不是爷爷、翠翠,还有黄狗,每天渡过来又渡过去的渡船。但我还是怀着虔诚的心情,登上小船,在船工“吱扭”“吱扭”拉动绳索的声音里,听寻逝去的时光,回味爷爷与翠翠恬淡的日子,和小镇上温暖的人、治愈的风情。
拉拉渡是一种古老的渡河方式。一条船,不用摇橹,不用划桨,也不用撑篙,用手拉动连接两岸的绳索,就把船及客人带到对岸。如今有了改变,不再是用手拉动绳索,而是用一个带凹槽的木方扣住绳索,随着船工一别一扭一拉,渡船“哗哗”滑向对岸。还有一点改变的是,原本这个渡口是义渡,在《边城》里,倘若哪位客人给几个铜钱的船费,爷爷是不高兴的,翠翠要追到对面小山上还钱。如今虽然岸边有牌子写着义渡,但实际是收费的,两元一位,微信扫码支付。岸边那个牌子见证曾经的故事,微信扫码则是与时俱进,毕竟时代不同了。清水江的确不够宽大,也就两分钟的时间,我们由重庆踏上了湖南地界,寻访起茶峒的故事。
茶峒依山临水筑城。上得岸来,迎面是一段青石砌筑的城墙,沿着山边逶迤向上。拾级而上,很快就站在城墙上头,满目绿水青山,对岸洪安老街上黑瓦灰墙、翘檐飞角,点缀其中。渡口边上的语录塔,更是万绿从中一点红,鲜艳而亮眼。
吃过早餐,我们在茶峒古镇的街巷里转悠起来。古旧的巷子,古旧的楼,我们似乎在找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找,像翻阅一本线装书,只管看着,赏着,品味着。不过,有两样我很想找到的东西,却始终没能见到,一样是翠翠家房后的白塔,一样是船总顺顺家的碾房。但都无所谓了,它们早已印刻在我的记忆深处,鲜活着,生动着。
转过街角,吊脚飞檐的对面是一所小学。学校一溜围墙上,小人书一样画着《边城》的故事。一条小溪从围墙下流过,流向不远处的清水江。围墙对面古色古香的吊脚楼并无炊烟,一层层地晾晒着一些衣物,虽显杂乱,却弥散着浓浓的烟火气。溪边浅岸,一簇簇野花开得姹紫嫣红,像一个个穿红戴绿的美女,弯腰向水,对镜理红妆。
妻子调侃我,这么美的环境,如果你在这里住三个月,是不是也能写出一部书来?我笑着纠正妻子话语里的错误,住与生活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沈从文先生不单是曾经住在这里,重要的是生活在湘西,上学、逃学、长大,读学校里的小书,更读湘西热土这部大书,才能饱含真情讴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我指着学校操场正在玩耍的孩子们,轻轻说着,倒是这些孩子们受湘西文化的影响,或许会涌现出文学家,可以抒写最新最美的边城故事。
天空飘下雨滴,柔柔地把古镇化作烟雨人间。小溪上一座小小的石拱桥,连起两岸的往来。一个年轻女孩撑着花伞,婀娜地走上拱桥,面朝清水江,只把一个俏丽的背影甩给我们。我连忙举起相机,“咔嚓”拍下唯美的画面。女孩的背影装饰了我的镜头,给小镇平添一股昂然活力,沧桑古朴携着勃勃青春,顺着小溪流向清水江。
我和妻子追着小溪的步伐,一路走过吊脚楼、狭长的巷子,追随沈从文先生的足音,流连清水江畔。雨开始变大,我俩赶紧躲进一个凉亭中避雨。离岸边不远,又是一个小岛。我从一片翠绿中,看见一座辨识度极高的白色雕塑——翠翠和黄狗。这个岛,如今命名为翠翠岛,如同我们在古镇街巷看到的翠翠饭店、翠翠旅馆一样,翠翠是古镇人永远的牵挂。
七八位手持桨板的女人,跑进凉亭避雨,看架势是准备开始今天的龙舟训练。妻子与她们搭腔,昨天看你们划龙舟,太棒了。女人堆里,一个女子用普通话回应妻子,我不是她们这个队的,你是没看见我们队,比她们强多了。我笑个不停,怎么一支龙舟队里竟然还有个“卧底”?听她这么一说,那些女人急了,方言四起。我虽听不懂,意思我明白,你们有什么了不起,强不强,赛龙舟时见高低。嘻嘻哈哈,笑声伴着雨滴一起落在清水江上,江面微风徐徐。
雨还在下,我和妻子并无担心——“细雨还依然落个不止,溪面一起烟。”我们乐得看见沈从文温婉的文字,从书中飞出,飘在烟雨蒙蒙的茶峒小镇上空,落在一山一溪、一檐一瓦、一草一木间。抬头看见,沿岸依着山势而建的吊脚楼,错落有致,和谐暖心,似乎少一个翘角,甚至缺一片瓦当,都将破坏眼前的景致。这很像我们小时候在体育场看台上,手擎一块图版摆字摆图,缺了哪块都将是败笔。
江岸,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倾身江面,倒映水中,枝头被雨洇湿的翠绿,滴落江中,江面一抹绿,荡漾着,荡漾着……我和妻子就这样守候在江畔,像翠翠当年守在渡口一样,任风雨飘下,翠绿流淌。只是我们与翠翠的心境不同,翠翠心里充满思念与祈盼,我们心里充盈的是不舍与留恋,是读不够、品不完的边城。
妻子拿出手机,搜出小说在线,轻声读着《边城》结尾那段文字:
“到了冬天,
那个圮坍了的白塔,
又重新修好了。
可是那个在月下唱歌,
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
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
也许明天回来!”
《边城》轻轻浮起我的灵魂,边城轻轻抚慰我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