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猪她爸
一
上午十点多钟,我悄悄溜出办公室,走到楼道尽头的电梯间外。那里有一个立式不锈钢烟灰桶,我常在这偷着抽烟。这年头,抽烟的人越来越不受待见,抽支烟往往像做贼似的。
按说在这旮旯抽烟,也是不允许的,办公楼前贴着闪亮的标牌“无烟单位”。可我懒得从八楼坐电梯到一楼,嫌楼外秋风瑟瑟,冻得手冰凉,再灌一肚子的风,很不舒服。在楼道里抽烟,暖暖呼呼的,吞云吐雾,凭窗远眺,远远地能看见湛蓝的大海。轻烟散开,像一层薄纱拢住我的脸,心里升腾起治愈般的舒适感。
我忽发奇想,把双眼当作摄像头,像拍电影一样,慢慢地从海上摇过,越过沙滩,跨过马路,目光定格在楼前——栅栏旁站着的一个女人。在我无聊的瞬间里,女人成了我电影里的女主角,不知道演技是否精湛,但非常上镜,也很唯美。
女人高高的个头,一头长发随风而动,像初春时的杨柳枝轻舞飞扬。米色的风衣裹着纤细的腰身,黑色长筒皮靴更加凸显修长的身材。距离稍微有点远,我看不真亮女人的眉眼,但仍能真切感受到她的优雅。许多时候,女人的漂亮不需要仔细端量,只需一眼便折服了。我这么想着,忍不住又多看一眼楼下的女人。
深秋季节,又是大海边,以往和煦的南风,此时变得恣意起来,一扫曾经的温柔,吹得女人抱紧双臂,不停地走来走去。女人不时仰起头,怔怔地望着我所在的大楼,若有所思,又无助迷茫。我瞅着女人沉重的脚步,猜测她是一名中年女性,并且风姿绰绰掩盖不住心事重重。
海阔天蓝,银杏树一片金黄,路上车来人往,如此和谐的景致,何以让楼下的女人这般惆怅?这个问号就像个铁钩子,勾起我的好奇心。我认真观察着,心里琢磨着她会有一个怎样哀婉的故事?
不要以为我有多么好色,一名纪检干部不至于无聊到这个地步。我不过是从小爱好文学,喜欢写写画画,渐渐养成观察人和事的习惯,总想把形形色色的人与林林总总的事,写进我的作品中,以小说或者散文的形式讨论人生何去何从。
这一看不要紧,惊得我嘴巴张得大大的,烟都忘了抽。
女人的位置实在太奇特了。她的左手边是一条宽阔的马路,马路与她之间竖起一排黑色的栅栏,向前延展至路口转个弯。女人面前就是我所在的大楼,也有一道高高的栅栏,银灰色,反射着光亮。从我的视角看过去,两道栅栏交错着把女人围在中央。阳光从左边照射过来,刺得人有些目眩眼晕,那些横七竖八的金属线条,仿佛像一个钢铁打制的笼子,把女人困在里边。
每当女人抬头望向大楼时,我就觉得她好像是在乞求有人把她从笼中拯救出去。这场面让我有一些惊悚的感觉,原本唯美的镜头抖动一下,烟头又适时地烫一下手指。我回过神来,赶忙掐灭烟头,一脸狐疑地回到办公室里。
二
女人望着的大楼,也就是我工作的地方,看上去与周边写字楼一样,没啥特别之处。但当地老百姓都知道,这是纪委用来留置的场所。“留置”一词是最新的叫法,以前叫“双规”,规定时间、规定地点交代问题。
我在市纪委工作有些年头了。十多年前比较清闲,无非处理点违纪案件。近些年来,打虎拍蝇一阵紧过一阵,我们就忙得不可开交,舍家不撇业,像大夫一样切除一个个毒瘤。半个月来,我和同事们在佟主任带领下,正在全力以赴调查杨军和其儿子杨小同受贿一案。
隔行如隔山,加上反腐电视剧的渲染,许多人都认为纪检工作神秘而复杂,甚至惊险刺激。其实,我们最清楚,有些时候并不复杂。不论多大的官,一被带进大楼里,交出随身携带的手机、车钥匙等物件,尤其是去掉腰带和鞋带时,基本都是崩溃的,掩面而泣或嚎啕大哭,之后开始交代违法违纪问题。杨军也不列外,我们已经掌握的,都交代了,我们尚未没掌握的,也交代了。然后我们就着手调查取证、固定证据,一通忙乎后,案子进入收尾阶段。要不了多久,开始启动司法程序,交由检察院提起公诉,法院开庭审理,作出判决。一个人的贪腐之手就此斩断,一个人的人生之路就此拐弯。
今天是周五,算起来我有六七天没回家了,还真有点想家。紧张的工作告一段落,轻松的氛围翩然而至。果然,中午吃饭时,佟主任宣布,今天晚上都别加班,早点回家与家人过个愉快的周末。
话音刚落,刘大姐赶紧请假,俺调休半天,下午去思拉堡小镇泡温泉。刘大姐看见佟主任点头同意,转身往外走,忙不迭打电话给退休在家的丈夫,把车加满油,过来接我,咱们去思拉堡小镇喽。
佟主任见状,调侃着,大家瞧瞧,大姐这两步走,都快走出六亲不认的节奏了。刘大姐闻声回应道,我再不回归家庭,我们家老头子就不认我了。餐厅里,响起一片笑声。毕竟半个多月来,大家都很少回家,家就成了一种牵挂,拽着每一个人的心。
午后,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人。同事们有的出门取证了,也有的半公半私翘班了。此时,隔壁办公室里,佟主任心里明镜似的,却装作啥也没看见,估计他是乐得大家回家团聚。微信上一些心灵鸡汤,不是说家是港湾、是归宿嘛。
我没翘班,因为要审核杨军的悔过书。说实话,杨军的字写得真漂亮,文笔也不错,从自己年轻时的理想抱负到逐步腐败堕落,以及这个过程中的心理变化,都写得清清楚楚,而且真实可信。我每次审看此类悔过书时,总有一种事后诸葛亮的感觉,迟来的忏悔除了对后人有些警示作用外,于己无多大益处了,就像老话说的那样,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反正办公室里就我一人,索性找来剩个瓶底的矿泉水瓶当烟灰缸,无所顾忌地点上一支烟,眯着眼睛继续看杨军的悔过书:我和儿子触犯了法律,必将受到法律的惩处,这是罪有应得。现在,最让我牵挂的是孤身一人的妻子,一个好端端的家,被我硬生生拆得七零八落……
手机一阵震动,我看了一眼是表妹燕儿打来的。从前年起,燕儿的婚姻就亮起了红灯。燕儿与表妹夫两人各有各的理,互相指责对方的不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旁观者无法像看足球比赛VAR系统的回放,判定究竟谁越位了。两人就小吵一三五,大吵二四六,最后闹到离婚的地步。这阵子,我一直忙着杨军的案子,没来得及过问两人离婚案审理结果。
“哥,我的离婚案了结了。我收拾下细软,逃离了这座城市。”燕儿没有寒暄,直截了当,说得还挺轻松。
“逃离也不是个办法,再说能逃到哪里?”我问道。
燕儿说,呆在这个城市里,一想起曾经的家就会心疼,恰好在省城经营一家公司的大学同学,邀请她加盟,老同学知根知底,就辞去现职,去了省城。我不知道是该安慰她,还是该祝贺她另谋高就,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正聊着呢,燕儿忽然说:“哥,不聊了,工人来家安窗户护栏了,我得照应着点。”
我说:“你住几楼?还用安装护栏?”
“我住在四楼”,燕儿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哥,我没有一丁点安全感。”
我一时语塞,像吞了一大口干馒头,卡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家应该是温馨而安全的,没有安全感的家还能算是家吗?我胡乱地想着。
我也曾想过,给自己家窗户安上护栏。我家在三楼,因为一楼和二楼先后安装了护栏,考虑到我经常不在家,担心妻子的安全,就与妻子商量,咱家是不是也安装护栏呢?谁知道,妻子斩钉截铁地说,不安。她给出的理由是,好端端一个家装上个铁栅栏,就像住在笼子里,憋屈。然后,又补充一句:“动物园里的动物,才住笼子里呢。”
手机有微信提示,看到妻子发来的图片,我会心地笑了。
三
临近下班时间,佟主任来到我的办公室。环顾四周,笑呵呵地说,回家的心情都挺迫切呀。我说,是呀,家是一种牵挂,像天上飘着的风筝,总有一根线牵着。这不,把大家伙都扯回家了。
我拿起杨军的悔过书说,这个杨军年轻时算是个好青年呀。佟主任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拿起桌上的烟闻了闻又放下,他已经戒烟三年多了。佟主任说,应当把“算”字去掉,杨军那时就是个好青年。接着,佟主任说起过去的一些事情。
杨军曾是佟主任的同事,年龄相仿,都很年轻,彼此非常熟悉。佟主任说,记得有一次,杨军和女朋友看完电影,在路边花坛捡个包,里边装着一万元现金。他和女友等了一会儿,见没人来认领,就交给附近的派出所。那个时候,一万元是一笔大钱,家里有这么多钱的被称为“万元户”,老牛了。
后来,失主去派出所领回了钱,专门给单位写了封感谢信,表扬杨军拾金不昧。大家知道后,调侃杨军,这一万块可是够买彩电和冰箱的,结婚就有两大件了。你这一做好事,两大件全泡汤了。杨军不以为然,很认真地说,不是自己的钱,一分也不能拿。
我把烟头塞进矿泉水瓶,落到瓶底半截水里,“兹啦”一声,烟头无可救药地湮灭了。我忍不住插话,现在倒好,杨军和儿子飚着膀子一起拿国家的钱,都拿到三千万了,还不收手,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说的没错,有些人在金钱面前,心就像空啤酒瓶一样,一摔就碎,空空如也。佟主任接着说,早年杨军刚分到一套房子的时候,去过杨军家里,按照习俗给其“温锅”。房子不大,家居摆设比较简陋,但收拾得很整洁利索,一进家门就觉得温馨在线。嫂子刘莉是杨军大学同学,气质高雅,漂亮得像个演员。儿子杨小同只有十多岁,聪明伶俐,乖巧可爱。三口之家,和和美美,令我们一帮单身男万分羡慕。
没想到,转眼十几年过去了,杨军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如今爷俩都进来了,无法说清楚是儿子嚣张跋扈坑了爹,还是老子胆大包天带歪了儿子。
打虎拍蝇,除恶务尽,这是我们必须坚持的原则。佟主任说道,就是每办一起案件,看到一个家庭的破碎,总让人心疼。贪腐不仅侵害国家利益,同时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多少人打着为了这个家的旗号贪污受贿,最终家不成家,有家难归。
我忽然想起楼下那个女人,不知道此时有没有离开那个“笼子”。真是一个怪女人,就那样站在寒凉的秋风中,她为什么不回家呢?
四
佟主任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快下班了,收拾下,咱们该回家了。我赶忙把卷宗以及杨军的悔过书放到档案柜里锁好,和佟主任一起向电梯间走去。
“哎,你家那位给你准备什么好吃的?”佟主任问道。我掏出手机凑到佟主任跟前,打开老婆发来的微信图片。手机上有张牙舞爪的螃蟹,鲜活得好像能从手机里蹦出来的青虾,还有一尾银亮的鱼。
“嗬,鱼虾满屏呀。这么多好吃的,一家三口能吃了吗?”佟处长打趣道。
我连忙说:“主任,要不到我家,帮忙消化这些生猛海鲜。”
“哈哈,我下午就和你嫂子联系好了,去我家附近的海鲜自助餐厅吃一顿。店家促销优惠,138元一位,海鲜品种可比你这多多了。这个点,估计我家那娘俩已经在去餐厅的路上了。”佟主任笑着说。
“有家真好,回家真棒。”我忽地冒出这句话。
“到底是文人呀,说话一套一套的,流畅合辙。”佟主任说着,顺手一指窗外:“这句话应该写在广告牌上,立在马路边,非常契合这个时间点归家人的心情。”
我一下子呆住了。窗外,那个穿米色风衣的女人竟然还在,仍然踞在钢铁打造的笼子里!
女人坐在花坛的边沿上,风卷着落叶从她面前滚过,天色开始昏暗起来,夜晚即将来临。女人偶尔抬头,无力地望向大楼,似乎还在乞求拯救出笼。
天既冷,又快黑了,她怎么还不回家?她有丈夫吗?有儿子,还是女儿?谁会拿件外套给她披上,谁会揽着她的肩膀陪她走在回家的路上?
“主任,你看,这个女人在楼下呆一天了。看上去心事重重。”我惊讶道。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像海边的雾弥漫心间,镜头切换太快,我的电影失真了。
佟主任来到窗前,向下看去,却一言不发。时间仿佛凝固了,佟主任如同塑像,一动不动立在窗前。过了好一会儿,佟主任一字一顿地说:“这个女人,就是杨军的妻子,杨小同的妈妈。”
我心里那个铁钩子似的问号,猛然钩起我的心,晃悠一下,随即回弹,弯成一个更大的问号:这个女人不愿意回到孤寂清冷的家,她在与丈夫和儿子最近的地方,寻求栅栏带来的虚无的安全感?
我到家的时候,这座城市已是华灯初上,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