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初光先照

@小猪她爸

一

巨石层垒，耸立起一座座石山，屹立城西；金色海岸，聚拢着一湾湾碧海，蜿蜒城东。山海之间的城，有一个大气的名字，哦，不，是有些“霸气侧漏”的名字：日照。

太阳每天升起，普天之下，阳光朗照，为何只有这座黄海之滨的城市敢自称“日照”？许多人都会引用“日出初光先照”这句话，来说明日照市名字的由来。可是，这句话是哪部典籍里的记载，又是出自哪位名家大师之口？我穷尽了网络搜索功能，也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参考的答案。依我看，这句话似乎是个民间对联的一联，说得是哪里都未可知。倘若从地理位置来论，我的家乡大连同样是在黄海之滨，而且经度比日照市更加偏于日出的东方，不也该叫“日照”才对吗？

初春时节，咋暖还寒，我和妻子奔向齐鲁大地，第一站就落脚在鲁东南的日照市。妻子来此是因为工作，我来此原本的意向是游玩，但因为纠结于日照这个地名由来，生生把日照之行变成了文化之旅，在山海之间穿行三日，感受齐鲁大地浓郁的文化魅力，探寻日照缘何日出初光先照。

这样说，可能会让人觉得矫情。游玩山水就好好玩呗，干嘛非要扯上文化？但我一向认为，山也好，海也罢，可以欣赏自然之美，亦可以品味大自然丰富的意蕴——在自然美的瑰丽表现形态中，饱含着丰润的人文历史和精神力量。

是的，山海是一部厚厚实实的大书，可以阅读赏析，若是能读出一二来，亦可寻根觅魂，开阔心胸。

二

日照市境内有大小山头四千余座，海拔五百米以上的有近四十座。五莲山、九仙山名列其中，两山相邻，共同构成“五莲山风景区”。《山东通志》中曾描绘五莲山“五峰列峙，耸接云霄，望之如莲花初放”。五峰如莲花，那满山的巨石就该是莲瓣，被大自然的伟力雕塑得千姿百态，便“奇秀不减雁荡也”。

“奇秀不减雁荡也”，说这话的是宋代大文豪苏轼。九百多年前，苏轼为避开朝廷政治斗争在杭州任职期满后，调任密州任知州。当时密州管辖区域包括今日日照，从这个角度说，苏轼曾是日照的父母官。离开湖光山色的西子湖畔，来到当时荒山连绵、经济落后的密州，苏轼怀揣忧民之心兢兢业业地做官，在政绩上赢得当地百姓爱戴。“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饥”，这是苏轼自疚自谴，也展示了他心系百姓的情怀和从政的价值取向。

在密州的两年时间里，正是苏轼文学创作的高峰期，先后创作诗词曲赋二百余篇，特别是留下了“密州三曲”，惊艳了全中国：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江城子·密州出猎》）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我吟诵着这些直抵心灵的词句，走在五莲山的石径上。毕竟是初春，林木才将萌动，不见葱郁，唯有枯枝摇动。听说日照有腊梅已经绽放，但我并没见到，眼前只有残雪留在背阴处，一块一块的洁白，给这山峦平添一抹亮色，这是前几天那场大雪的杰作。山上危峰兀立，五莲峰、天竺峰、望海峰等二十八峰如削如凿，形奇势伟。山峰之间怪石嶙峋，有的高耸如铜墙铁壁，有的横卧如坚实的城墙，有的形如石笋、蛤蟆、鹦鹉、荷叶等。忽然想，也许脚下的路正是苏轼走过的路，高大的松树下那块磐石，苏轼可曾在此休憩？我愿意在这旷野山峦中，与苏轼来一场千年的心灵对话，探讨交流文人从政对一个地方的文化影响，究竟有多深重和久远。

望海峰、大悲峰、天竺峰三峰环抱之中，光明寺禅意悠悠地伫立山腰。从寺庙一路向上穿行，登上峰顶，极目远眺黄海，俯瞰山下风光，起伏的山峦与一碧万顷的大海之间正是阳光下的日照城。临近山脚下是一个个村庄，我知道这里的人们不单是打鱼种地，他们还有两样文化绝活，一样是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日照农民画”，另一样是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五莲剪纸”。蓝天碧海、日照风情、渔家生活成就了日照农民画的基本风骨，而剪纸题材繁多、形式多样，具有鲜明而浓郁的地方特色。

农民画、剪纸起源于市井，发展于民间，归根结底是根植于日照千百年来的文化厚土。站在山巅，我恍然觉得日照正从广袤的土地、连绵的山峦、波澜壮阔的海面上，向着太阳慢慢聚拢起来……

三

我是在一个飘着零星小雪的上午，来到日照博物馆。天气原因吧，博物馆里人不多，我慢慢地走过一个个展厅，简陋的石器、古老的陶器、厚重的青铜器……一个个出土文物慢慢地从眼前划过，文物无语，但我分明能听到日照从远古走来的足音，遥远而清晰，铿锵有力。

上世纪二十年代末，考古学家在山东章丘市龙山镇一处崖壁，发现了石器、骨器、黑色的陶片。随着考古发掘不断深入，考古学家把这种以黑陶为特征的文化，命名为龙山文化。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人们在日照的莒县发现了陵阳河遗址。这个大汶口文化中晚期遗存，表明了当时齐鲁大地上的人类社会正向龙山文化的过渡。这里出土的陶文，将甲骨文向前推进了一千五百多年。其中一个字，古文字学家于省吾先生将它释读为“旦”字。我仔细端量那个“旦”字，越看越觉得眼前正在升起一轮红日，从云雾中，从山海之间冉冉升空，普照大地。我惊讶于自己的想象，难道四千八百年前的古人，已经暗喻这座城市为“日照”？

我住在日照市的东港区，那里有个地方叫“两城镇”。我没在意这个地名，就算是有两个城又能怎样？然而，博物馆里的文字、图片和实物，告诉我这两城不得了。黄土地之下，考古发现了房址五十余座，还有灰坑、墓葬以及壕沟，呈现一座初具规模的城镇模样，史学界惊呼这里是“四五千年前，亚洲最大的城市”。太阳从海上升起，照在简陋的屋舍上，人们在房前屋后劳作、制陶、祭祀……我又一次惊讶自己的想象力，在许多地方还是混沌一片的时候，这座四五千年前的城市不正是“日出初光先照”吗？

聚光灯下，一件黑陶吸引了我的目光——高柄镂空蛋壳陶杯。陶杯通体漆黑，闪闪发亮，主体镂空纤巧而立，那种古拙而又典雅的极致之美令人窒息，仿佛能嗅到浓郁的原始气息，不愧是华夏艺术之魂。陶杯胎薄而质地坚硬，最厚不过1毫米，最薄处仅0.2毫米，整体重量为22克。这回我惊叹于古人的制陶技艺之精湛、艺术审美之高超，难怪世界考古界赞誉其为“四千年前地球文明最精致的制作”。四千年前，地球是个什么样子，我难以尽述，但我们的祖先已经可以制作“色如墨、声如钟、薄如纸、亮如镜、硬如瓷”的黑陶了。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这就是中华文明，这就是华夏文化。而今，当游人们购买精美的黑陶作为旅游纪念品的时候，这又是一种传承，文脉的延续。

中华文化源远流长，中华文明博大精深。那些石器、陶器上刻着历史，昭示着中华民族五千多年文明史的厚重和伟大。日出东方，阳光普照。

四

又一个阳光明丽的清晨，我再次前往五莲山风景区，这一回我要去九仙山。九仙山与五莲山隔壑相峙，因为是旅游淡季，连接两山的索道停运了，地面上的摆渡车也停驶了，我只好分两次来五莲山风景区。

一条索道可以连接起来的两座山，从地质构造学的角度来说，是同一种地质地貌，从游人的角度看无非是：远看大石山，近看石山大。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来攀登一座石头山呢？我来九仙山不单单是为了一赏奇峰怪石、潭泉洞池，而是来探访山坳里的一座书院，拜谒书院的主人——孙膑。

我沿着龙潭大峡谷一路走向毛家河，孙膑书院坐落在毛家河的山谷里。峡谷幽长，壁立千仞，奇峰秀水，大大小小有七十多个景点，素有“山东小三峡”“小九寨沟”的美誉，央视在纪录片中称之为“齐鲁第一大峡谷”。峡谷中，背阴地方的积雪还没有消融，白白的一片，踩上去“吱吱”作响，令人在扑面的春风中揣想冬日这里的狂野。谷底有河，岸两边结着一层薄冰，而河中央已是冰雪消融，那水就潺潺地从浮冰下流出，又从悬着的冰挂中滑入水潭中，落水有声，水花层叠。但在初春季节里，枯水难为 “雪练飞瀑”，少了几分丰沛，多了几许清幽。我惦念着孙膑书院，不由得加快了穿行峡谷的步伐。

眼前浮现的是一位失去双足的男人，我看不真亮他被刺字的脸，但我坚信那是一张坚毅的面庞，有着冷静而智慧的眼神。最初知道孙膑这位战国时期的军事家，还是从语文课本中《田忌赛马》中学到的。当时年龄小，不能完全理解其意义，只是觉得这个人真聪明。后来，读了点书，才知道这个小故事竟然是对策论在解决实际问题中的成功应用，显示了孙膑高超的运筹能力。对策论也叫博弈论，匈牙利人冯·诺依曼证明了博弈论的基本原理，宣告博弈论正式诞生。这一年是一九二八年，距离孙膑指导田忌赛马已经过去二千五百多年了。

孙膑的故事耳熟能详，无需我赘述。简单洁说孙膑与日照的关系，就是孙膑在取得马陵之战大捷之后，为避开宫斗辞去齐国军师一职，选中九仙山这个地方，在山坳里盖石屋三间，一边聚徒讲学，一边写就千古不朽的军事巨著《孙膑兵法》。

沿着坳口的石阶路，一路向上，来到山坳中相对宽敞的地方。几座石头山围拢一起，山势险要，一块块巨大的山石耸立山腰和山顶，有的如危岩似乎山风若是猛烈一些都能把它吹下来，也有的凸显出磐石本色，巍然屹立。山坡上的松树用绿色点染山石，山就不显得单调，那些还没有吐绿的灌木是野生杜鹃，若是迟一个月来，这里注定是杜鹃似火、山花烂漫。

抬头惊见陡直的台阶，台阶之上就是石屋。石墙、原木屋顶的石屋实在是狭小，二间正堂，不过五十多平方米，屋内陈设孙膑塑像，香炉轻烟缭绕。我不知道自己是该跪拜、磕头，还是鞠躬、作揖，但崇敬之情比四周的大山还要高九重。二千多年前，孙膑就把博弈学用在军事领域中，并在实践中得到检验，这是孙膑个人聪明才智的表现，也是一个民族自强不息精神的传承，更是古老文化文明的弘扬与放大。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能像中国这样，拥有百万年人类史、一万年文化史、五千多年文明史的历史，并且一脉相承、不曾断裂，铸就成中华民族的根与魂。

五

旭日初升，光芒万丈。公交车沿着海岸线行驶，最终停靠在国家海洋公园的大门外，一个一半是海水一半是森林的风景区。以此为起点，我将沿着日照的黄海岸线一路向南游览下去。

碧海万顷，波光粼粼。陆上的风有些大，卷起沙滩上的细沙，像一层朦胧的沙雾，贴着海滩扑向大海。海边浅水处，一群海鸥在觅食。我轻手轻脚向海鸥走去，但仍然惊扰了那些海鸥，它们振翅而翔，飞在涌起的海浪上，矫健，敏捷。成片的杉树郁郁葱葱，伫立于海岸，高大伟岸，笔直向上，像哨兵一样守候这片热土，又像归来的游子眷恋这片土地。

这是一片值得守候和眷恋的热土，从古至今，雄厚的文化滋养造就一代代历史名人，他们又播种下一粒粒文化的种子，孕育长成参天大树。“百家宗师”姜尚，也就是世称“姜太公”的姜子牙，不折不扣的日照人；《三字经》说“昔仲尼，师项橐”，项橐孔子的老师，也是日照人；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文心雕龙》，其作者刘勰出生在日照莒县；获得一九七六年诺贝尔物理学奖的丁肇中先生祖籍日照市涛雒……

我迎着阳光穿行在城市中，干净整洁的街道，川流不息的车辆，鳞次栉比的高楼，无不显示出日照的现代化。一座城市在辉煌闪耀的时候，需要不停地积蓄能量，而这能量来之太阳，日光照耀全球、温暖世界。当我站在万平口绵长的海岸线上，深深地体会到龙山文化的博大与久远，感受到日照被称之为“太阳城”丰富的含义。

抬头，一眼望见白色的灯塔，我已经沿着海岸线由北走到日照的南边。海水正在退去，裸露出黑色的礁石，像国画大师泼洒的墨汁，和谐而又雅致，还有搏击海浪的坚毅。百年灯塔已经不再发光，但它仍然是日照标志性建筑，指引人们阔步前行。

日照的海岸线在城市的东部，因此在海边只能看到日出，看不到日落。此时，太阳偏西，余晖落在城市的楼宇上，海滩渐渐隐入暗淡之中，但我的心里分明正在升起一轮红日。是的，对于日出初光先照，我已经没有任何异议了，它说得就是日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