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田，大山深处最美的雕刻

@小猪她爸

一代又一代的耕种者，靠着勤劳的双手，在大山深处辟出一块块田地，撒下种子，收获希望。他们憧憬平原广袤的土地，便把大山垦出层层叠起的立体“平原”——梯田。

梯田，山地人赖以生存的土地，古老智慧的结晶，大山深处最美的雕刻。

一

三月，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我这个北方人在蛰伏了一个寒冬之后，迫不及待地开启春之旅，踏足湖南省的大美之境，追逐“芙蓉国里尽朝晖”（毛泽东诗句）的美好。

一路走来，山水秀美，又恰是油菜花盛开的季节，一片片明黄色，接二连三，毫无顾忌地张扬着春天勃发的气息。湖光山色惹人醉，但我心里却在惦记着一个稼穑的地方——紫鹊界梯田。紫鹊界位于湖南娄底市新化县西部山区的水车镇，大山深处有八万多亩梯田，大块的梯田一亩左右，小块的梯田只能插几十蔸禾苗。梯田垒在山坡上，盘旋着，绵延着，四季轮回，展眼就是两千多年的耕种，两千多年的传承。

我和妻子赶到新化县汽车客运站时，才发现去紫鹊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紫鹊界梯田虽说是耕地，却是国家AAAA旅游景区、国家级风景名胜区，还是国家自然与文化双遗产保护区，但可能是旅游淡季的原因，居然没有开往景点的车。我们只有一项选择就是包车，这不仅是费用较高的问题，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此时不是赏梯田的最佳季节，梯田最美的季节是秋季。去还是不去，我们一时陷入纠结中。最终，我们决定包车前往四十公里外的紫鹊界，不为别的，只为两千多年的呼唤，只为那漫山优雅舒展的线条。

先秦时代，诸子百家，文化繁荣，然而对于生活在高山峡谷里的人们来说，首要的是填饱肚子。他们可能不晓得什么是等高线或是水利灌溉的概念，但他们懂得向土地要粮食的颠扑不破的真理。质朴而纯真的想法，辅之时不我待的执行力，他们用简易的工具，用坚毅的信念，开垦大山，在舒缓的或是陡峭的山坡上修筑起层层叠起的梯田。一代又一代人，传承着，接力着，让这一古老的智慧发扬广大，开凿一阶一阶的梯田，打造一个个有别于平原的丰饶之地，成就了世界梯田最多的国家。

梯田常见于山区或丘陵地带，整体呈条状台阶式或波浪式断面，有效利用土地资源，较好的通风透光条件，有利于农作物生长。据统计，在我国现有的二十亿亩耕地中，约有五亿亩是梯田。不得不说，梯田完全可以媲美万里长城，它们都是人类创造的奇迹，区别在于长城是皇权逼迫的产物，惹得民怨沸沸，而梯田则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生活与生存的刚需，在坡度超过25°的一座座大山上，辟地，垒起，灌溉，用心智和勤劳的刻刀一刀刀雕刻高耸而坚实的山体。

二

我最初掌握梯田这个词汇，是在读小学的时候。一九六三年，毛主席发布了一项指示：“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人民解放军。”随后铺天盖地的宣传，使得初识几个大字的我，从画报、宣传画上知道了大寨，初识梯田，初见梯田之壮观宏大。

大寨地处山西省昔阳县，“七沟八梁一面坡”的恶劣环境使得大寨很难在农业上得到发展。大寨人不甘心落后，开山凿坡，修造梯田，经过近十年的奋斗，使粮食亩产增长了七倍，大寨也一度成为重要的政治地标。撇开当时的政治因素，大寨人战天斗地、治山治水的实干精神，与二千年前古人开垦“高田”（梯田）的精气神是一脉相承的，这种敢于向高山峻岭挥下第一锄的勇气，和巧妙利用溪水灌溉的智慧，都凝结在一层层的梯田上，盘旋着，上升着，给人一种蓬勃向上的力量。打这起，梯田就像清晨的红日冉冉在心头升起，带给我无尽的期盼，盼望着有朝一日与梯田近距离接触，感受它的伟力。

抱着这样的念想，爬山过坎行走在人生路上，转眼人到中年，与梯田相拥的机会才姗姗来迟。十多年前的一个深秋，我们辗转来到云南红河州的哀牢山上，一睹哈尼梯田的壮观景色，第一次亲眼饱览大面积梯田。哈尼梯田差不多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明代农学家徐光启在其著作《农政全书》中，将其列为中国农耕史上的七大田制之一，称其为“世外梯田”。 哈尼梯田既是人文景观，也是自然景观，是民族文化与自然生态巧妙结合的典范。

陪同我们的当地人，一个劲地惋惜，说我们来晚了，稻子都收割了，若是早来一个月，那漫山层层金黄的景致足够让人沉醉。似乎觉得“虐”我们还不够狠，又补充说，如果你们晚来两个月也好，开春时田里灌满水，梯田就像一片连一片的镜子似的，水波映日，也是绝美的。他这样一说，好像我们又来早了。俗语说，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此刻，被他说的，我们有点像猪八戒——来也不是，不来也不是。

尽管如此，我还是被哈尼梯田的起伏壮阔而震撼，为从山脚到山顶的曲线所折服。眼下的哈尼梯田稻子已经被收割完，只留下一簇簇稻根，显得有些荒凉。但上百万亩梯田宏大的规模，所形成的依山层上的磅礴气势，还有彼此相连、错综复杂的线条，足以冲击人们的视角，震撼人们的心灵，令人产生虚幻的艺术感觉。任何人只要站在观景台上，无论什么季节，都会不由自主地发出“哇”的感叹，不愧是一个令人叫绝的美景。我就是由此，爱上大美梯田，喜欢它的艺术性，喜欢它的人文色彩。

其实，不止是我喜欢梯田的美妙。在网上，输入“梯田”二字，会看到许多“最美梯田”“绝色梯田”等搜索结果，溢美之词，充斥屏幕，还会配合一张张精彩绝伦的梯田美照：如链似带的梯田，盘绕着高山，层叠错落，舒展柔畅。

“层巇氤氲散午烟，潺潺流水下梯田。”（清·林占梅），远远看去，几间富有哈尼族特色的蘑菇房点缀梯田间，我想那里一定藏着我们理想中的田园生活，虚幻而又现实，可望而又可及。

三

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目，心花便随着日头升起变得灿烂起来。这是我们在湖南十多天行旅中，非常少见的天气，一直是阴或小雨的天气，几乎让我忘记了阳光灼灼。

包车的小伙子心情也格外舒畅，价格不菲的车费，恐怕是他在新化县城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即便如此，小伙子还是以导航定位错误为借口，不走高速公路，而是走国道，这样他会省下过路费。其实，我倒是喜欢走国道，高速路上太快的车速会把风景抹掉，就像一个人低头快速登上山顶，等到后边人也到达山顶，说起一路的风景时，便会后悔走得太快。盘山曲折的国道风景独好，葱绿的高山，陡峭的崖壁，偶有山花绽放，让人眼前一亮。过小桥，转弯路，山溪跟着车一路奔跑，欢快地歌唱。

妻子忆起二〇二一年被困贵州的事情。那年因疫情我们所在的城市封城了，妻子刚在贵阳讲完课，回家就会被隔离，所以妻子便在贵州闲游起来。有一天，她来到了贵州省从江县的月亮山麓，惊讶于加榜梯田高耸入云天梯般的磅礴。妻子说，绵延交错的线条，给人以虚幻的诗意感觉，似梦似幻，很是治愈，几乎忘记了这是农人劳作的地方，以为是世外桃源，疫情带来的烦恼一扫而光。

贵州的高山峻岭，逼迫人们以梯田求空间。去年，我和妻子曾经在贵州行旅，但因为种种原因并没有去加榜梯田。不过，我们从一地到另一地的途中，无论是乘坐客运汽车，还是乘坐绿皮火车，总能看到大小不一的梯田，一块块、一排排、一垅垅地横亘在天地之间，像一朵朵低垂的云，无声地叙说着山地人的勤劳。若是傍晚，夕阳下，有荷锄的老人从田埂走来，那“云”便活泛起来，富有生机，诗意盎然。

从贵州归来，有时想起错过了加榜梯田，心中多少有些失落。忽然，有一日，打开江山文学网宁静社团编辑网页，竟然见到好友岚亮先生投来的稿件——《加榜梯田行记》。赶忙品读起来：“说到底，这世间的梯田，皆是人类在面临山穷水尽之际所迸发出来的超凡智慧，和空前的想象力及创造力，最终由历史之笔，用意志、血汗、坚韧写成的大地传奇。”

读着岚亮隽永的文字，真切感受到加榜梯田的“原始，诗意，新奇，梦幻”。我觉得了无遗憾了，可是不知怎地，心里还是没有放下“加榜”二字。也许，我该在金秋时节，沿着奔流不息的加车河，攀上高高的月亮山，伴着稻香把我心中的挂念，说给古老的梯田听。

四

车子驶过紫鹊界的山门，盘旋着来到月牙山观景台。司机小伙想要把车子掉头，我说，停车，我先下车，你再掉车头。我一分钟也不想耽搁，只为与梯田多拥抱一分钟。

我站在高台之上，环顾蓝天白云之下的山峦阶梯。哦，不，是浏览品鉴一幅大师的艺术雕刻作品，壮观浩渺的美感油然而生，非凡，大气，玲珑，优美。

一眼望去，起起伏伏的山坡上，连绵着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梯田，曲折有韵，漫山遍野。梯田从我的脚下的山头层层向下直至山脚，又从对面山脚层层向上爬到另一座山头。一块接一块的田地，大的像棋盘，小的如碗碟，狭长的似玉带，弯弯的如月牙，形态各异，星罗棋布，变化万千。即便是一个没有美学基础、不通绘画技法的人，此时都会忍不住感叹道：“哇！太美了！”

虽说已经春光灿烂，但田地尚未开犁种植，对面一些山坡上的田块裸露着黄土。幸好脚下这片田正在注水，一方方田地好似裂开的镜面，虽然看上去支离破碎，却又碎得如此完美和谐，线条流畅，层次分明，如同一幅精美的版画，似乎无法改动其中任何一条田埂，即使你是绘画大师怕也自叹不如。水光盈盈，天上的云便从这块田跳到另一块地里，云影绰绰，暖浮晴色，令人心醉。

我从高台上下来，沿着窄窄的田间小路向山坡下走去，穿行在一块块田地间。走到半山腰，蹲在田地旁，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像古琴里跳动的旋律，清脆，悦耳，愉心。水流从最顶层田地的缺口流到下一层田里，接续着，一路流过田地，最后汇入山脚下的河水中。说来令人难以置信，这里没有一口水塘，也没有一座水库，更无须人工引水，数万亩梯田完全是利用山泉小溪进行天然自流灌溉。因此，紫鹊界梯田是目前湖南省内唯一一个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其引水的系统性、繁复性、科学性堪称世界水利灌溉工程的奇迹。

向一侧望去，梯田曲线毕露，曼妙地绕过山坡隐到山坳里，却又魅惑地从另一座山坡上延伸出来。抬头，迎面略矮一些的山头，被一圈又一圈的田地缠绕，螺旋上升，竟然被雕刻成一只螺狮，而山顶上几棵大树又似绿旗招展，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不知不觉，我已经快走到山脚，回头望去，层层的梯田有如天梯高耸。是的，这是自古以来山地人登天的天梯，在“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的环境下，把赖以生存的田地构筑到天上，傲然屹立，回望大地。

紫鹊界梯田起源于先秦、盛于宋明，是山地渔猎文化与稻作文化揉合的历史遗存，也是世代相传的人文杰作。如果没有两千多年岁月沉淀，这梯田不会如此厚重丰饶；如果没有山地各民族人民的勤劳和智慧，这座座大山不会如此生机勃勃。

随后，我让司机开着车，从瑶人冲观景台到九龙坡观景台，再到长石梯田观景台。站站停，处处看，我要把大山深处最美的雕刻，印刻在心里最深处。

五

下午三点，司机小伙把我们送到新化高铁站。我们乘坐高铁前往云南，在风光旖旎的大理盘桓一周。之后，又匆匆赶往云南曲靖市。

到曲靖市完全是因为妻子的工作需要，不在我的行程计划中，因此并没有什么游玩攻略。但是，当我随意翻阅酒店书桌上一本杂志时，眼睛不由得直了：哇，太美了！油菜花盛开的罗平梯田！

兴奋来得快，去得也快。无论是出租车司机，还是酒店服务员，都明确无误地告诉我，此时曲靖罗平县的油菜花已经凋谢。曲靖罗平号称是中国最早迎来春天的地方，二月末便会黄花满山。此时已是三月底，看来我这次又是来晚了。但转念一想，油菜花谢了，看不到千年梯田满山黄的景色，可是梯田还在，春意正浓，绿油油的菜花与层层叠叠的梯田，不正是千年来沧桑岁月与春天最美的约会，不也是一幅雕刻精美的版画吗？人们都说，去罗平看油菜花盛开，错过了一季就是错过一年，可我觉得花开花谢太寻常，而一块块、一垅垅、一排排奋力向上的梯田才是永恒的风景。

在一个有风的清晨，我乘车穿过曲靖南城门，奔向五十公里外的罗平，朝着大山深处最美的雕刻，一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