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沅江水阔,城楼高耸。
石砌的赭红色城楼,因为没有高起的城墙,而显得有些突兀、孤立。拱形城门之上,双重翘檐之下,有人抚琴,琴声悠扬。一队少年身着汉服面朝沅江,肃然而立,有的手执诗卷,有的手持竹扇,鼓乐声中齐声合唱: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湘楚三月,草长花飞。我和妻子沐着春光、乘着春风,伴着一路明艳的油菜花,来到黔阳古城,一座号称“湘西第一古镇”的小城。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孩子们清脆的歌声中,走进古城,走进沧桑岁月。
江岸柳叶新绿,城中古韵回响。
二
清水江与舞水相遇在湖南洪江市的黔城镇,两江合二为一,以沅江的名义三面环绕黔阳,像一位丽人伸展双臂拥抱古城,这一抱就是两千多年的时光。
黔阳古城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汉朝,当时叫做镡城县,到了唐朝改名为龙标县,黔阳一名则始于宋朝。黔阳地处湖南省西部,雪峰山脉中段,素有“滇黔门户”之称,侗、苗、瑶、回、土家等十四个少数民族聚集生活在这里,中原文化、苗蛮文化、荆楚文化、百越文化交融发展,走过两千多年的风风雨雨。丰富的历史底蕴,推动黔阳形成独特的文化魅力,芙蓉楼、万寿宫、钟鼓楼等十九处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以及明清以来的古建筑,散落在街巷中,古色古香,将岁月之痕凝固在每一个角落里。
从孩子们高歌的城楼外,行不多远便可瞥见芙蓉楼身姿。芙蓉楼北临沅江,守着古老的码头,沿缓坡伫立,两层构建,青瓦翘檐。论气势,芙蓉楼是无法与承德避暑山庄那样的皇家园林相比;论精致,也无法与拙政园那样的苏州园林相比。但它以质朴的风格,尽显端庄典雅的气质,又依山临江,山水润染,更加凸显其清幽宜人的神韵。
芙蓉楼之所以大名鼎鼎,吸引游人眼球,主要是与一个人有关。一千多年前,唐朝大诗人王昌龄被贬谪此地任太尉,在龙标县工作生活了七八年之久,世人称其为王龙标。王昌龄的一生可谓是有远大抱负,却没有实现抱负的途径,最大的官就是江宁(今南京)县丞。但这并没有妨碍王昌龄成为一位伟大的诗人,存诗一百八十多首,以边塞诗为著,后人赞誉其为“七绝圣手”“诗家夫子”。
在古代,小官吏的好处就是压力不大,山高皇帝远嘛。王昌龄便撒了欢地广交朋友,他的“朋友圈”可不得了,李白、高适、王维、王之涣、岑参等都在其中。是朋友就要往来,往来难免离别,王昌龄在不到二百首的诗歌中,有四十多首是送别诗。当然,朋友也有写给他的送别诗。诗仙李白在听说王昌龄被贬后,非常挂念,特意在“朋友圈”赋诗一首: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迎来自是欢喜,送别必定伤感。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王昌龄的好友辛渐准备回老家洛阳。王昌龄前去送行,感慨万千,挥毫写就《芙蓉楼送辛渐(二首)》,抒发了“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的情怀,成为家喻户晓的千古绝句。与此同时,芙蓉楼和辛渐也一起为世人所熟记。
然而,问题来了。我国现有芙蓉楼两处,除黔阳外,江苏镇江也有芙蓉楼。《芙蓉楼送辛渐》究竟成诗何处?一些专家认定此诗写于镇江的芙蓉楼,我本人也认可这个结论。眼前这座芙蓉楼是清朝嘉庆年间重修的,当时黔阳县令曾钰在碑记写道:“今黔阳县治……有楼曰芙蓉,相传少伯(王昌龄字少伯)送辛渐赋诗其中……”大概因为如此,古城里的宣传文案,都白纸黑字的写着“冰心玉壶”就是诗成于此。在当下旅游成为支柱产业的形势下,让哪一方让出芙蓉楼都是不可能的,姑妄到哪山唱哪歌吧。在黔阳的芙蓉楼里,同样能感受无处不在的王昌龄,以及其诗歌韵律的浑厚。
离开芙蓉楼回到城里,那些少年也完成了彩排,说说笑笑地走在老宅窄巷里。我忽然想,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究竟在哪写成?也许是个学术问题,需要厘清甄别。但孩子们能高声朗读、深情唱诵,这才是我们喜闻乐见的,就像我最喜欢看的《诗词大会》一样,谁是冠军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传承着中华瑰宝——诗词歌赋、唐诗宋词。
我在心里默默地为孩子们加油,希望正式演出那天取得成功,让瑰丽的文化经典从古城飞出,唱给天下人听。
三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唐·陶渊明)雪山脚下、沅水之滨的黔阳古城静谧而古朴,宛若一处鲜为人知的桃源秘境。我们放慢脚步踩着青石板路,走在古城“九街十八巷”里,用心去体会幽巷的静谧,去触碰斑驳的墙面、老旧的屋檐、半截古城墙、一眼蹉跎的老井……
“九街十八巷” 的古城布局,交错纵横,形成了鱼骨状的道路系统,街巷没有十字路口,都是丁字路口。据说,这种布局是基于战事的考量,一旦城陷,让敌人进城后搞不清楚方向,用来迷惑入侵之敌。没承想,我俩作为友好访客,初来乍到,先被迷惑了,分不清东西南北,只好走哪算哪,任意地行走巷道里。
黔阳古城是湘西保存最完好、最完整的古建筑群之一。一座座古旧的建筑,错落在窄窄的街巷里,青石或是红砂石的墙基,尽显斑驳;泛着油光的杉木,构成深沉的门窗、屋椽。抬头望去,不同风格的建筑给人一个多变的天际线:黑白相间的女儿墙高高在上,而有的又是飞檐卷棚,屋檐下雕梁画栋,那个宅子的屋顶耸起尖尖的一角,好似飞龙在天。古城很像一位素颜丽人,没有描眉画眼,却魅力十足、美丽动人。
我们在来黔阳之前,去过另一座古镇。应当说那个古镇的建筑非常有特点、有韵味,然而不知道管理者是咋想的,竟然在古街古巷上空挂满了红灯笼,遮天蔽日。李商隐曾把“花间喝道”“苔上铺席”“月下把火”等行为归结为煞风景,依我看“古镇挂灯”应归于煞风景之首。黔阳古城却不同,它保留了古的本质,没有过度商业化,没有人为的“红灯笼”。我喜欢这样的城,它不完美,斑驳,沧桑,甚至有的老屋歪歪斜斜,几近破败。但恰是不完美,才能令人感受岁月的变化,甚至能让人通达往昔的日子里,看到古往今来的痕迹。走在每一条狭长的巷子里,一堵墙,一块砖,一片瓦,都是千年以来历史文化的积淀,散发着悠悠古韵,可以嗅到古老的味道。
眼前是一座不起眼的楼,院门上的字迹依稀可辨——桐叶第。这是黔阳唐氏族人的世居地,却一下子把我带到了太原的晋祠,思绪飞到了三千年前的西周王朝。成王姬诵将一片桐叶,剪成玉圭形状递给弟弟姬虞说,封你为唐国诸侯。姬虞长大后便来到山西,做了唐国的诸侯,其子继位后改唐国为晋国。姬虞兴修水利,利国利民,人民安居乐业。后来,人们建起祠堂,祀奉姬虞,后人称之为晋祠。姬虞后代以国号为姓改姓唐,为纪念始祖姬虞以桐叶为堂号,原来黔阳的桐叶第与山西的晋祠还有如此渊源。
沅江牵着山拽着城,奔流不息。无论时空怎样变换,历史总是一脉相承,“剪桐封弟”的故事便在神州大地上流传,古人今人拥有亘古不变的日月星辰。恍惚间,仿佛听到王昌龄伫立江岸的吟唱:
沅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四
走过窨子屋、晒楼,观瞻了戏院、文庙,还有赤帝宫、节孝祠、王有为故居……古城里,二十多座宗祠,十多处官宦大院,数十个宫庙会馆,几百间老字号商铺,就像一本古旧的线装书,真要一字一句地读完,怕是需要点时日。只好用老办法——走马观花,概略地走走看看。
不知不觉走到了南城门附近,这里正对着波澜不惊的沅江。路途中,循着朗朗的读书声,看到位于古城里的黔阳小学。这也是黔阳古城与其他古城不同之处,城不单是用来旅游观光的,依然是黔阳人生活的地方,他们祖祖辈辈生活于斯,过着平淡而闲适的生活。老街上有一家理发店,陈旧的木梁支撑成檐上黑瓦,里面的摆设也是十分陈旧,然而它还在经营着,半个世纪里都在为城里居民剃头、刮脸,剃头方式都和当年一模一样。而在楚风堂玲珑的翘角门檐上,镌刻的“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字样,又把我们带到另一段年代里。历史一越千百年,多少人间烟火气还在延续?
我们坐在万寿宫门前的长椅上,沅江岸堤上的桃树花儿正艳。对面左手边是一座墙皮有些脱落的屋子,这是一家面馆,老板娘忙前忙后地煮着一碗碗鸭蛋面,而食客就坐在巷道口、老墙下,不紧不慢地吃一碗面。他们身后的南正街,曲折在青瓦下,地上的青石板泛着岁月磨出的光,幽幽暗暗。
我和妻子早饭吃得晚,此时并不饿,只在长椅上歇歇脚,喝点水。忽然,有歌声传出。循声望去,原来对面售卖黑陶的店里,三两名女服务员闲着没事,正擎着手机飙歌,一曲接着一曲,回荡在古城里。一阵清风吹过,树上花瓣飘落身上,斑斑点点。我知道,身后的沅江在古时候是有人放排的,那时船工们会唱起嘹亮高亢的号子,而今已经不再听得到了。
起身,弹落身上的花瓣,继续走在古巷里,沿着东正街转到东门古城墙。沿着台阶向上,登上龙标山。山不高,一个小小的丘陵。原先山顶有寺庙,但现在只剩下一座钟鼓楼和一口古井。钟鼓楼为三重檐歇山顶木结构,端正高耸,气宇轩昂。最惹人注目的是一棵笔直粗大的香樟树,枝繁叶茂,传说这棵千年香樟树是王昌龄亲手种植,所以又叫“昌龄香樟”。树下,伫立着王昌龄石刻雕像,并不高大,造型朴实。这位伟大的诗人手执书卷,目光恬淡,眺望远方,是思念故乡?还是又一次的送别?
站在树下,向城外望去,黔阳新城映入眼帘。鳞次栉比的高楼,干净整齐的街道,车来人往,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山水楼城塔对河,百姓千家万年窝”, 古街老巷,沅水清流,古老的歌谣和风轻送,时代的清音飞在古城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