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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猪她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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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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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后街怀古

郴江缓缓流淌在青瓦白墙下,古老的码头淡然地任江水南流,不再追忆千帆林立的旧时光。一条不知名的小河从街巷旁流过,像乐谱上跳动的音符,一路欢唱着跃入郴江。

小河边初绽的玉兰花,鸟雀一样立在枝头,却挡不住我探寻的目光。仅仅一眼,便瞥见黑瓦下、白墙上“裕后街”三个大字,我知道自己回到了从前。

裕后街是湖南郴州市一条古街,也是郴州市地标式历史文化街区。早在两千多年前的秦朝,秦始皇在这里设置郴县,成为林邑古城的发源地,慢慢发展为郴州城。到了大宋年间,地方官员取《三字经》中“光于前,裕于后”之意,将这片古老街区命名为裕后街。

说是古老街区,实际上已经是旧貌换新颜了。二〇二三年,为迎接湖南旅游发展大会在郴州市召开,推进旅游业发展,当地政府秉持保护、修缮、整治、利用的原则,对裕后街以及郴江进行了改造,所以我见到的裕后街是一个簇新的街区。古建筑的保护,一直以来呈现出一种矛盾的状态。一座座四五百年的老建筑,风吹雨打,几乎都是岌岌可危,谁愿意住在危房里,谁又愿意在危房之下说古论今呢?我曾在曲靖老街上,看到那些旧屋,有的屋顶严重塌陷,有的木门木窗歪斜着,虽然不失沧桑,但衰败之感直击心头,观瞻的体验并不舒畅。所以,在古街古镇的原址上,在保持原有风貌的基础上,该修修,该重建的就重建吧。

站在裕后街对岸风雨廊桥下,抬眼望去,裕后街就像涅槃重生的凤凰,古韵新颜,气势轩昂。一排排重檐黛瓦依着缓坡层层向上,两面斜屋顶隆起一个个人字形的翘角,像一座座小山一样此起彼伏,高高的马头墙耸向天际。临江的屋子,有的悬在水面上,仿佛水上漂来的一叶扁舟。浅滩边的古码头,已无人马喧嚣,斜坡路静静地从江边伸向街巷里。江水拍岸,似在轻声地叙说着纤声高吭、马蹄声咽的往昔。

裕后街的地理位置非常特殊,南控交广(今广东、广西一带),北连荆湘,素有“北船南马”之称。从北面船运过来的湘地土特产,到裕后街就不能继续前行了,只能靠岸卸货,再用骡马驮物,走骡马大道去岭南。反之,岭南骡马驮来的粤盐、广货在这里装船,船运至潇湘一带。特别是明朝嘉靖年间,为阻止倭寇袭扰,朝廷实行“海禁”,关闭对外通商口岸,只留下广州口岸。这样以来,南来北往的货物都要经过裕后街,八百米长的沿岸,十余座码头,每天出入的商船三四十艘,骡马数以千计,挑夫万人聚集,场面蔚为壮观。裕后街成为连接南北交通的枢纽,邮驿和商品贸易的结合部,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

郴州古称林邑,也就是林中之城的意思,山高岭峻,水系发达。山水相会于此,商贾穿行于湘赣粤桂之间,这里便有了船帆林立、车水马龙的气象,人气的聚拢使得裕后街华丽转身,沿岸便是商铺林立、客栈毗连,中原荆楚文化与岭南百越文化在此掺杂糅合,丰富发展,源远流长。

郴江上有两座桥,过桥就在裕后街上了。

我和妻子从古色古香的风雨廊桥上过江。廊桥木质榫卯结构,工艺考究。桥上有亭有塔,倒影江中,一上一下,虚实相间。“郴江桥”三个字苍穹有力,为老一代革命家陶铸书写。

站在桥中间,向北望去,一座仿古石桥如同一道彩虹横跨两岸。石桥名字为“鹊仙桥”,我一时没反映过来,以为是鹊桥相会,傻傻地想郴州与牛郎织女有啥关联?此时,妻子却在吟诵秦观的词《鹊桥仙•纤云弄巧》: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一眼千年,一个踌躇的身影从大宋年间走来,走在郴江水岸上。秦观是一位才华横溢、有着远大抱负的文官,却在仕途上非常不顺。自古以来,官场最怕的是成为“某某某的人”,秦观只因是苏轼的学生,便在党争中被划定了“他的人”的身份,连续遭贬。先是贬谪杭州,接着贬往处州,政敌们意犹未尽又参奏,朝廷再将其贬到郴州,并且取消了俸禄待遇,这几乎就是流放了。在郴州的秦观是一个落魄、失意、困窘的秦少游,郴州秀美的山水遮蔽不住他内心的凄苦与悲凉。

一〇九七年的七夕是一个怎样的情形?星河璀璨?夜涌江岸?裕后街的灯火幽幽暗暗?没有史官会记录这一天林邑古城的夜色,更没有人窥见秦观的心境。想起曾经的花前月下、风花雪月,他唯有把一腔愁绪倾注笔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笔墨之间,萍聚萍散。

宋朝是一个从不缺文人墨客的朝代,是中国文化历史的丰盛时期。国学大师陈寅恪曾说:“华夏民族的文化经历数千年的演变,在宋朝登峰造极。”这话说得一点没错,在当时并不发达的林邑,随随便便一个县令都有着令人感慨万千的才华。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理学鼻祖周敦颐,曾经三次就任郴州地方官,先后任郴县令、桂阳令、郴州军知军,前后达八九年之久。可以说,郴州是濂溪理学传播最多、影响最大的地方。

千年文脉赓续传承,让古城古街洋溢着浓郁的文化气息,裕后街即便是簇新的,历史也是厚重的、绵长的。

早年郴州城有“九街十八巷”的格局,裕后街处在中心地带,湘粤古道始发地,也是郴州的发源地。当地百姓老话说,就是先有裕后街,后有郴州城。

这片街区不算大,走走看看,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转完了。一江两岸,两塔一街,青砖灰瓦,翘角飞檐,高大的马头墙,屋檐下的立体雕花,古老的建筑风格,融合着现代审美情趣。青石板路泛着乌黑的光泽曲曲向前,江西会馆、曹氏宗祠、骡马古道、千年犀牛井、古老的码头沉淀着湘南历史古韵。茶馆、咖啡馆、饭店、旅拍社,以及许多老字号错落其间,与古旧形成鲜明对比,仿佛可以跨越时空,一会儿重拾悠远的光阴,一会儿又引领时尚,陶醉在和谐美好之中。

妻子在接听电话,我在屋前长椅上坐下。路边是一组雕像,一群挑夫从江岸码头处,赶着骡马吃力地前行。我知道这条骡马古道,一路向南,走过宜章县就是广东的韶关。这让我想起唐代古文运动领袖韩愈,当年被贬谪广东潮州时,一定是从这条骡马古道上走过。那个时候,古人南下,一般是乘船过洞庭湖,然后由湘江一路到郴江,离船上岸,从眼前的骡马古道进入岭南。

说起来,韩愈一生三下岭南、六过郴州,还在郴州寓居了一段时间,创作了不少诗词歌赋,为林邑古城留下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当地流传一则“韩文公走马”的故事,说的是韩愈骑马出城,不小心在一处山坡上马失前蹄,把韩愈摔得够呛,马也跑掉了。附近村民得知眼前这位就是韩侍郎,赶紧为他找回马匹,扶上马,还送一程。如今那座山还在,叫做“走马岭”。韩愈寓居郴州半年,是在等待赦免以后新的任命。因此,心情与秦观是完全不同的。中秋之夜,江上泛舟,赏月叉鱼,饮酒赋诗,留下了五言排律诗《叉鱼招张功曹》,绘声绘色地再现北湖月下叉鱼的情景,“叉鱼春岸阔,此兴在中宵。”如今北湖小岛上伫立起韩愈铜像,修建了叉鱼亭,竖起诗碑,成为一处独特的文化景观。

骡马古道不单见证了经济繁荣,也见证了许多文人官员的身影。据统计,从唐朝到宋朝,贬谪到郴州和岭南的官员多达数百人,张九龄、王昌龄、刘禹锡、柳宗元、秦少游、寇准、苏东坡等,大都从这条古道走过,南来北往,心情各异。到了明朝,还有一位伟大的人物走过这里,他就是地理学家、旅行家和文学家徐霞客。

徐霞客游历林邑城周边山水,差不多有半个月。然而,遗憾的是他没有进城,没有到裕后街,在城外吃过中午饭,就匆匆地去了苏仙岭。我也挺遗憾的,游历了丹霞地貌的高椅岭和晨雾依稀的东江湖,便匆匆去了骡马古道的另一端宜章县的莽山,竟然没有去苏仙岭。显然没有跟上徐霞客的脚步,最主要的是错失一睹“三绝碑”的机会。

“三绝碑”指的是秦观的词作、苏轼的题跋、米芾的书法。词作是秦观在林邑古城,写下的千古名作《踏莎行•郴州旅舍》。后来,书法家米芾把秦观的词和苏轼的题跋书写下来,送到郴州,人们便把它刻在石碑上。一二六六年,郴州知军邹恭命人转刻在苏仙岭的石壁上,此时距离秦观去世,时光又走过了一百六十六年,多少往事隐在沧桑的岁月里,多少追忆驻留在雨打风侵的石壁上: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在这样一条古街上,我的思绪好似江上清风,吹过来又吹过去,时断时续。大概就像张衡当年那样咏叹:“望先帝之旧墟,慨长思而怀古。”

好在妻子把我领向裕后街后面的民居小巷里,思绪便从千年之遥回到人间烟火中。这片居民小区,从建筑结构看,完全是几十年前的旧宅,中间穿插着几座上百年的老建筑。小巷不宽,人也不算太多,幽静而闲适。一对中年夫妇在一间小店内忙碌着,妻子招手让我过去,而我正专注于一座百年旧宅窗户上精美的浮雕。

这是一间经营米饺的店铺。饺子对于我们北方人来说寻常可见,民间俗语“谁家过年不吃一顿饺子”。然而,由米制成皮包成饺子,还是头一次见到。要了一碗米饺,肉馅鲜香丰腴,关键是饺子皮Q弹Q弹的,别有一番风味。一旁也在吃米饺的大哥说,他小时候就在这条街上吃米饺,如今还能吃出小时候的味道。其实,肉、菜、米都与过去不同了,因而味道就是千变万化的,大哥还能吃出老味道来,与味蕾无关,与乡愁有染。

吃过米饺,我俩不知不觉又转到江边。岸边,一块巨大的石矶上,耸立一座豪宅,仿古建筑,重檐翘角,门眉上三个大字“蔡伦宅”。这让我大吃一惊,难道蔡伦的老家在郴州?但为什么不写做“蔡伦故居”呢?大门紧闭,无法入内参观,周边又无文字说明。转到“蔡伦宅”侧面的小巷,恰逢一位中年人从家里出来,便上前讨教。他先是笑了笑,然后说,蔡伦家不在这里,在桂阳县。我觉得他的笑意味深长,便上网查阅一番。原来,蔡伦的籍贯存在争议,衡阳市下辖的耒阳市与郴州市下辖的桂阳县,都说自己是蔡伦的故乡,都能拿出一些史料和史实来佐证。郴州在江岸边盖起这座“蔡伦宅”,而衡阳则有一条双向十二车道的蔡伦大道,无非是要造成既定事实,为各自的旅游业再竖起一面大旗。

一个无需争辩的史实,就是蔡伦是湖南人,是中国人。当蔡伦改进造纸技术,在洛阳制造出第一张“蔡侯纸”的时候,地球上许多地方还是一片荒芜。

“光于前,裕于后”,郴江河畔的裕后街,早已不见昔日的行船,亦无骡马的喧闹。然而,千古绝唱、古风遗韵不绝于耳,徜徉在裕后街的人们,脸上总是浮现着快慰与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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