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猪她爸
算起来,到六月末,我在云南德宏州已经有二十天了。这期间三次到芒市和盈江县,两次去陇川县,还在瑞丽市盘桓二日,走过多少路,吃过多少碗饭,尚无一个确切的统计。览物之情,是否与别人不同,也是不得而知,但一日三餐不可或缺,寻味德宏还是颇有一些心得。
◎酸与辣
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位于云南省西部,除了东边与保山市相连,其余三面都与缅甸接壤。德宏州人口约一百二十万人,少数民族以傣族、景颇族、傈僳族、阿昌族、德昂族等为主体民族。各个少数民族有着不同的历史文化和风俗习惯,饮食上也是各有千秋,但整体来说,德宏州的饮食以酸和辣为主基调。
德宏的辣当然是来自辣椒,与贵州、四川差不多,干辣椒制成辣椒酱,小米辣切碎,混搭着调配辣味程度。每次用餐时,我和妻子都不忘告诉老板:微微辣。但实际情形却是辣度大多超过我们的限定,常常是“撕拉”着嘴走出饭店。有一次,在芒市一家饭店吃“撒撇”,盛米线和牛肉的盘子,最上边点缀着一颗鲜红的辣椒。服务员说,这辣椒超级辣,不能吃。她不说便罢,一说我还来劲了,悄悄咬了一小口,然后就呆住了,辣得气都喘不匀了,实在是辣。后来才知道,这辣椒用傣族人的话说能辣倒大象,惊出我一身冷汗。
然而,这辣味竟然追到了渤海之滨。在盈江县,一位经理热情地送给妻子四瓶木姜子辣酱,说是自家酿制,在当地还挺有市场。盛情难却,我们只好收下,快递寄回大连。七月七日,我们结束旅程回到家里。晚饭时,妻子打开一瓶辣酱,我没多想,夹一筷子就往嘴里送。好家伙这也太辣了,辣得我都快蹦起来了。可是那酱的味道确实很美味,便小心翼翼地用筷子蘸一下辣酱再与菜搅拌下吃,辣香混合着木姜子的麻香,开胃下饭。行走江湖多年,我单知道四川不怕辣、贵州辣不怕、湖南怕不辣,却不知道德宏也会这么辣。
德宏的酸不是米醋、陈醋的酸,它是天然之酸。比如清蒸鱼这道菜,我们在家常做,会用到米醋,主要是用来去除鱼腥味,吃的时候并没有酸味,但在德宏却不是这样。那天在瑞丽市的彩云城,我和妻子点了一条清蒸鱼。罗非鱼很新鲜,一入口,可把我酸着了。问老板娘,你这是放了多少醋?老板娘回我,我们做菜从来不放醋,酸味用的是柠檬汁。再品尝一口,果然酸酸的有一股果味清香。从这天开始,我就留意各饭店餐桌上的调味瓶,真的没有醋瓶子,白醋、米醋、陈醋都没有踪影。相反,许多饭店,甚至酒店餐厅里,都放着手动榨汁器和切成小块的柠檬。想把菜品加点酸味,就往菜肴上挤点柠檬汁。
实际上,在德宏不单是酸味,许多调味品都来自大自然。在芒市酒店,早餐时让服务员煮了一碗米线,在妻子指导下,用榨汁器挤进一些柠檬汁,然后拿起餐台上的一截木棍,用刀刮下一些木屑入碗。入口酸酸的,柠檬的果香混合着一股奇特的香味,香味四溢。妻子说,那截木棍是山胡椒的根,也叫木姜子,是一种天然的山野香料。上网查一下资料,木姜子的果实,也就是山胡椒可以榨油,其根不仅可以调味,还可以入药,属于药食同源,素有“味之山妖”的美誉。后来,在瑞丽吃过一道木姜子鸡,鸡炖好后,淋上木姜子油,就是那种“浓郁而神秘的香气”(《舌尖上的中国》解说词),口感独特,回味无穷。
从地理位置上看,滇西的城市、县城、村镇大都是四面环山,中间地势平缓的地方,当地人称之为坝子,就是平原的意思,人们居住生活在坝子上。四面群山巍峨逶迤、树高林密、草木葳蕤,这为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提供了丰富的食材,多到数不过来的野菜,各种调味的植物酸辣苦皆有,雨后的竹笋和菌子,还有各种可以吃的虫子……
大山滋养着人们,人们敬重着高山,山与人都活在云端里,这岂不是仙境吗?
◎撒撇与过手米线
撒撇是德宏州随处可见的小吃,以陇川县户撒镇的撒撇最为有名。陇川县傣语称“勐宛”,意为太阳照耀的地方,是一个边疆多民族聚集的农业县,也是景颇族和阿昌族人口分布最多的县。
户撒是阿昌族比较集中的一个镇,十多个小小的村落点缀在坝子的各个角落。我此行没有去过户撒,只是多次路过,对户撒二字算是耳闻目睹。户撒在德宏州有两样东西非常出名,一样是户撒刀,另一样就是撒撇。户撒刀也叫阿昌刀,是中国四大名刀之一,工艺独特,锋利精良,做工精美。过去户撒刀是少数民族的佩刀,具有很强的实战功能。随着边境的安宁与稳定,刀的防身功能在渐渐消失,户撒刀已经成为极富民族特色的艺术品,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演化为一种情怀、一种纪念,是对过往生活的追忆。
撒撇就是用特制配料凉拌肉食,极富特色的地方小吃,也可以说是一个地方菜系,很繁复,只能略说一二。在德宏,撒撇流传于傣族、景颇族、德昂族等少数民族间,以傣族撒撇为主要代表。从外观上看,主要是煮熟放凉的米线,搭配上牛肉和牛杂,蘸着“撒撇”吃。所谓“撒撇”可以理解为南方的蘸水、北方的蘸料,用野香菜、韭菜、香柳、缅芫荽、小米辣等混合而成,分为苦撒、柠檬撒、苦子撒、油辣子撒四种。
后来,有一位出租车司机给我大致讲清楚了“撒撇”。他说加入柠檬、酸杨梅、酸黄果汁,以酸为主要特点的,应该叫做“撒”。加入以动物“苦肠”熬制成的“苦水”,以苦为主要口感的,应该叫做“撇”,合称撒撇。
我吃“撒撇”时,拒绝了苦,选择了酸,柠檬的酸。白白晶莹的米线香糯润滑,卷上牛肉片或是牛杂,蘸一下撒撇,入口酸爽,清凉开胃,唇齿间荡起一种非常特殊的味蕾感觉,令人印象深刻,回味无穷。
同样是米线,以前在蒙自和大理吃过过桥米线,这回在陇川县居然吃到了过手米线。过手米线是德宏州阿昌族特色小吃之一,顾名思义,过手米线就是手抓凉吃,这也是与滚汤热菜的过桥米线的区别。过手米线的灵魂,仍然是酱料,用烧猪、烧猪皮、精猪肉等加上花生碎、碎辣椒、姜、芫荽等作料调制而成。我在店门口看见几名缅甸籍的服务员,正在用镊子从蜂巢中夹蜂蛹。与老板交流一番,得知蜂蛹也可以拌入馅料里,只是价格比较贵。所以,这种酱料是内容丰富、制作繁复,千万不能理解为北方的大酱、辣酱。
吃过手米线,正确的打开方式,是将煮好凉透的米线置于手心,以米线为“皮”包上馅料,送入口中,这就是过手。我们尝试了一下,觉得不大得劲,心里佩服阿昌族灵活的手指,以线条状的米线包拌料,还能吃得那么顺畅。我们只能在碗里将米线与馅料拌匀,用筷子送入口中。香糯滑软的米线,拌上馅料,酸辣可口,味道鲜美,别具风味。
饮食五味,不过是酸甜苦辣咸。人生百味,总归是苦尽甘来。在德宏州流传一段民谚“酸摆夷、辣山头、甜汉人、苦傈僳”,说的是傣族人喜食酸,“山头”代指景颇族,他们喜好吃辣,汉族人喜欢甜食,傈僳族偏重于吃苦味。每一种口味的形成,大多离不开生活环境以及过往时光的影响,然而中华饮食文化历来有很强的包容性,融合成多元的饮食风格,如果不是非常内行,谁分得清楚“撒”与“撇”,谁能说明白米线的N种做法?如同生活在这片热土上的汉、傣、景颇、德昂、阿昌、傈僳等民族,他们和睦相处、和谐共生,共谋发展繁荣,早已是亲如一家,哪里还分得出谁家的饭更香?
◎烧猪与包烧
第一次遇见烧猪是在德宏州盈江县。盈江县与缅甸接壤,两国之间在盈江县内有长达二百多公里的国境线,是一座边疆少数民族口岸县。这里山川秀美,地广人稀,汉族、傣族、景颇族、傈僳族等民族近三十万人生活于此。
傣族烧猪与广东人喜食的烤乳猪不是一个概念,除了烧烤的过程不一样,最主要的是选料不同。烤乳猪选用刚下生的小猪,尚未吃喝,甚至都没睁眼看世界,便成了盘中餐。烧猪选用的是二三个月大的小猪,可谓是风华正茂,正宗的“小鲜肉”。虽然烧猪是傣家傣味,但不同的区域里,烧猪的制作有着一定的差异性,最显著的区别在盈江县烧猪是凉吃,而在八十公里外的陇川县则是热吃。一凉一热,口感不同,风味各异。
热心的出租车司机听说我们要吃烧猪,极力推荐了“傣哥傣味”这家不起眼的店。一条烧好的猪肉摆在案子上,表皮焦黄略微发黑,肉质呈暗红色。八十多元一斤,我们称了半斤,老板娘连皮带肉切成细细的肉条,装盘上桌。灵魂又是蘸水,蘸水可以说是傣菜的点睛之笔,品一道傣菜的口感和滋味最重要的就是靠蘸水。只是这家店的蘸水里加入了鱼腥草,我不大喜欢鱼腥草的味道,蘸烧猪时,努力躲避着鱼腥草。凉凉的烧猪入口,外皮有嚼头,而肉鲜嫩,微微有些发甜,混合着蘸水的酸辣鲜香,味道独特,无法形容,只能说别有一番滋味。隔了一天,我们又来这家店,这回点了烧猪脚,脆香脆香的,反倒觉得比烧猪好吃。
后来,我们又回到陇川县,妻子说这里烧猪最出名的是“刀家烧猪”。我们是在中午一点左右赶到这家店,果然名不虚传,好大的一个院子,吃客云云。竹子编织的圆形筐,倒扣于水泥地面上,铺上塑料薄膜,这就是饭桌。一盘烧猪热热的外焦里嫩,而蘸水没有了鱼腥草,让我放开手脚,也放开了胃口。一片烧猪饱蘸蘸水,入口津生,猪皮脆香,肉质细嫩,香而不腻,焦香、回甘、鲜嫩的口感,让人食欲大开,运箸如飞。
这家店每天就杀三头猪,上午烧猪,中午售完,过时不候。我决定在上午去这家店,观赏一下烧猪的过程,毕竟烧猪可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烧猪是傣族人的传统名菜,逢年过节、婚丧嫁娶、走亲戚、会朋友,烧猪是餐桌上必不可少的美味。只是传统烧猪的程序非常繁复,现在烧猪有了一些改进。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过去烧猪用的是稻草,如今用的是木炭,有点像烧烤,虽是整猪烧烤蔚为壮观,但多少失去了往昔稻草缭绕的风采。
当我赶到这家店时,便看见三个超大的“烧烤炉”正在烧猪。一根碗口粗细的竹子从猪嘴穿至肛门,猪肚子里因塞了稻草滚圆滚圆的。师傅不停地转动竹子上的猪,猪已经烤到金黄色,兹啦兹啦地流油,看着就令人垂涎。快到中午了,食客纷至沓来,师傅就在烤架上割下猪肉,切成片装盘,热热地吃。也有食客不等烧猪全熟,只要五分或七分熟,我们是不敢尝试的。
告别傣家的烧猪,我们又品尝了景颇族的包烧。包烧是景颇族特有的烹制方法,几乎做任何饭菜都是用包烧。翠绿的芭蕉叶子或者柊树叶子包住一切可以包裹的食材,经过火的炙烤,转换成一道绿叶盛宴,绿叶的清香扑入鼻息,好像能吃出大自然的气息。我们点的是包烧鱼,还有包烧米饭,无需用碗,那翠绿的大芭蕉叶子就是天然的碗。鱼是早早就宰杀好的,用各种香料包裹着,外边包上一层层的绿叶,放到火塘上慢慢烧熟。吃的时候,除了鱼的鲜美,更是有一种回归自然的感觉,仿佛成了山里人。
饮食文化说白了,就是人们自古至今由生存环境决定的餐饮习惯,是劳动人民经过长期生活实践的结晶。毋庸讳言,在远古时代,民族或是部落之间总是会产生隔阂的,为了争夺或改善生存条件,难免要争斗一番。争夺的结果,就是傣族居住在坝子上,景颇族居住在山上,成了所谓的“辣山头”。当然,如今早就改变了这一格局。我在瑞丽市的孟秀山上与一位景颇族老人交谈过,他的子女都住在坝子上了,老人家是多年养成习惯,喜欢住在山上。
住在山上的景颇族,其饮食自然是取自大山。以树叶包菜、包肉、包饭,便成为独具特色的地方传统美食。作为一名游客,我不过是有着好奇心,愿意品尝各个民族的传统饮食,但对于那些少数民族来说,这些独具特色的饮食,是先辈留下来的根与魂,承载着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精气神。
往事越千年,经久的味道,总令人回味、追忆、畅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