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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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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川见闻

恕我直言,在我的行旅途中,陇川是一个缺少风光景致的地方,或者说是一个没有名山大川可游玩的地方,街道上很难见到旅游大巴招摇而过。幸好小城的静谧令我远离了喧嚣,舒适惬意地享受几日散漫的时光。然而,当我离开小城时,却被小城里的故事打动,感喟满怀。

陇川是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下辖的一个县,位于中国西南边陲,西边与缅甸毗邻。全县不到二十万人守候着三十多万亩的耕田,耕种垦殖,是一个多民族聚集的农业县,也是景颇族和阿昌族人口分布最多的县。

在去陇川的路上,我就开始查寻此地有何风景名胜,没有多大收获。到了酒店,询问前台服务员何处可以一游?两名服务员寻思了好半天,最后才说,出门沿马路往前走,有一个森林公园,可以到那里转转看看。在县城里有公园不足为奇,但说是森林公园未免有些夸张了,不过我还是记住了这个地方。

作为一名退休人员出门旅游,早已经不似年轻时那样能多看一个景点就多看一个,半游山玩水半旅居是当下的主要特点。我乐得有这么几日,躲在酒店客房里,喝着茶写写旅游见闻、湖光山色。酒店老板的经营还是非常用心的,在飘窗里置一小茶几,茶叶、茶壶、茶杯一应俱全。坐在飘窗里,抬眼就能够看见县城东边的一黛远山,和山顶不时变幻的云。七月,滇西已经进入雨季。与内地不同,陇川的雨时下时停,“东边日出西边雨”是经常上演的戏码。清晨,那山巅还是白云萦绕。一转眼,就是黑云压顶,估计那一片天空已是雾雨霖铃了。

云南天黑的晚,晚上八点多才落日。倘若骤雨初歇,我就乘电梯到酒店顶楼看日落。顶楼是个大露台,老板很周到地安置了一个大茶台和数把椅子,可以自助喝茶看风景,远眺山峦。县城的西边也是一黛远山,大朵大朵的团云挤在山巅,谁也不让谁,似乎争着抢着让我览尽它们的风采。阳光只好寻找一个个缝隙,把最后的余晖投射到城中,城里那些高低错落的楼房便反射着白白的光,有些耀目刺眼。都说黎明之前有黑暗,怎知道在暗夜到来之前反倒更加明亮。此时,我便由衷地赞叹傣族人的智慧,陇川在傣语中叫做“勐宛”,意思恰是:太阳照耀的地方。

太阳照耀的这个地方,在两千五百年前就已经是汉王朝的治下,属益州郡不韦县,就是现在云南保山市的金鸡村。风雨千年,陇川多次更名。但不管地名如何变更,习俗风尚异于中原,也不论语言与汉族有多么不同,始终都烙印着鲜明的中国标记,各族人民植根在这片土地上,眷恋着这里的山山水水。

中午在“刀家火烧猪”饱餐一顿傣味,准备打车回酒店时,却发现一辆出租车也没有,网约车二十多分钟无人应答。小城比不得大城市,交通不便利是经常遇到的事情。我和妻子决定步行回去,好在路程只有两公里多点。

我在使用导航的时候,发现眼前绿树葱茏的地方,就是森林公园。走进公园大门,道路两侧是竹林,高耸着笔直向上。我惊讶于碗口粗细的竹干竟然是黄色的,难道是翠竹死了变成竹竿了?抬头向上看去,茂密的竹叶却是青翠漫笼。妻子说,这竹子叫“黄金间碧玉”,人家天生就是金黄色。我凑到近前细看,果然金黄色的竹干光亮而鲜润,每一段竹节上都有两三道垂直的绿色线条,线条粗细不等,位置也不固定,看上去像画家描摹上去的一样,翠绿笔直,多一笔嫌丰,少一笔则瘦,寻常的竹子竟长得如此文艺。

走过文艺竹子是一个圆形广场,矗立广场中心的覆钵状白塔表明这是傣族广场。继续前行,又遇见一个超级大的广场,周边有商贩和小型儿童乐园。妻子说,这是泼水节广场,晚上这里热闹,好多人来跳广场舞。妻子之前来过陇川,对森林公园比较熟悉。泼水节是傣族、阿昌族、布朗族、佤族、德昂族的传统节日,已经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泼水节也是傣族的新年,在四月中旬盛大开启,可惜我错过了这个热闹的节日,不能泼人家一身水,也不能被人家泼成落汤鸡。

离开泼水节广场,行不多远又见一个广场。广场中间立着一个四竖两横的建筑物,妻子知道这是景颇族广场,却不知道这个建筑物是啥?看了说明才知道,这叫目瑙示栋,是景颇民族目瑙纵歌时标志性建筑,其上天地人、日月星辰、飞禽走兽、五谷六兽和舞谱融为一体,每种动物、每个图纹都有一段传说故事。目瑙纵歌是景颇族最为隆重的传统民族节日,又称“总戈”,意思是“欢聚歌舞”,主要流传于德宏州景颇族聚居区。二〇〇六年,由陇川县申报国家批准,目瑙纵歌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每年正月十五前后就是目瑙纵歌节,数万人踩着同一鼓点起舞,规模宏大,蔚为壮观,素有天堂之舞、万人狂欢舞的美誉。很显然,我又错过了一个重大的民族节日,错过了世界上最壮观的集体舞蹈。

其实,我错过的还有很多。诸如傣族象脚鼓纷繁多变的鼓点,孔雀舞轻盈灵秀、婀娜优美的舞姿,奘房佛经讲唱余音绕梁的梵音,德昂族世代传诵的创世史诗《达古达楞格莱标》的深邃,阿昌族史诗《遮帕麻和遮咪麻》的古老传说……但我没有错过在祖国西南边陲小城,见证了民族和睦、宗教和顺、社会和谐的日子。

沿着林荫道向森林公园北门走去,在临近勐宛南路时,又见一座广场。广场名字叫团结广场,吸引我的则是一座高耸伟岸的人物雕像。

一位景颇族汉子挺起强健的身躯,昂起不屈的头颅,一手拿长刀,一手拿铜炮枪,一股舍我其谁、勇猛无比的气势扑面而来。雕像下部镌刻着两行纵排的大字:民族英雄——穆然早乐东。六边形的基座上以浮雕形式,刻画了一段“抗英事件”的始末,歌颂一代民族英雄。

穆然早乐东是清末陇川县一位反帝爱国的景颇族首领,旧时人们把少数民族世袭首领称作山官。一百三十年前,缅甸沦为英殖民地后,英国人蓄谋吞蚀我国西南边陲领土。一八九八年,英国遂胁迫清政府把中缅界标内移七十里,这样以来,算上之前蚕食的领土,已深入陇川腹地百余里。为此,遭到以早乐东为首的边疆各族人民坚决反抗。早乐东拿出虎踞关、铁壁关两块碑文拓本,正告侵略者这七十里及其以外的一些土地,历来属于中国领土。侵略者不理民众抗议,向陇川章凤街发动进攻。早乐东率众反击,将英军头目奥氏拉下马,拨刀要斩,迫使奥氏跪地求饶,答应立即撤兵,退出我国疆界。

我站在雕像前,仰望早乐东高高屹立的身影,仿佛还能听到他铿锵有力的呐喊:“洋人们,快离开,这是中国的土地,回你们的地方去!”我把视线转向葱茏的山林,用力踩一下脚下坚实的土地。我真实地站在边疆人民守护的领土上,站在边疆人民捍卫的千百年来的家园里:勐宛,一个太阳照耀的地方。

清晨,陇川依然静谧,和风送爽。妻子说,已经完成在德宏州的工作任务。我说,那我们去保山市,那里有高铁,去丽江、香格里拉、昆明都很方便。

网约车载着我俩和一对母子,从陇川出发,前往将近三百公里之外的保山市。起初,车子上如同陇川的早晨安静得很。不知道啥时候,也不知道啥原因,四十多岁的女人打开了话匣子,这一打开,竟然讲了一路三个多小时。话题涉猎范围极其广泛,包括她家住在边境,与缅甸一条路之隔,缅甸的子弹击穿了她家的屋顶,高考录取分数线,孩子学驾照,甚至村寨早年抓计划生育的故事。说着说着,她说起一段舅爹的往事。因为她的普通话并不标准,我一时没听懂,便让她重讲一遍。这回我听懂了,并且听感动了。我愿意从她的叙事角度,再把这个听来的故事讲一遍。

这段往事,我是从妈妈那里听来的。我的舅爹,妈妈的弟弟,你们那里应该叫舅舅。舅爹年轻时,被侵占缅甸的日军抓去做了劳工。白天给日军修筑工事、修路,晚上关押在一个山洞里。这个洞里还关押着一个人,舅爹也搞不清楚他是共产党员,还是远征军士兵,或是抵抗组织成员,反正不是劳工。日军对其是严刑拷打,打得很重,躺在山洞里奄奄一息。

有一天,这个人的伙伴们悄悄摸上山,解决掉洞口把守的日本兵,要救这个人下山。谁知道这个人死活不让救他,他说你们抬着我这个半死的人目标太大,如果被日军发现,大家都跑不掉了。他指着舅爹等人说,把这些劳工们救出去。然后,他对舅爹说,拜托兄弟一件事,如果能活着回家,去看望下我的老婆和四个孩子,能帮就帮帮他们。

舅爹他们逃出了大山,那个人却留在山洞里。后来,舅爹信守诺言去山寨看望那母子五人,帮着种地收割。再后来,舅爹与母子五人组成一个新家庭,又生了两个子女,直到今天。舅爹今年不到九十岁,身体挺好,一家人生活得不错。

说完,她又补充道,妈妈已经九十多岁了,不识字,但她记住了日本鬼子的军服。现在,每当电视上出现日本鬼子,妈妈就情绪激动,转身离开,她恨日本鬼子。

车内一时寂静,快速驶上一座大桥,桥下江水奔腾。司机说,这是怒江。我说,把车速放慢些。我想到了怒江上的另一座桥“惠通桥”,一座保卫昆明,乃至改变抗日战争走向的桥。一九四二年五月五日,一声巨响回荡在怒江之上,中国远征军自己炸毁了“惠通桥”,阻挡日军进攻。此后,中国军队与日军隔着怒江对峙长达两年。

“春天的怒江是最美的,两岸木棉花盛开,火红一片。”司机师傅的话,打断我的沉思,我知道他给我介绍的是风景,而我想到的是历史。不过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木棉树亦称英雄树,开在怒江两岸,正是致敬英雄,讴歌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的精神。山官早乐东,永远留在山洞里的无名氏,中国远征军浴血奋战的士兵,他们都是英雄,是花开不败的木棉树。

也许,在春天的时候,我会再来这里。沿着怒江两岸走走,看木棉花开,红艳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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