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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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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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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姑娘

表哥一开始并不愿意去扮“船姑娘”。村社火队的人找上门时,他扯着尚未变声的细嗓门争辩道:“我是儿子娃,凭啥让我当船姑娘?除了踩高跷,我啥都不做……”大冷的天,表哥赌气把棉袄往炕上一扔,出门了。舅母歉意地跟社火队队长解释说:“这个尕土匪,他是怕小伙伴们笑话呢。你别急,我一定劝他去社火队报到……”表哥不是土匪,所以他最终还是穿上了大红大绿的秧歌服,戴上了长长的假辫子和好看的头饰,成了花船旁边一个冒牌“船姑娘”。

表哥的俊俏是村里数一数二的:丹凤眼,高鼻梁,樱桃嘴,眉目清秀得一塌糊涂。邻居们常说,这娃要是个丫头该多好,长大该能演电影了。

事实证明,表哥不用长大就能演戏。他先是在村里的眉户戏《花亭相会》中扮演状元高文举。后来社火队又让他扭秧歌,扮旱船旁边的玉女。可表哥的心思却不在船上,跟村里所有的男孩子一样,他喜欢踩高跷。哪怕在高跷队里扮个姑娘,也比“船姑娘”威风。

那时候的农村,没电视没网络,所谓的现代文明尚未侵袭人们的生活。社火因此成为一年当中最大、最隆重的娱乐活动,村里所有适龄村民都有责任和义务参加演出。因此,舅母好说歹说软硬兼施,终于让表哥变成了“姑娘”给社火队交了差。

表哥那年大约十四五岁,正是农村人说的“半年憨”。社火队的锣鼓才一响起来,表哥就忘掉了一切不快,脚底下生风地去报到了。

我长大的那个村庄大约是因为小,记忆中从没耍过社火。要看社火,只能去外婆家。而我的村庄距离外婆家大约有十里地。五里的山路、五里的川路,对当时十一二岁的我而言还是个体力上的挑战。可因为惦记着咚咚锵锵的社火,惦记着扭秧歌的“船姑娘”表哥,我能跟在母亲的身后不歇一次地走完那些漫长的路。天知道那时我有多崇拜、多嫉妒表哥,我多么希望自己变成他,能穿上那些大红大绿的衣服,涂上红脸蛋、画上红嘴唇,成为船姑娘队伍中的一员,咚、咚、锵锵锵,咚、咚、锵锵锵……手里的折扇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发出耀眼的光芒。围成圈的观众们一定会指着我说:瞧,那是谁家的小姑娘?扭的真好……

我不能成为表哥。我只能扎在人堆里跟身旁的人炫耀:“那个最好看的船姑娘是我哥,姑舅哥……”小小的人已经懂得虚荣不说,更像是有意弥补内心的某种失落与缺憾。

大年初三一过,社火队的鼓声就热热闹闹地响了起来。忙活了一年,终于可以消停下来看看社火享享清福了!村里的老老少少每天晚上会自觉聚焦到村中心的大场里,等待社火表演开始。打鼓的那些人总喜欢事前喝上二两,似乎那样才能把鼓敲到点子上。鞭炮噼哩叭啦响起、锣鼓叮叮咚咚敲起来时,整个村庄都沸腾了,所有的声音聚集在一起,随即又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声里。高跷首当其冲列队出场。我不看高跷表演,跟在表哥身边看他穿裙子扎辫子;鼓点变得密集时,狮子和龙灯轮番登场,我依旧不感兴趣,固执地守着表哥和他们的花船。鼓声又变,终于该表哥和那些小姑娘们亮相了。我勇敢地挤进人群,冲到人群的最里面。我嘴里咬着围巾手心里捏着汗,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顶摇来摆去的花船,和船两旁涂着红唇摇着花扇的船姑娘,羡慕、崇拜、嫉妒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竟让我浑身微微颤抖。表哥在队伍的最前面,他每迈一次步,裙子下面的黑布鞋就会暴露无遗。我的心里别扭着,为表哥变成姑娘欺骗观众。演社火时,亲戚们要来为船姑娘挂红,就是在演员身上扎一条红绸子以示鼓励和祝贺。每次演出,表哥身上的红绸子总是扎的最多,左一条右一条将他五花大绑。散场时,表哥每每像个凯旋的壮士一样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家里老少跟在后面提衣服的提衣服、拿帽子的拿帽子,忙得不亦乐乎。我每次都要抱那些让我嫉妒又自豪的红绸子,回家后趁人不注意时可以披在身上臭美一下,假装自己就是花船旁边的船姑娘,在众人羡慕欣赏的目光里扭来扭去……

元宵节头几天,社火队会进入排练的冲剌阶段,因为正月十五就要去镇上汇演了。表哥每次回家吃饭,总是脸上的妆也来不及洗,晃着一张大花脸匆匆拨拉几口饭,嘴一抹又跑了。有几次,表哥不耐烦地对跟在身后的我说:“小丫头片子,老跟在我屁股后面干嘛?”我老实坦白:“看你当船姑娘啊!”表哥眼睛一翻:“看那么多次了,还有啥看头?又不让你扭!”表哥的毒舌戳中了我的软肋,戳疼了我一直小心防护着的尊严。我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让我扭的话,肯定比你扭的好看,你硬得像一根木棍!”恼羞成怒的表哥将手里的红灯笼往我怀里一塞:“你能你扭去,我还正不想去呢!”

吵归吵,吵完后我还是抹着眼泪汲着鼻涕,一路小跑地跟在表哥屁股后面去看他们排练。演出有演出的精彩,排练有排练的热闹。我喜欢倚在门框看那个化妆师粗手笨脚地为表哥们涂脂抹粉、穿衣梳头换裙子。现在想来,那个人的化妆技术实在太差了,画的眉毛像包公,涂的脸蛋像媒婆。但那些花花绿绿的热闹场景就是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年幼的我,让我宁肯守在冷风里耗着也不愿意回家。

如今,社火队的锣鼓依旧会在年末岁尾敲响,但声音明显凋零稀落。表哥和那些船姑娘们都已老去,他们再也说服不了自己的儿孙后辈离开冰冷的电视或网络,去投身于民俗又温情的社火队中。年年春节,当社火队的锣鼓声零星响起时,我依稀能听见表哥们当年细长稚嫩的歌声从远处飘来:“正月里来正月正,家家户户挂红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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