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钱庄简考

作者：煳雨

像我这种对天文、地理、历史、医学、建筑、音乐、人体艺术、金融等都一知半解，却敢于在某个领域的某个细节上装蒜的人，其实不适宜做学问。

可是，有些事情跟适宜不适宜没关系，跟你想办不想办也没关系，推都推不开。

我的情人李雪花，接了个一万块钱的大活儿——受人之托研究古城里的一栋老房子。

李雪花是化名，为了说起我们之间的事来方便，不得不用化名。这么一个人，在她们单位里号称有文字方面的特长，混了个办公室副主任的职务。我可以毫不客气地揭她的老底：她们单位跟她工作岗位有关没关的活儿，我这些年没少帮着干，无非是帮她积累名气和人气。我写过领导讲话、干部竞聘报告、内部检讨，改过业务申请书、情书，创作的反映她们单位工作风范的诗歌、报告文学居然得过几次征文比赛二等奖或三等奖……没办法，谁让我们俩偷偷摸摸地好了这么多年呢！谁让我应付她接的那些小活儿根本用不着怎么动脑呢！

李雪花曾经躺在我的怀里夸我，你写诗咋那么麻利呢，放个屁的工夫。

我说，在你们单位，大家可能把它当诗。拿给明白人看，真就是个屁。这样的屁，我一天放十个八个不费劲。

哎呀宝贝你太有才了！李雪花说着再一次翻到我身上，压得我快喘不过气来……

一张明信片的正反面，用彩信发到我手机上，这是老房子的唯一线索。

这房子我很熟悉，在古城南街的西侧，靠近钟鼓楼，是古城当中为数不多的二层建筑之一。

李雪花把翻拍的明信片发给我，用意是让我看明信片下端的文字说明：“太平钱庄位于延辉街北段路西，开设于明朝末年。主要经营兑换、存款、放款、汇兑业务。清朝以后，成为东三省官银号兴城分店。太平钱庄曾是辐射古城周边广大地区的金融中心。”

李雪花给我派活儿从来都是这么简单。比如她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要交儿歌，她直接把别人家孩子发到家长群里的儿歌截了个图，我就知道大概该糊弄成什么样的儿歌了；比如她们单位领导下乡要出个新闻稿，她最多发两张照片给我。一张领导和群众围成一圈带活动背景的，一张高德地图的位置截图。

我们之间默契到了一定的程度。发照片和各种联络从来不用微信，全部短信或彩信，这属于时下比较安全的“机要交通”；了解不透的情况，我编材料的时候留出大量的括号或者空格，李雪花百分之百能把空儿填明白。

李雪花敢接这么大的活儿，事先并没跟我商量。

早上收到信息，我就抽空做准备工作。忙了小半天，我愤怒了。

中午，左右相邻的办公室都没人的时候，打电话给李雪花。我说我干不了，你另请高明吧，他妈的网上基本找不到任何资料。李雪花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十秒。

李雪花说人家是信着我了，看我这些年在大报小报上没少发表东西，觉得我行才找到我。我知道我的成绩主要在你，可是我相信你啊！你是大能人……你不会不稀罕我了吧？

我说跟稀罕不稀罕没关系，是这个事真干不下去。古城的史料网上铺天盖地，可从来没人提过这个房子，我是有原则的，研究历史不能像写诗那样随意。就像跟你好，除了老婆和你，我再没跟别的人好过。

李雪花又沉默了十秒。

李雪花说好老公帮帮忙吧，我最近真是需要钱，孩子要买钢琴……这两天，咱们抽时间当面聊聊……

当面聊聊是我们之间的暗语之一，成年人都懂。

当面聊聊从来不是我帮她干什么事的前提条件。像我这样有原则有素质的人，虽然一边助人为乐一边占小便宜是我的长项，但对李雪花我从来不这么干。我坚信爱情是建立在信任和无私基础上的两情相悦。

我忍。我说，急吗？

李雪花说，不急。半个月，一万字，一个字一块钱。

半个月，一万字，跟我有关；一个字一块钱，好像跟我没啥关系。我也不是闲人，是闲人也得养家糊口。

老婆的瑜伽班，孩子的美术、书法、钢琴、英语、跆拳道等等班，这些都是我拼命工作的不竭动力，并且一刻都不愿停息！全国著名电商领袖提到的“996”对我来说是常事，甚至经常心甘情愿地“897”。

我们这个不大不小的泳装公司，跟一般的泳装厂还不太一样。除了传统的生产和批发，还有仓储、物流和网销，甚至还参与每年一度中国国际泳装博览会的筹备。

我正在办公桌前愁眉苦脸，张小曼进来拍拍我的肩膀：哥们儿，过几天电视台在古城里边钟鼓楼一带搞快闪，只要爱国就可以参与。老板说让你策划策划咱公司的宣传，不让拉条幅打标语，但没说不让穿泳装。快闪，你懂不懂？不懂我给你讲讲。

张小曼是公司的秘书，进公司比我早，据说模特出身。我倒是没仔细研究过她的身体，但前突后凸的身材表面看起来确实有点模特的气质。“哥们儿”“哥们儿”的江湖习气符合她的出身和工作性质，能够在公司上下打成一片。香水味儿一直有些过分，特别是跟男同事交流时喜欢勾肩搭背，那复杂的花香甚至呛人。

我说快闪我知道，天天在“学习强国”上看快闪视频，《我和我的祖国》是国歌之外我能记全歌词儿的第二首歌。

那就好，我算传达到了，回见！张小曼从眼前飘走，带起一股香气，出于生理反应我赶紧打了个喷嚏。

商机，绝对是商机！为了我们公司未来能再多卖些泳装，这个宣传方案我一定要多下功夫。

公司的事永远放在第一位，家里的事放在第二位，李雪花的事放在第三位，亲戚朋友的事放在第四位……虽然排名有先后，但所有事都得当事办。这是我作为80后的职业操守，我坚信这属于80后特有的高尚作风。

现在李雪花交办的事比公司的事工作量大，我只好掺着办。

掺着办的好处是我可以借起草宣传方案的机会，在办公室里名正言顺地查阅古城的史料，重点是有关那栋老房子的。

我把公司去年参加中国国际泳博会的《展商手册》，公司近期在杭州、广州、上海、北京等地参加纺织行业各类展会收集到的手册全摆到办公桌上，这是干专业活的必要准备工作。话说“天下文章一大抄，抄来抄去有提高”，这些年全国走了很多地方参加了几十个展会，套路基本上是一样的，策划案也都在互相学习、借鉴。爱国→快闪→古城→泳装，我现在要研究的是怎么把这些符号结合起来，在有限的时间、有限的镜头里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在草纸上随心勾画：爱国，快闪。多卖泳装多纳税，多出口多创外汇，为国家做贡献。

泳装。钟鼓楼有门洞，从东西南北哪个方向看都像两条腿撑起一个肚子，只是没穿泳装。钟鼓楼上有亚洲最大的牛皮军鼓，我们的泳装亚洲第一。

古城。始建于明宣德三年，590多年的历史。那年代的人游泳时穿啥？

高度，品位。文艺圈著名人士郭老师，“反三俗”段子：以前要扒开泳装才能看见屁股，现在要扒开屁股才能看见泳装（比基尼）。

太平钱庄。开设于明末，袁祟焕可能赶上了，吴三桂肯定赶上了。如果当时有泳装，能不能用来典当银两。

思路乱了……

我抱着从钟鼓楼北面威远街地摊上淘到的《兴城民间故事选》、从钟鼓楼东侧新华书店淘到的《帝王与宁远》、从文庙门口旅游纪念品店淘到的《兴城古城》回家，老婆满脸的疑惑。

我说，古城里要搞快闪了，我在策划公司的露脸方案。现上轿现扎耳眼，学学历史和文化。

老婆说你爱研究啥研究啥，看这书订价不高，越旧越值钱是不是！少说又扔里一百块钱吧？我冤枉你了吗？你图啥你，总瞎买书。

我说老婆，管他新书旧书，买到手的都是财富。我看完了你可以接着看，你看完了儿子再看，儿子看完了子子孙孙都可以轮着看，啥书都不白买！

老婆音量突然提高：行，买书行。我让你买的木耳、虾皮、酱油买了吗？你大老远跑城里买书，都不知道用放屁的工夫到单位隔壁的大超市，把我交代的东西买了吗？

我不正面回应，因为真的给忘了。

我说老婆这礼拜洗碗的活儿全归我，最近你也挺累的。

老婆说我不累，都没钱逛街了，累啥累。不然明儿个把瑜伽也停了，费钱。

我说最近泳装行业淡季，只是暂时的。过个把月好了，加班费啦、奖励工资啦都能到位，你可着劲儿花。

还有，那个刘晓欣，在朋友圈里说愿望有台电脑，我打算给他弄个二手的笔记本，估计得1000多块钱。还不能说买的二手的，得说是咱家不用的旧的。老婆说。

咋发的给我看看。我说。

老婆打开微信，拨拉到刘晓欣最新的一条朋友圈。

“毕业倒计时14个月，抓紧学制图，梦想着有台属于自己的电脑！”

我拿过手机，点开、放大那张配图：眉清目秀的刘晓欣，坐在海滨景区菊花女雕像下面，低头在沙滩上画出“努力”二字，屁股旁边放了个粉红色的手提包，包的提手上面吊着我认识的英文标牌。

我说老婆这孩子马上大三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他谈恋爱了，自行增加经济负担。以后，经济方面你适当地帮吧，思想上多引导引导。

老婆说你瞎说，谁说他搞对象了？

你看，他屁股边上的包包，能是他自己的吗？肯定是女孩子的。就这包，盗版的500+,正版的1200+你信不信

老婆夺回手机，仔细端详起那张图片。

这个刘晓欣的母亲有智力方面的障碍，父亲有身体上的残疾。几年前老婆他们单位搞“一对一”扶贫帮困，老婆自告奋勇的选了这个当时上初三学习成绩在学校数一数二的孩子，一直帮到现在。可能是家庭负担和家庭教育方面的关系，考上重点高中到城里上学之后，刘晓欣的成绩逐渐下滑，最终考了个本市的高职专，学造船的。这所三年制的大学离我们家很近，老婆平均每个月喊他来家里吃一次饭，时不时再塞给他几百块钱。我去年刚淘汰下来的手机，第二天老婆就给他送去了。

老婆说，即使搞对象了，也不一定是错。青春期，长得又帅。像你这傻样的，上大学想找对象都没人跟你！

我说你记着，钱上少帮吧，成年人在这样的家庭背景里，应该勤工俭学自己养活自己，帮得太频了是害他。你最近不看“学习强国”吗？扶贫，要扶智。再见着他你给他上上政治课。电脑，可以买，但这是最后一次。

老婆说你冷血！说完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说别因为这事你再几天不答理我。算了，你打电话让他抽空到我们公司来一趟，我安排他学个泳装打版之类的活儿，学好了毕业之后每个月挣两万块钱不费劲，比我挣钱多。

接到任务五天过去了，关于那栋老房子，我却只写出一千多字。头一次感觉李雪花交代的事不好办了。

我正要给李雪花打电话，李雪花的短信进来了，约我中午在我们公司楼下的咖啡厅当面聊聊。

我回复：没有床，咋聊。

李雪花回复：正事。

我清除短信记录，耐心地等待午休时间，顺便把老房子的头绪在电脑上理了理。

刘晓欣站在办公室门口轻轻地敲门，旁边还站了个胖乎乎的姑娘，拎着个粉红色似曾相识的包包。

我说进来小伙子。

两人进来，自来熟地坐下。

刘晓欣也不介绍那姑娘是谁，开门见山地说我姨让我来找你。我说是。

我也开门见山。我说家里有台笔记本电脑没人用，这两天给你送去。想学技能是好事，吃饭得有真本事。

刘晓欣点头说是。这两年感觉没学着啥，快毕业了才知道着急，对不住叔和姨了。

我说净忙着找对象了吧。

胖乎乎的姑娘乐了，说叔你真逗，我们才处两个多月。

我说姑娘你家不是本地的吧。

姑娘说嗯，大连的。姑娘说电脑的事叔你别操心了，我从网上给晓欣订了，明天就能到货。

我说好孩子，能给男朋友投资我得给你点个赞。工作你帮他安排了吗？

姑娘红了脸，低下头说没呢，我们的事还没跟家里汇报，再说现在哪好安排。

行，我说。那就听叔的。现在咱们这个小县城，有一拨儿高收入群体，也就那么百八十个人。泳装打版，听过吗？在泳装厂的生产线上，属于核心人物。我们这有培训学校，自己掏个盒饭钱就行，多用点儿心，前后半年左右就能学差不多。有制图设计的基础，学得还能快。晓欣，我找你来就这事儿。

胖姑娘抬起头，说叔这事我能定，晓欣一定得学。我也考虑考虑，没准陪着他学。

我说好！说完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近期开班的课表递给刘晓欣。

我说姑娘你先回避一下，我跟晓欣单独说两句话。

姑娘很麻利地起身，从我眼前移走，没带起一丝香水味。

我告诉刘晓欣，这些年咱们没怎么交流过，你也老大不小了，这年头钱不好挣，我们80后难，你们“蛋蛋后”更难。为了你爹妈早点享上福，你得长点儿心了。这小丫头心眼够用，能把握住是你福分，把握不住也太正常了。老爷们儿得有真本事，得有能耐养老婆养父母养孩子！

晓欣眼泪围着眼圈转。这让我很高兴，说明他听进去了。

晓欣说叔，这些年我咋耽误的自己心里最清楚，上了高中看城里的孩子不学习老师还喜欢，我心里头不平衡，总跟自己过不去。现在懂了，有点晚了。

我心想怪我那个老婆不负责任，没把中央的精神落到实处，对帮扶对象的心理和精神层面关照得不够。但这话只能在心里头想想，跟李雪花都不能说。

我说兄弟，不晚，往前看，你行。如果毕业有好的去处，更好；如果没好的选择，有一技之长吃饱饭是真的。

晓欣说，叔放心。叔你别叫我兄弟，叫侄儿。

哈哈……我们一起笑。

送走俩孩子，我赶紧打电话给老婆，告诉她二手电脑可以不用买了。

头一次跟李雪花纯纯净净地在公共场所谈正事，即使熟人或老婆撞见了也不怕。

咖啡厅里唯一的服务员转身磨咖啡的空隙，我起身在李雪花的屁股上狠狠地拧了一把，然后回到座位跟李雪花面对面坐下。

李雪花从包里掏出一摞书，有些是我手头有的，有几本关于金融和钱庄、票号、镖局历史的我没有。

李雪花说那边催了，书号都联系好了，就等着内容呢。东西写出来，先在微信公众号、快手、抖音上推广。还有，因为时间紧，书号多花了两千，那边就把给我的费用降到了八千。如果十天之后交不上，一分钱都没有。

在咖啡厅一个明亮的角落里，我接过书，摊开自己带来的材料，进入正题。

我说，“一座宁远城，半部明清史”。把太平钱庄跟古城的重大历史事件结合起来，这是我定的基调。

太平钱庄开设于明朝末年，具体开业时间的史料空缺。有书上介绍，国内最早的钱庄产生于明代嘉靖年间。兴城古城于宣德三年（1428年）已经建成，按理说到嘉靖年间兴城可以有钱庄了，反正还没有太平钱庄，因为还没到明朝末年。一般把万历年开始到明朝灭亡的由盛转衰时期，称为明朝末年，大概是1600年至1644年之间。40多年的时间段，范围有点大。我觉得，太平钱庄极有可能在天启三年（1623年）袁祟焕到宁远上任、重建宁远城之后出现的。因为，袁祟焕到了之后，宁远城呈现了“商旅辐辏，流移骈集，远近望为乐土”的一段繁荣时期，经济繁荣，钱庄才有用武之地。

这里有个问题。1644年3月，最后的明军守将吴三桂奉旨入关勤王而主动撤离宁远。吴三桂为了不给清军留下只椽片瓦而放火烧城，能确定他把督师蓟辽府肯定是烧了，烧没烧太平钱庄不得而知。不论如何，太平钱庄现在的二层木混结构，绝不会是保留明末的原始建筑了，因为督师府内没有二层建筑，那么小的城，民间的建筑不应该高过官府的。

李雪花说：“督师蓟辽府”还是“蓟辽督师府”？现在的牌子可是蓟辽督师府。

我说，督师府当年督的是蓟和辽两大军区，史料上有提“督师蓟辽府”的，这个不重要。我们研究的是太平钱庄。

我接着说，太平钱庄的由来，加工加工可以。但“清朝以后，东三省官银号兴城分店”的说法，还得接着深挖。

东三省官银号，是沈阳创办最早的银行。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盛京将军赵尔巽上奏清廷获准后，成立奉天银号。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东北实行行省制，官银号的业务渐及吉、黑两省。宣统元年（1909年）4月，正式更名为东三省官银号，同时发还商股，改为官营，兼理东三省金库事宜。

1916年张作霖升任奉天督军之后，采取了一系列拯救当时经济危机的措施。他执政期间，东三省官银号的分号一度增至99处，先后撤销21处之后，剩余78处分号按业务量大小分成四等。其中一等3处，二等9处，三等21处，四等45处。

1927年，经张作霖当政的北洋政府中央交通部批准，在兴城温泉修建“铁路浴舍旅馆”，后又被称为张作霖别墅。太平钱庄当时是否为铁路浴舍旅馆建设提供过贷款支持，有待进一步考证。

1931年，“九一八”事变第二天，日本关东军占领东三省官银号，将该号库存财物洗劫一空并停止其营业。当年10月15日，东三省官银号在日本关东军的控制下重新开业。

1932年1月4日，日军的铁甲列车开抵兴城火车站。日本文官松岗小八郎当晚组织开会，宣布接管兴城政务。那个时候太平钱庄作为官银号，肯定也在接管范围之内。

1932年3月，伪满政府宣布创办满洲中央银行。当年6月，伪满政府将东三省官银号、吉林永衡官银钱号、黑龙江省官银号和边业银行合并，成立满洲中央银行，总部设在今天的吉林省长春市，总行和分支机构达128个。作为长春市当前的旅游景点之一，那房子建得据说老牛了，希腊古典风格和现代造型相结合，地下室的金库大门从美利坚定做的，最重的一个门25吨……

我说，有点跑偏了。

我接着说，张作霖管东三省官银号时，拯救经济危机，稳定经济金融秩序；日本人控制官银号、成立伪满中央银行，通过掌握货币控制权，贬低旧币价值，从东北人民手中掠夺了大量的财富。日本人侵华期间大肆发行的“军用手票”，近年在兴城地区也发现了。

还是没说到点子上。太平钱庄作为东三省官银号的一个分支机构，得拿出实打实的证据来。我在网上查到了日本人编制的《满洲中央银行沿革史》中的部分内容，关于东三省官银号分支机构那页只拍了多半张，恰巧没看到“宁远”或“兴城”的字样。我们得寄希望于没拍全的另外半张纸。

李雪花说，准确的书名告诉我，多少钱咱都买。不，是我负责买。

我接着说，太平钱庄所在的延辉街，发展旅游之后也叫明代一条街。1984年6月开始兴建，1986年修建仿古建筑84间。1987年年底竣工时，共修建仿古建筑232间，建筑面积三万多平方米。

太平钱庄的位置现在是农村商业银行的一家支行，农村商业银行的前身是信用社。1951年，兴城县试办的第一家信用合作组织，是药王庙供销社信用部，位于元台子乡药王村，不在古城之内。信用部隶属于供销社。1953年，药王庙信用部与供销分离，成立全县第一家信用社——药王庙信用合作社……信用社的历史不细说了，网上都有。1964年兴城县农业银行恢复成立，信用社业务由原中国人民银行管理归为农业银行领导和管理；1996年10月，兴城信用社与县农业银行脱钩，成立一级法人单位。关于这房子，有记载的是1987年4月之前为兴城镇信用社的营业楼，具体前到多少年没查着。有可能是老房子，也有可能是1984年建的。后来信用社几经改革，房子一直在他们手上。

我总结说，现在有两个关键的断片儿。一是明朝末年到清代，这个编一编良心上能过得去；二是“东三省官银号兴城分号”，这个得把那本书买了，你买我买都行，这是铁证，我不敢编。不过话说回来，你发给我的明信片上既然那么写了，肯定有依据，国家邮政局发行的东西假不了。

李雪花再次打开包包，取出一本明信片。我头次见着，明信片还有装订成本的。深灰色的封面和封底，里面10张古城内的景点，第九张就是太平钱庄。每页明信片都有刻透了的虚线，扯开就能邮寄。我刚要扯扯看，李雪花立马夺了过去。

夺过去了马上还给我。

李雪花说，知道现在这明信片多少钱一套吗？全城就一个地方卖，连邮局都不卖了，50块钱，爱买不买。这套，送你珍藏吧。网上买，都得30块钱。

我看了看明信片的封底，印量60万册。我说，这印量不小啊，咋炒这么高？

李雪花说你没看看是哪年印的，2001年，19年了。当年啥物价现在啥物价?再说了，哪个邮局还卖19年前的东西。这明信片还有一个卖点，2001年之后出的古城题材明信片，都是地方有关单位或部门自己搞的，还都没把太平钱庄放进去。所以说，从某种角度，这套明信片是绝版。

我说，李雪花你这次真够上心的，投进去好几百块钱了吧？

李雪花说比起一万块钱的诱惑，这都是小钱儿。老公，你有没有信心！你要抓紧，全靠你了，需要啥支持我全力以赴！

我说，还行，只是缺少点灵感，历史方面的题材我头一回弄。

灵感？李雪花说。咋能有灵感，陪你睡觉才能有？

我说，这么大个活儿，跟你、跟老婆睡恐怕都不行了，换个人还有可能。说完我坏笑。

李雪花扯过我的右手，在我手心上挠痒痒。这动作，是我们每次当面聊聊的前戏之一。在咖啡厅这个公共场所，却没引起我半点儿应有的反应……

当天下午，我把公司参加快闪的活动方案交给张小曼，并简单交代了几句。我说咱们没接到官方的邀请，只能以“闪”的方式出现。穿泳装不太合适，泳装应该在海边穿才合逻辑。所以我的意见是穿马甲，把公司名字印马甲上。咱家的厂子啥都能做，加一晚上班，做出三十件马甲来不费劲。印字也不难，拉到印染车间半天成活儿。现在，还得组织人抓紧学唱歌。

张小曼端着十多张纸的活动方案低头翻阅，我借机会偷偷俯视了几眼她若隐若现的乳沟。可是屋子里的香水味太浓，我不得不马上离开。

接连三天，李雪花一直没催我。到了第四天早上，电话直接打过来了。

我如实汇报，一千字变成六千字了，我在等你网购的书，到货了吗？

李雪花说，我再催催，卖家的孩子发高烧住院了，直到昨天晚上还没发货。全网就那一家卖的。你不行变通变通，活人能尿憋死吗?！

我说，我死性不会变通，也没灵感了，硬着头皮弄呢。

李雪花用彩信给我发来她和淘宝卖家聊天的一块儿截图。

电商（头天晚上十一点）：不好意思，孩子发高烧了没人带，我一个人在医院陪着，这两天尽快安排发货。

李雪花（第二天上午九点）：孩子好些了吗？

电商（第二天下午三点半）：谢谢关心，还在输液，已经不烧了。

李雪花：真好。方便的时候，帮发下货吧，亲！

电商：一定！

我对着电脑显示器笑了足足一根烟的工夫。买家跟卖家这样好态度的，真是头回听说。以前我刚到公司在网上卖泳装的时候，哪遇着过这样体贴的买家啊！

张小曼慢悠悠地踱到我眼前，没拍我肩膀，还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还瞪起了大眼睛。

张小曼说没看出来你还挺骚性，趁我看材料的时候偷窥我，没见过啊！

我心里一激灵，脸刷地红了。我说哪有的事呢。

张小曼说你别忘了我办公室有监控，那天你去之后我有份资料找不着了，今天早上一调监控，资料不是你拿的，但你那副德性我全看见了！

我直视着她的眼睛，正想着该说点啥，她“扑哧”一声笑了。

张小曼说算了，正常男人都这样。我来告诉你，你做的方案老板很满意，本想着找找电视台的关系，这样一看用不着了，你给公司省了份人情。还有，服装按你的思路弄完了，一会儿跟我去看看。

我说看就用不着了，你看好了就行，这不是我操心的事了。

张小曼凑了过来，上半身突出来的部分差点顶到我的鼻子。咋了，还摆上谱了，让你看你就看，负责到底不好吗？大叔！

为了避免打喷嚏，我只好乖乖地跟在张小曼身后，通过长长的走廊，迈下步行楼梯，来到地下一层走廊尽头的备品库。

张小曼“啪”地带上门，熟练地打开库房里的灯，不到十平方米的备品库全景尽收眼底。除了靠墙一侧空荡荡的货架，地上堆满了罩杯半成品，估计摔倒了都不会疼。可我根本没看到她说的马甲。

我感到一股强大的热流，是张小曼从身后抱紧了我。

醉人的花香，滚烫而新奇的身体……总之，我是个正常男人。

忙乎完了，张小曼让我躺着别动，她起身去关掉灯，地下室里一片漆黑。

张小曼枕着我的左臂，说你有灵感了吗？

我愣住了。什么灵感？

张小曼说，李雪花你们很熟吧？你说什么灵感？

我脑袋里闪出“套路”二字，没吱声。

张小曼说我和雪花是多年的闺密，现在实在是遇到难处了。咱俩以前没感情，以后也不会有，但上天注定有这么半小时的缘分。这事昨天晚上李雪花找我商量的，我有点犯难，但思考了一晚上我做出决定了。我问你来没来灵感！

我说，也许有了，你先说下去。

张小曼说决定是今天天快亮的时候做的，可是去你办公室之前，李雪花突然打电话说不用了。我不放心，还是按原计划进行。

我说，挑干的说，这不算正事。

张小曼说，早就听说古城里要搞快闪，很多人都关注了这个机会，也可以直接说成商机，包括咱们老板不也一样吗？李雪花的一个朋友是在古城里卖旅游纪念品的，还卖书。她那个朋友脑子活，说借着快闪上了镜头，能给自己的店带来生意。他店里的书可以说是兴城旅游文化的大全，甚至每个景点都有简介、史料的单行本，只是缺太平钱庄的，就是那个门前挂着一串大钱、两块木头牌匾的银行。他朋友说要是快闪的视频一播出去，城里得火一阵子，全国各地的游客都得涌进城来，出本太平钱庄的书，他就可以把全部景点的书装成盒，卖上好价钱。

我说我听明白了，花一万块钱雇李雪花写故事的是这家伙。

张小曼说根本没有一万块钱的事，那朋友根本没提多少钱，只说等书出来了卖好了分成，钱的事是李雪花编的。我还没说到正点子上呢，你先别急，别打断我，不行现在咱再找一遍灵感，然后接着聊，今天出这个屋之前，你随意。说着，张小曼在我身上一顿乱摸，我赶紧按住她的手。

张小曼说这事也怪我，李雪花提到快闪的事，我首先想到的是19年前那套明信片，我小时候跟我爸集邮，家里收藏了一套。她朋友卖书，我们可以借机会卖明信片。于是，我们在淘宝上找到了一个南方的大卖家。我原来也很奇怪，大量的货怎么会囤在南方人手中？后来才知道，这个系列的明信片属于特种邮资明信片，涉及到花园城市深圳、内蒙古风情、平遥古城、开平碉楼等二十几处分布在大江南北的风光，邮政体制内的著名美术大师王虎鸣设计的，面向全国发行。南方人的资金实力雄厚，在邮币市场上总有大手笔。我们几经砍价，从32块砍到20块，订了5000套、十万块钱的，我们一人凑了五万。这钱，我拿得很方便，单身狗，没人管；李雪花拿钱没跟家里商量，本来她们两口子感情不太好，这批货要是出手慢了，早晚得露馅。所以，我们合计了，把太平钱庄的事炒热，就能把那套明信片炒热，一套挣5块钱，我们就能挣两万五。

我说，会有那么多人买吗？哪来那么多邮币爱好者。

张小曼说，外行了吧！这是个市场，只要火了，会有人成批收购。

我说，基本听明白了。李雪花没跟我说实话呀，照你这么说，我们没必要非得先把太平钱庄炒起来，直接研究明信片不就得了，有的是招法！

我紧贴着张小曼翻了个身，却打不起精神来了。

穿好衣服，张小曼一本正经地说：今天咱俩的事，跟谁都别提，包括李雪花。

我说，你也是。

交货期的前两天，李雪花最后一次打电话催我。

我说，你那个孩子发烧的卖家还没发货吧，没事，不急。我把题目《太平钱庄》改成《太平钱庄的故事》了，故事可以尊重历史，还可以尽情发挥。明天就能提前交稿，你可以在八千的基础上适当多要个千八百的，多出来点成本。

李雪花在电话里打了个远程的啵，我浑身麻酥酥的。

应付完李雪花这边，我交给张小曼一套材料，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告诉李雪花，只能说是从网上找的策划公司弄的。

张小曼往上拉了拉T恤领子，把若隐若现的乳沟遮严实，专心看起材料，不住地夸我说胡总你好有才。

我无非是准备了几个用于微信公众号的题目，再配了两个屁诗一样的长段子。段子的末尾特别标注了那套明信片里关于太平钱庄那张的收藏价值，收藏品鉴热线和二维码留给张小曼她们往里填。

我可以透露几个题目：

《牛气！百年钱庄成兴城古城快闪主取景地》；

《明代古城快闪打这儿闪出——不容忽视的百年老店》；

《不能忘却的历史记忆——二十年前的一张明信片》。

……

十多天以后，我先是在本地的电视台、电视台的微信公众号里看到了别开生面的古城快闪视频，千余名爱国人士满怀激情地唱响《我和我的祖国》，歌声在有着将近600年历史的明代宁远古城上空飘荡，让我深受感染；一天之后，视频被省内多个旅游文化公众号疯狂转载，在微信朋友圈里差点霸屏；又过几天，视频出现在“学习强国”平台省级频道里……几个不同版本的视频，我都反反复复地看，采用的分镜头多少都有变化，甚至闪现过李雪花和张小曼激动得深情相拥的画面，但都没发现太平钱庄的影子，也没发现有哪个旅游纪念品商店的片断。

我给老婆的帮扶对象刘晓欣打电话，我说兄弟你的做图软件学得咋样了，会往视频里边加东西不……

叔，这阵子我一直学泳装打版呢，软件还没学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