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沟站

作者：高明明

那天，我乘坐火车去上级单位参加考核。一声长笛，火车陡然震动，我觉得城市在移动，十多年没坐火车了，让我有了错觉，感觉火车没在动，流动的是站台，流动的是这个城市。

当火车开起来时，我的心情也放松起来，一种久违的感觉溢上心头。我的目光转向窗外，心突然搐紧了一下，也许是条件反射，我突然意识到前方的到站应该是韩家沟站，那是我“梦”开始的地方。倏尔我又反应过来，那个车站早已经扒拆了，在铁路运行图消失了，火车不会停在那里，可它的“运行图”在我生命里从来没有消失过，从来都活在我的记忆中……我肃然起立，一双眼睛不停地望向窗外，如一部探测雷达，不停地搜索地面有限的“标志”。我不敢相信，还是不愿意相信，小站已经不复存在了呢?前几年，小站还遗留下几个建筑，比如那一间电务段的铁皮小屋，可现在什么也没有，我的心情顿时暗淡下来。蓦然间，我看到线路旁有一个身影，难道是老爱头?我心里画了魂儿，心想那不会是我的幻觉吧！虽然只是稍瞬即逝，却把我带入了一种回忆的模式，让我恍然如梦起来……

话说，我刚当完兵随父亲分配到铁路工作，我们那一批退伍兵大多是“抡洋镐”的，说白话就是修铁道。当时铁路子弟很少有择业的权利，都是随父母单位分配。父亲找了一些门路，我分到了“车务段”。车务段还算不错的，家里人怕我干活分神，被火车撞了，走了后门才给分配了个扳道岔子的活儿，相比调车员来说，扳道员的工作比较安全。

我家里居住水准并不高，父母和我下面的两个弟弟都挤在不足六十平米的铁路住宅楼里。工作上把我分到了韩家沟小站，这是一个四等小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一上班便在车站住上了单身，宿舍里有一张床，吃可以自己做，有个小电炉子，支个锅即可。吃住总算是解决了，也缓解了家里居住的窘境。

韩家沟站车站下的一片山坳里，一共住着四十几户铁路职工。有史可考，这里曾是乾隆爷回盛京歇脚的下榻之地，当时在这官道上，乾隆几次回盛京祭祖，都在这里驻跸。这里确是一块福地，有山有水。攀登东边的首山可远眺渤海，步足西边的林园可采摘苹果，毛主席在所说的那个地方产苹果，说的便是这里。

当时我认识一个忘年交，姓爱，全名记不得。我管他叫老爱头，湖南人，一嘴湘音，他在朝鲜战场上开过火车，后来因为身体原因转到了车务段工作。老爱头当年有六十多岁，他是我们站长小爱的老爹，还兼职我们段里关工委的主任。他侃起大山来，有一股子辣椒末子味儿，是一个非常有性格的老头，嘴里迸出来的都是朝鲜战场开着火车，顶着敌人飞机，穿隧道、打特工的事。那些只有我在电影里看到过的精彩战事，在他嘴里如滔滔大河般地奔涌出来……

“娘卖逼的！悬啊！老子开着火车，穿隧道，爬山坡，天上有一架飞机发疯似的对我扫机枪。我一把大闸，火车刹住了！你猜那龟儿子怎么了?竟然轰地自己撞了山啰！”

我问：“真的假的？”他嗔怒说：“你个嫩伢子，你晓个屁眼子?你以为我跟你说瞎话？”

他的儿子小爱站长是一个安全管理标兵，车站在他这一代已经传承了四十个年头，换了八任站长了。其中，数老爱头干得最长，干了将近二十年。我感觉他特别喜欢这儿，这里俨然是他第二个故乡，我相信他百年后定会葬在这里，而不再去留恋什么三湘大地了。

听他讲关于朝鲜战场那些令人叹为观止的场面，我很难想象出在朝鲜的炮火硝烟中，他一个火车司机能斗败美国飞行员。他跟我说：“你不晓得，开火车斗飞机，凭的是胆气！那开火车的功夫全在一把闸上，快、慢全靠闸来控制！那火车是动的，飞机也是动的，所以说飞机要打中火车并不是容易的事！”我插了一嘴问：“那你是怎么躲过飞机炮弹的？”

老爱头看我求知的表情，不禁笑了笑说：“打中火车很容易，可打中要害就不容易了。如果不打中火车头，不把火车司机打死，火车挨了几发炮弹也能继续开！无非是铁皮上多了几个窟窿，可要是打到了火车的水箱上，那就完了，那是要害！你想漏水的铁桶能装水吗?没有水，蒸汽火车不就报废了个球！”

我听此恍然！便又问了一些实质性的问题。老爱头也就告诉我真相，原来那个倒霉的美国飞行员，也许是不在攻击状态吧！再加上老爱头的火车开得神出鬼没，一会钻入山洞不出来，即使出来，也是开一会儿，停一下，有时再来个“急步停车”，如一个优秀的篮球运动员，有时火车开得如脱缰野马，搞得美国飞行员恼了火，空中的飞机如一个醉汉，一会儿跌升，一会儿翻滚，空打出好多炮弹，最后失去了空中状态，竟然撞在铁道的涵洞口上，自我爆炸了！

老爱头也好似喜欢我这一个听众，要不然，他满腹的英雄事迹向谁倾诉呢？向谁炫耀呢？不是有一句老话讲，英雄最怕的是寂寞嘛！我刚到车站不久，有一件事更加印证了他不是在吹牛。这天，韩家沟站好似“空降”了几名军人，说是要找老爱站长。原来，这几个军人是军区文史办的工作人员，正在写一部关于抗美援朝时某军区的军事运输史。他们说当时有个军代表姓刘，现在这个军代表成为省军分区的刘副司令，他们特地来这里采访一下当事人老爱站长。据刘副司令回忆，当时的军事运输大多靠铁路来运输，我军三个月前方所需正常的补给量为10000车皮；由于铁路运能限制，经尽量缩减也不得少于7500车皮，所以说当时的铁路员工被称为不穿军装的志愿军战士，而老爱头是当时的杰出代表。

因为我常跑老爱头家去帮着干活，小爱知道他爹很喜欢我，外加上我路熟，便叫我给这几名军人拎包，陪同几位军人前往下面的铁路住宅去找老爱头。

进了院子，先是搞得老爱头一头雾水。军人把刘副司令的照片拿出来，指给老爱头看，“噢，原来是这个刘代表啊，我晓得!我晓得！”老爱头好似有了点印象。军人说：“我们就是通过刘副司令，才知道你老的事迹。今天我们就来请你讲一讲，你在那次军运上防止的那起事故。”

他们问起来，老爱头的精神又被调动起来，讲起他那一段激动人心的历史。“噢，提起激情燃烧的岁月嘛，我们都有过！”老爱头吐露道，“当时，我们铁路的军用车辆，都要求是具有装载加固条件，如果只为图快，简化了程序会造成货物倒塌，甚至是列车的倾覆，会造成更大的损失。那天要开行一趟军列，当时我有一个习惯，为了确保安全，每一次开车前，我都要对全列火车巡检一遍。就是这一遍巡检让我发现了一个问题，有一辆坦克的装载加固条件不合格，它的炮管没有对正，铁路术语叫‘侵线’了，这样会危及运行安全。我及时把这情况反应给了当时的刘代表，刘代表还将信将疑。虽然话没说，但那意思是你开好火车就行了，这事不归你管。”老爱头说当时他也犟得如牛，顶了刘代表，“出了事别怪我？你要全权负责。”说完非要刘代表在司机手账上签名，否则不会开车。于是刘代表找来有关人员进行测算，结果证明老爱头是正确的，如果这辆军列开行，过曲线或隧道时，会发生严重的行车事故，会对相邻的建筑和人员造成伤害。过后，刘代表紧紧握着老爱头的手说：“本来以为各扫门前雪，你只管开火车就行了，没想到你负责的革命精神，为国家和军队挽回了损失。”

采访的军人记得仔细，他们说来之前，刘副司令还提起过这件事情。

最后军人问起，你们在朝鲜战场上有牺牲吗？提起牺牲，老爱头的脸色才沉重起来：“有啊，有一次出乘，在线路上行了不到五十公里，便遇到了空袭。遇到空袭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找最近的隧道待避，可是在这个待避过程中，有两名修路的民工身亡。”

“怎么会死人？”

“那是火车进了隧道后，蒸汽机车冒烟大，残存在隧道里的煤烟多，时间长了消耗里面的氧气，造成煤气中毒，等我们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车上的两名民工……”

老爱头的神情暗淡下来，脸紧缩得如一张核桃皮：“看到这样的情况，我赶紧组织人员下车，用湿毛巾捂着嘴爬在地上出了隧道。”说到这里，老爱头的眼睛红红的。“那次出乘还失去了我们车上的‘小烧’，他当时都是副司机了，可为了这次运输任务，他顶替‘小烧’出乘，当时还是个嫩伢子啊，没有成家呢。第一次……执行军运任务，却在美军的空袭下……”话没说完，有两行泪从他核桃皮的脸上滑落下来。

最后老爱头说：“这就是战争！战争是残酷的啊！”

就在这件事过后不久的一个晚上，车站漆黑如墨，远处的山谷中不时传来一声乌鸦的哀叫。“细伢子！来帮个忙！”当这个声音传进我的耳朵，我着实吓了一跳。因为小时候我在乡下听人说：乌鸦叫唤，坏事上门。这时，窗外又急急地传来一句“快，来帮个忙！”我这才慌张地从床上坐起来。嘴里喊着：“谁呀？”不情愿地去开门。

我推开门一看是老爱头，他催我快快穿上衣服帮他做一件事。他是小站的“太上皇”，又是段的关工委主任，我岂敢怠慢。其实我满腹的不情愿，明天段里在韩家沟站开安全生产表彰会，我的任务是清扫站台，想早点休息睡个好觉儿，可老爱头找我能有什么事？我是迷愣地跑出来，老爱头急促地叫我搬来一个梯子，然后架在对着站舍的铁牌子下，叫我爬上去。我抬头一看，正对着的是韩家沟三个字中的“家”字。我说：“搞什么鬼！”他却劝我快点爬，我颤巍巍地爬上去，边爬边喊着“我有恐高！”他说：“莫怕！我家锅里炖了肉，一会儿到我家打牙祭。”我一听，浑身似乎有了力量。当时在车站我住单身，所以“吃”对我的诱惑力还是很大的。对着那个“家”字我攀爬上去，他说“你往后面摸……”于是我的手摸到牌子后面，摸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拿出一看是一个油纸包。这使我联想起雍正皇帝藏匿在清宫“正大光明”匾后面的诏书，因上面落满了一寸灰尘，更有了历史的沧桑感。

老爱头却如捧着珍宝一般，从我手里像接婴儿一样双手接过，颤抖地打开了油纸包，原来是一张张光荣证，还有几枚奖章……

这东西确实有一种历史的沉积感，我不解问：“这是何方神物？”

老爱头把我带回了他的家，吃着老爱头给我炖的腊肉，看着落满灰尘的证书和奖章，听他娓娓道来。那证书是他在朝鲜战争中荣获的。后来他的眼睛被炮弹震瞎了一只，说着他把自己的左眼拿了下来，把我吓了一大跳，差点把吃进去的肉吐了出来，原来他的一只眼是义眼。他说，他没有回湖南老家，服从组织分配改行干了车务，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他就把这个车站当成自己的家了，所以他把自己的过往，全都放在那个“家”的后面，他不想让人知道，只想留作纪念。从那以后，他一步一个脚印，从车站的扳道员干起，一直干到了站长这个位置。然后他对我说：“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车站这摊活，别看只是一个道上的两条‘垄’，里面学问可大着呢了?容不得半点马虎。万一火车有了好歹，那可是一车的生命啊！你一定要好好干呀！”

第二天，韩家沟车站召开了安全生产会，出席会的有几百人。站台上有两排座位，主要领导全部就位，有当时的铁路分局长、站段长和党委书记。座位上的还有一些段里的领导，和谐之下出了插曲。原来，老爱头就是不入座位，底下的工人们都看着主席台上的一幕，有些议论。这个场面下，段长和书记急得不行，忙着给小爱站长使眼色。

“爸咋了?你为啥不上座。”小爱站长急得团团转。

老爱头说：“老屠头为啥也在主席台上？我不跟他坐一起！”

“人家是段安全科的安全员！”

“狗屁，安全员，我看是‘亏心员’吧。”父子俩的对话你一句，我一句地戗戗着，虽然发生在主席台下的偏隅，但也有一些声音隐隐地传到了台上。看着气咻咻的老爱头，小爱好似丝毫没有了办法，不安地看着台上领导的脸色。

说起这个老屠头，也就五十多岁，有的时候他也住在韩家沟的铁路住宅里。老爱头看不上老屠头，一说起老屠头，我就想起他一张油汪汪的脸。当时，我们在车站住着单身，吃成了大问题，吃得都清汤寡水，而老屠家的炊烟里总能飘着肉香。老屠家什么都吃得到，也吃得也特别好。有人说，他是吃“死人饭”的，那时铁路没有防护网，不像现在围得铁桶一般，水都泼不进来。那时什么盲流、自杀者经常有。据说，以前铁路火车撞死人是不给钱的，后来说这样没有人性，上面这才规定一个被撞死的人，当时不管什么原因得给八百元的火化费，而老屠从中能克扣，因为他是段里的安全员，掌管着路外伤亡补助这一块。

老屠头的人品确实不怎么样，听说他还找“野鸡”。他经常上外地“出差”，知道内细的人都知道他是去干那个事了。这个可是有证可查的，我就亲眼看到过他在省城的站前广场，与一个脸上擦着白粉的女人搭讪……

这种品行，老爱头当然不屑与他共座。后来段长咬着老屠头的耳朵说了几句话，他才识趣地低着头猫着腰坐在了第二排。之后，段长拉着老爱头坐到了第一排。老爱头又与分局长一阵寒暄，为自己争足了面子。晌午时分，天空出现了一种炽热，安全现场会的热情更加高涨，局长示意老爱头讲一讲：“作为一位历任二十年的老站长，你应对现在的安全成绩更有发言权！”

老爱头的发言开始了，只是湘音很重，但还是能听得出，什么我们工人阶级有力量！我们抓安全生产要依靠科学，听来全是陈词老调，当他说到工人是安全生产的中坚力量时，台上的局长明显有一丝不耐烦了，感觉到有些什么话说得不妥，便对身边的党委书记耳语说：“怎么当时没有给他写一篇稿吗?他怎么可以即兴发言呢?”

书记脸色发窘了：“老人讲话从来不用现成的稿。”

局长又低语道：“不过，他现在这些提法有些过时了……”

正在这时，会场里有一些躁动，一个大汉突然站起来，如一座平地凸起的山，“既然是工人来作主，那么为什么让我跪着生?”他的话语如平地一声惊雷，打断了老爱头的发言，会场顿时炸了锅，甚至出现了小小的骚乱。

主持会议的书记愣住了，没有厘清他了说什么：“你这个小职工说说，什么生?”

“我说的是我们铁路工人的生存！”大汉吐出的几个字，如从火炉里粹出的钢屑儿，直往台上崩儿。

说话的这个家伙我认识，他叫黑久平。我尊称他为黑哥，未婚，据说感情问题受过伤，他是一个巡道工。话还要重新拉回到会场，在黑压压的人群中黑哥的疑问，确实引起一片混乱，有看笑话的、有抻长脖子等答案的、也有跟着鸣不平的。要说黑哥为什么要提出跪着生？我是知情人之一。这还要从一年前说起，当时黑哥跟工长“摽”上了，原因是休假的事。黑哥的老妈病了，汤水不进，黑哥父亲十年前工亡没了，母亲在他心中位置很重，所以请了几天假照顾他老娘。本来这也无可厚非，可等到上班那天，一看工资条少开了五百元。他去找工长。

“这个月咋就开这点钱?”黑哥的话明显带着责问的口吻。

“按段里新规定的考勤做的，事假超十天，只给基本生活费！”工长拉着脸说道。

黑哥如鲠在喉，好半天才忿忿地说了一句：“行!我他妈的认了！”

其实这也怪黑哥，工长老岳母去世，他也没去随礼。为人不活泛，怨谁呢?划考勤就是工长说了算，这不很明显嘛，工长挑礼了呗。后来，还真让黑哥抓到工长的把柄。工区还有一个小伙子休病假超期，却一分钱没少开。

这事让黑哥知道了，黑哥去与工长“理论”。黑哥说：“我去段上告你！”

工长说：“你去告，告到国务院也不怕！”

后来，黑哥真的上段里把工长告了。段领导把工长教育批评了一顿。从此，工长与黑哥结下了梁子。

那段时间，工长不断地给黑哥分配额外的活，甚至叫他连班倒。气人的是，干着双倍的活，可工资奖金却一分也没多给。后来黑哥又去段上找，段领导却说这是工区内部的事，他们也不好干预，换句话说这叫义务献工，不给钱也没有毛病。不过，在黑哥的字典里可没有义务两字，黑哥决定以无声地抵抗来宣泄自己的不满。他训练了一条黄狗，准备让黄狗替他巡道。

还记得那天晚上，他说要带我去套山鸡，我问：“你不巡道了?”黑哥嘿嘿一笑：“你看，以后它帮我巡道了，今天咱俩下完套就去老王家喝酒去。”

老王也是巡道工，跟他对班，每天他们各负责一段，黑哥巡完他的道，会把一个牌子交给老王，有点《西游记》里“大王派我来巡山”的桥段，那巡道工各管一段，每天巡一个来回，一个车站是一个区间。每天对着头走，一个来回二十公里，一天走四十公里，手里拿着一个编号牌子，比如你是0到对方那里换1，对方拿着1，到对方手里换成2，如此循环，谁敢偷懒？可我万没想到，替他巡道的是一条狗！黑哥看着我发愣的样子，哈哈大笑，指着大黄狗说：“以后就它帮我巡道了！”我心想怎么狗还能替人巡道？它行吗？后来我陪着黑哥带着大黄狗训练了一回，你还别说，“大狗表现得还真不错，狗比人听话，叼着个牌子直往前奔去，也不回头，时间拿掐得正好。当狗把牌子交给老王，转身就往回跑，真像那么回事，可却给我看得心惊肉跳，不知道这么干是不是忤天逆地？其间我能体会到黑哥的得意，当时夜里只凭着一个手灯，路还真不好走，黑哥是走习惯了，他脚力不错，我却得不停地瞅着脚下的坑凹，怕哪只脚踏了空。可能是我当时不善于走夜路，在我抬起头来看黑哥时，黑哥却不见踪影了。我着实吓了一身冷汗，定下睛来，睃见黑哥已下到路基，我忙不迭地也跟上去，看他奔向一个黑黝的土堆，仔细一看是一个坟头。黑哥从怀里拿出酒，把酒泼洒在坟前，又在坟前插上三支烟，自己点上一支后，烟火一亮，我看见他眼角挂着泪水。我吓坏了，在我们老家有一个忌讳，晚上是不能在坟头流泪的，这样会有鬼魂作祟……

他看出来了，说：“你害怕可以先回去，我要留下来多待一会儿。”

我说没事，陪你待会！他看我没有走，就给我讲这坟里的人是他师傅。他入路的第一天就跟着他，师傅因为一场工伤身亡了。每一次巡道他累了，就在这个坟前待一会儿，跟师傅说说悄悄话。他说，他一辈子也不原谅的一个人，便是小爱站长。他说那个小爱站长是个混蛋，人模狗样的，要不是这个小爱站长管理失职，玩忽职守，他的师傅就不能死。我想问起个究竟，黑哥说：“这个事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以后慢慢跟你说吧！”

会场上黑哥的一声质询，如同会场上点燃了一根雷管。是什么促使黑哥如此而为呢？话说回来，事情还是坏在黑哥的嘴上。夏天时他瞄上了老屠头家的后院的几池子赖瓜，赖瓜比香瓜还好吃呢，那是凌源品种，入口甜脆。那天，黑哥把大黄狗派出去后，他直奔了老屠头家，把老屠头家的赖瓜罢了园，不仅是吃了赖瓜，还偷摘了黄瓜。老屠头毕竟是段里的安全员，有点破案功底，他发现园中丢失果实后，不像一般悍妇波皮骂街，却暗中摸排，终于发现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便是黑哥暗地里用狗来替他巡道。老屠头亲眼看见，黑哥把“巡道牌”交到狗的嘴里，大黄狗叼着它，摇着尾巴上了路……

本来，巡道工的事不归那老屠头管，可老屠头一是怀疑黑哥偷他家赖瓜，二是他不能对这样的违章现象不管。于是，便是向黑哥的主管单位，工务段的技术副段长告了黑状。这下可好了，技术副段长是刚从北方交大毕业的大学生，正愁找不着烧三把火的“典型”呢。

他悄悄来到韩家沟车站是后半夜，剧情根本没有福尔摩斯般的复杂，只需一直蹲守，便能看到一条狗在巡道，他差点没有气疯了。狗和对班的老王都被副段长抓了现形，而幕后主使的黑哥，大会小会上作检讨不说，分别扣罚了他们两个月的工资。用副段长的话说，这俩人是在犯罪！是在杀人！是在自杀！满腹学识的副段长，不愧是名牌大学毕业，有文化有发明有创造，用他的智慧发明一项工程，叫“接地气”系统，自称是一项技术革新。即在以前每个巡道工换牌子交接点的地上安了一个铁盒子，铁盒子不大，方方正正，人需要蹲在地上打开后，里面是一部电话，需要拨出一个号码。说白了，这就是一台录音电话，以证明这个时间点你在现场，你要说出自己的姓名、时间、地点、以及发现的问题，如果没有直接报个平安就可以了。

本来，这样的发明无可厚非，黑哥却说这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冬天很冷，身上穿得多，黑哥只得跪在地上去拨这个电话。那边的人可能就是副段长，可他不能总在电话前。开始时，还接听了他几遍，黑哥还能听到对方的声音，后来那边根本就没人接。到了后半夜，总会有一个小姐奶声奶气地说着“你拨打的用户不在，有事请留言——”后来，才知道副段长只听电话录音，可那都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前一晚的寒冷与责任都留给了巡道工。

黑哥说，他每一次跪在地上，就感觉到一种屈辱。“那个电话不能放高一些吗！”黑哥多次在酒后对我咆哮。我说：“又不是我安的，你冲我吼个鸡巴毛！”主要是有了这一套系统，全段的巡道工都骂黑哥，说这小子叫狗巡道犯了事，却叫他们跟着背锅，受这个罪！所以，当时黑哥背着沉重的心理包袱。

终于，黑哥在这次安全现场会上爆发了，他的控诉理由是：为什么把电话要设计得那么低?能不能设计得高一些？

听完，现场会上局长说了一句：“乱弹琴！”

“你的问题，可以到段里解决！”段长在台上又冲着黑哥喊。

“都让工人说的算，还了得吗？”小爱站长在下面嘟囔一句。

段长说：“对，我们铁路是军事化单位，要有战斗力！我宣布，散会！”

现场会不欢而散。不过唯一欣慰的是，不久那个小电话盒子取消了。

也就在那个冬天，我也在安全上犯了事，那年我刚提为调车员。有个晚上，冷极了！小北风跟那剃刀似的刮着我的脸，我领车时畏寒，竟然转过身来把头插进怀里，身子挂在第一辆车的车梯上，如一头笨拙的袋熊，前方的情况根本不知道。遽然，耳边只听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我怀疑是撞上了什么东西，慌忙地转身探过头来往前一看，原来是撞人了。等我仔细再看，那个人身上穿着特别破旧的棉衣，有的地方露出的棉花，可能是“盲流”。小爱站长来了，后面的事都是他处理的，我都没敢再看一眼那个人。不过，我的这次失误也让我吃到了苦头。段里安全室的老屠头，要彻查这个事儿。他分析了这起路外伤亡事故的原因，提到了安全生产的重要性，让我认识到自己作业安全意识淡薄，因没有认真执行瞭望，没有执行作业标准，才酿成了这起路外伤害事故。

后来，在老屠头的倡议下，“批判”升级了，段里也要在小站召开安全现场会。我还要在车站的安全分析会上，再作一次检讨发言。大会那天，气氛很肃然。我的检讨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为了深刻，从思想到灵魂都有所触及。轮到底下职工谈感想时，黑哥站了起来：“调车撞人是个大事，我同意！不过防溜也是大事吧，我想说十年前的那次防溜事件，为什么防止事故的人?没有奖励?没有说法?没有被评为烈士?”

当时场面非常尴尬，小爱站长说这个事与本次会无关。黑哥吼道：“怎么无关，溜车不一样死人了吗，撞死个盲流就这么上纲上线的，把我们铁路工人撞死了，却连一个屁都没有……”会议开到这个份上，又是草草收场。

那个晚上，我和黑哥在宿舍喝酒。说起白天的事，黑哥说他总算出了一口恶气，这么多年都快憋死他了。我知道一列火车停在那里，最恐怖最害怕的是“溜车”，也听说过以前的韩家沟站，有一辆车溜了出去，撞死一个巡道工，细思极恐。要是与另一辆客列车相撞，恐怕就不是死一个人的事了，那将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故了。我问起他来这防溜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车站的小爱是伪善的家伙，他欠了我师傅一条命啊！”黑哥忿忿了一句后，讲起了这起事件的始未。原来，五年前小爱站长提为站长的第一年，站里就开庆功会，那天小爱站长请段长喝了酒。

小爱站长喝多了，喝大了，用今天的话说喝“断片”了。

那天也是四喜临门，小爱当站长，老婆生儿子，车站安全生产二十五周年，又正逢过小年。车站打“牙祭”，小爱站长违规喝了酒。据说，从车站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那一节车皮，后来被称为“鬼车”，那节车皮在车站8道已经停留快四年了。以前那节车皮的轴承有断纹后，被扣修在哪里？后来检修人员来了，发现车钩上也有断纹，车钩的毛病属于另一个车间负责修的，通知完了后，那个车间也没来人，结果车皮又停在8道近两年。这节车皮本没有毛病的地方也出毛病了，它就像是韩家沟车站的一个地标，牢牢地嵌在那里，可谁知车的制动系统出了毛病，底下的闸链子都断了。上级单位不是没有意识到风险，规定小站值班的干部，每天晚上分两个时间点去查看。那天正赶上春风大，止轮用的铁鞋不知什么原因掉了。小爱站长不胜酒力，没有去巡检。午夜时分，那一节车皮竟然鬼似地溜出了车站。“溜出去的时候，像似一个鬼影，贼快！”多年后，黑哥回忆起来还是那样悚然。他说，“那个夜晚，我跟我师傅快有半年了，我马上要出徒了。年轻人懒得狠，师傅踢了我的屁股我才醒来。我们走在路上，他在前，我在后，他说冬天东北巡道主要防冻轨儿，如果发生冻轨，要马上拦停火车，通知人及时更换。我还问师傅什么叫‘冻鬼’，他说‘他妈的，不是那个鬼，是那个铁轨，哎，就是冬天天气冷，而铁很脆……’”黑哥断断续续地叙述终于让我听明白了，场景在我脑中展现出来，可以说黑哥让那天的一幕重新上演：真相是他正在听着师傅的教导呢，只听见后面传来呼呼的风声，他和师傅同时回过头来，一座“小山”遽然压过来，那种逼仄的感觉把他和师傅都看傻了。“溜车了！”师傅大叫一声，开始追起车来，一边跑一边把皮袄脱下来，一件件如扒皮似地往后面扔。师傅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落下了黑哥好远。等到黑哥跑得胸中如拉红的风箱似的喘不过气来，这才看见远处的那辆“鬼车”已经站住了。黑哥跑到火车前，却没发现师傅的身影，他喊叫着，寻找着，终于发现了师傅，可师傅此时躺在线路下面的沟里，浑身软得如一摊面团，脸上挂着几条血豆腐。他喊叫着师傅两声，又扒拉着师傅几下，师傅再也没睁开眼睛……

“真的，人到恐惧的时候，也是发不出声来，真的！”黑哥对我说，“师傅躺在沟里，身子蜷成了一团……”

听着黑哥的讲述，我哑然无语，心里如暗流涌动。黑哥当时无助的心情，我十分理解。可是，令人沮丧的是至今他师傅的死还成了“谜”，有人竟为此惶惑，说他师傅是攀爬火车上，在拧手制动机时从上面掉下来的；也有人说不对，他师傅是违章在线路上行走，被撞死在线路里的。尽管有黑哥的证明，但当时上面调查的领导迟迟没有下定论，原因只有一条，谁都不想让他成为英雄，因为他师傅成为英雄，就有很多人成为“狗熊”，就要被追责，就要被定性为事故。上有局长，下有段长到站长，都要因这起事故受责罚，甚至有人得摘官帽子，这是谁也不想看到的。

后来，领导给他师傅定了个普通工亡，悄悄地让他的女儿接了班，也补助家里几万元，大家都说，这个结果还算不错。黑哥却过不这个坎了，他想要一个说法，这几年一直闹着给师傅“平反”，可每一次都被领导给打压下来。

那个晚上，我们俩都喝多了，一杯敬过往，一杯敬明天，还有一杯敬给了他的师傅。谁也想不到的是这事过完不久，小爱站长却被提为段里的技术科长，产房传喜讯——升（生）了。更没想到的是，韩家沟小站要扒了，说是叫生产力布局调整，计划说要扒掉这条干线的四个小车站。

扒站那天很热闹，新上任的局长也去了。大吊车、推土机是车轮滚滚，那百年多的站舍转瞬间夷为平地。韩家沟的站舍据说建于光绪年间，整整有一百年历史，建国后才叫作韩家沟站。扒拆的过程中，老爱头从远处围观的人群中走了出来，他身上背着一个破旧的皮包，当着新局长的面，他慢悠悠地从里面掏着什么……有好事的人探过头去一看，哦，原来是一本本他的荣誉称号证书，还有一张大照片，上面是老爱头与铁道部长的合影，而背景就是韩家沟车站的站舍。韩家沟站的四个字，因照片的久远而略显褪色。

段长一下子从人群中弹了出来，接过一张张相片，把它递给了局长过目。局长看了看，沉吟道：“还是把它收藏下来，送到咱们局的荣誉室里去吧。如果有机会，让老人去给下一代人讲一讲，给我们的新工人讲一讲……”

听到这话，老爱头的核桃脸布满泪水道：“我支持领导的决定，支持生产力布局调整！”

小站一扒，人越来越少。没过多久，我们都调离了这里。黑哥去了外地的铁路工务段工作，我则去了百里外的一个大站。从此，我和老爱头失去了联系，也和黑哥渐渐疏离了。两年后，黑哥给我打电话，说他师傅“平反”了，被定为烈士，成了防止事故的有功之臣。而这一切在于老爱头说了真话，他把自己儿子多年前的玩忽职守，告诉了上级主管部门。新上任的局长彻查了此事，有关人员都受了处分。黑哥还说，当时老爱头患上了癌症，弥留之际路局领导来看望他，他说出最后的遗愿，就是要给一位老巡道工“平反”……

一声长笛，惊了我身一颤儿，才知道火车不知道何时要进站了。我回过神来，才想起老爱头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上了，而我最后悔的事，便是在他临终前没有去见他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