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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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子
1
我想我的前世一定和植物有缘，也许前世就是一种植物，要不然，今生今世，我为何这么喜欢植物，专注而痴迷。凡是植物，低到小草，高到树木，一枝一叶，我都喜欢。爱一朵花，不管它开放多久，看到它盛开的样子，心里就欢喜。这种欢喜是发自心底的，我常常和它们说话，这话只有我懂，我相信它们也懂。
我对植物的亲近和眷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出生在乡村。草木是乡村的重要部分，是乡村最美的容颜。小时候，我最喜欢家中院子前后的那些大树，有杏树、梨树、李子树、山楂树、桃树、槐树、杨树、桑树和枣树等，在那个小山村，我家的树最多。那些树，陪伴我度过一个寂寞而又快乐的童年。那些树花开花落，结果收获，都给我带来四季变迁的感受和心得，见证了生命的真实与尊严。我还最喜欢家里的菜园子，在那里，看到了每年植物的春种秋收，看到了植物的勃勃生机，也看到了生命的从容和淡定。
在剧团的五年，我们住在文庙。文庙里有古柏和苍松，它们从明朝走来，一直坚持站在这里，感受岁月的变迁，记录风雨的沧桑。那时，在泮桥边，有一棵古松，枝杈斜倚，看上去神情笃定、安详，甚至带有一点慈悲的味道。我们坐在那棵古松下的泮桥栏杆上，说着青春的迷惘与伤感，还有年青的爱情与友谊。夜晚，倚在泮桥东侧的那棵老梧桐树下，仰望星空，仿佛生活在童话般的世界里。
在辽师生物楼前的幼儿园里，有两棵高大的栾树。春末夏初时，开着细小的黄色小花。幼儿园的孩子们快乐地跳舞，同学老董和那些小孩子一起跳着，舞着，黄色的小花朵笑得稀里哗啦的芬芳一地。
大学时，我们辽宁师范学院学生总会有个《新叶》文学社，主办一本文学刊物《新叶》，那是一片嫩绿的、微不足道的新叶，在美丽的大连悄悄地萌芽，一点点长大。1981年12月10日，我们从高年级的编辑手里，接过《新叶》的编辑工作。一叶落而知秋，同样，一片新叶也会发出春天的信息，这是我们的欣慰，而由此生发开去，组成一片新绿的海洋。毕业时，我们《新叶》社的几个编辑在一本相册里留言，老董说，未来那一切绿的色彩，都会牵出一片对《新叶》的回忆；林雪在她的留言里说，从培育《新叶》的汗水里，我们最先领略了工作的快乐。让所有的新叶都集合成绿洲——我们希望，并且注目……魏进臣说，有一天，分别会使我们感到遥远，但看见新叶的绿，便近在咫尺了。正因为有了《新叶》，每每看到新生的叶片，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我们葱翠的青春岁月，我们热情的执着专注，我们蓬勃的年青力量。心里总也没有忘记《新叶》，所以看到家里的植物，每每长出一片新叶，心里不由自主地掠过惊喜。我会在闲暇时，用洁净的纱布，把每一片叶子上的尘土擦拭干净，让它新绿如初。
记得作文班的孩子问我：温泉小学的校园里为什么有三棵大槐树啊？我给孩子们讲了典故来自周朝。据《周礼·秋官》里记述，早在周代，国槐便被赋予了特殊的礼仪。周天子在外朝召见大臣时，九卿位列东西，三公面向国君而立。为了标明位置，避免混乱，在九卿的位置上，东西两侧，各栽种了九棵棘树；在三公的位置上栽种了三棵槐树。从此三槐做了三公的隐喻，“学而优则仕”在封建时代成为读书人追求与奋斗的目标。如今在校园里栽三棵大槐树，意味着让孩子们努力向上好好学习。孩子们惊讶：三棵大槐树还有典故啊！是啊，来自树木的典故很多很多。有时，树也会成为一种象征，一种回忆，还有思念……
搬出乡村很久很久了，再回乡村，我回到老家的院子里，再去寻找当年那些树，有些树已经消失了，只有前院的菜园子里，还有我童年时的一棵杏树。黄昏，我站在乡村的暮色中与一棵杏树默默相对，我们在彼此的身影中读出了孤独……
2
听奶奶说，我出生时是难产，站着生。当时，接生婆说，熏点艾蒿草吧！兴许这孩子能快点出生。这只是奶奶讲的只言片语，我一点记忆都没有。感谢艾蒿草，她让我早早地享受了植物的气息，并保佑我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顺利地来到人世间。写下这些，因了感念。
于我，便和植物结下了一生一世的情缘。
说来得感谢我的太爷爷，太爷爷一辈子喜欢树木。所以在我们那个有几十户人家的山村，只有我家有满院子的树木。我家的院子很大，分东栏、西栏、后院和前院。小时候，我最喜欢家里西栏的梨树。每到春天，我家院子里的树便朝气逢勃，便绿意盎然，便花朵飘香。最先热闹起来的是前院菜园子。前院的菜园子分坎上、坎下，坎上有三棵桃树，坎下有六棵杏树。春天来了，那六棵杏树最先开花，接着，西栏的三棵大梨树就开花了，桃花也开了。那时我看着满院子的树木开花，心里就像过年似的，前院后院跑啊看啊，看春天来到我家，把我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我在花枝招展的院子里做着花朵般的梦……
梨花于我，是故乡的一个情结，是儿时的一个梦境，是纯真的一个记忆。我执拗地喜欢梨花，而且是山村的梨花。我的梨花情结和童年的记忆相关。童年的记忆会控制人的一生。约翰·韦恩说，童年的记忆是一种诗意的谎言。比如莫言的高密乡、苏童的香椿树街、余华的江南小镇等，一个人永远无法摆脱自己成长或生活的那个地方对自己的影响。童年最初的经历完成了她对世界最初的印象：河流是什么样的，天空什么样的，树木、房屋、人又是什么样的。而每次回忆时，她都是带着今天生活的烙印去回想她过去的经历，但过去的生活无法被真实地还原。说起对家乡的情感，最多就是怀念。怀念是个最安静的动词。因为持续一生的伤感，都藏在这种安静里。
小时，家里的西栏有三棵大梨树，春天时，满树洁白的梨花俯在西偏房上，小小的我，感觉满院子都是梨花。记得那是梨花开放的季节，我发现叔叔有本小说《香飘四季》，作者是陈残云。那时的我，刚刚喜欢看书，看见一本书就如获至宝。可那时奶奶给我的任务，放学以后必须挖一筐野菜喂猪。逮住好书没有工夫看，我的心里着急，就想了一个好办法。于是，我一下学就悄悄地爬上西偏房顶看《香飘四季》。四月下旬的乡村，温暖寂静，在梨花树下看书，妙不可言。听见奶奶喊我不答应，听见爷爷找我也不吱声，就是看《香飘四季》。看累了，方才下房。结果，奶奶用笤帚疙瘩把我“狠狠”地打了一顿。
小时，叔叔在乡村中学教书，下班后帮爷爷在院子里干活，闲时喜欢吹箫。记得在梨花开放的日子里，叔叔坐在梨树下吹箫，我不知是什么曲子，只是感觉特别好听，那是我童年听到的最美的声音。叔叔吹箫是凭心情的，平日里，听到叔叔吹箫也没什么，可在梨花树下吹箫竟是那么悠扬动听，委婉深沉。那种声音刻在我的记忆深处，总也忘不掉。也许，这些都是我喜欢梨花的缘由。
我顽固地迷恋乡村的春天，迷恋乡村的梨花。岁岁春天来，年年梨花开。每一年春天，朋友们便张罗和我去看梨花。“今年花胜去年红。也许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四月的乡村，雨后寒轻，柳袅烟斜，一片新绿，春在梨花。春天百花烂漫，但梨花亦依然婉约简单，她用自己的笑脸，写着无邪、纯净、安然。她在那里笑着，对着春天笑着，对着春风笑着，对爱着她的人笑着。四月，我们笑着来看梨花，每每春日这个时候，来到梨花的面前，相看两不厌，只有不舍和喜欢。我们跑到五顶山下南面的小山坡，因为那里有梨花。我们围着梨花，静静地听贵民很有情感地朗读散文《天涯梨花》：梨花呀，梨花，这世上唯一开在天涯的花。在每一个可以叫作天涯的所在，都会有梨花开放。南方与北国，城市与原野，平地与山冈,有名字和没有名字的村落，我们的梨花，追赶着古驿站传书的奔马，追赶着与春天同行的候鸟，一路上次第开放。哦，那时我们极像一群八十年代的文学青年。
我们去看梨花，一路甚是欣喜。看远处山坡的一棵棵梨树，绽开满树梨花，我不再说话，满眼都是快乐，满心都是幸福。在我的心里，每一年，最渴望的是到山村看梨花。
3
我常常会为一些树木的消失，感到怅惘，感到难过，感到痛心。
那时，我家住在二高中，西边便是教具厂，教具厂的东墙边，有棵高大的白杨树，恰好我家和那棵白杨树相邻。春天时，我会看到它长满嫩叶飞出串串杨花，然后就是一片片绿油油的叶子，闪烁在阳光下。不知哪一天，谁把那棵白杨树放倒了，我的心里为它难过好长时间。
果树所的院子里有数棵银杏树，想来有一定年头了，高高的粗壮的树干，枝繁叶茂。可有一天，那里的地皮被开发商买去了，多年生的银杏树开始遭遇到厄运。它们被人们移出来，说是栽到别的地方去。人都说：人挪活，树挪死。可想把树刨出来的人，谁也不记得这句话了。听说，那些搬家的老银杏树后来都不行了。
还有兴海南路的一棵虎皮松，人都说它有三百岁了。树长得喜人，好像是一个长者悠闲地看着我们这个小城的变化，随知不幸也遭遇了它。在它的身前身后，到处是水泥建筑的房屋，吵闹的卡拉OK，一定是那些无休止的喧哗声让它烦了，于是，它无声地枯黄、落叶、衰老，慢慢地走向死亡。每每走过那里，我总是寻找曾经有过的树木，依稀想起它们的身影，它们却不在了。
原来兴海南街城建局的院子里有两棵梧桐树，东边一棵，西边一棵，看来树龄有好多年了。东边那棵梧桐树长得高大粗壮，春日里，枝条上挂满淡紫色的花朵，一片一片的绿叶，迎着春风嘻嘻哈哈的一涌而来。夏日里，枝繁叶茂，满树密密的绿叶遮挡住城建局前楼的办公室，屋里一片绿色的阴凉。那棵梧桐树是那里的一道风景。那时，我家住在教委住宅楼，每天路过那里，我都会驻足，欣赏它的美。而西边的那棵梧桐树，长得单薄，到了春日，花朵也少，叶也不那么茂盛。
市医院的新楼住院部建在城建局的旧址上，东边的那棵梧桐树留了下来，工人还给加了漂亮的栅栏。转年春天，那棵梧桐树靠南边的枝丫上，仅挂着几朵淡紫色的花朵，其他都是枯枝，零星的几片树叶，让那几朵淡紫色的花朵更显得十分落寞。
站在这棵梧桐树前，我无比怀念她以前的春天花开夏天叶茂的模样。它的前世就这样结束了吗？该开花时就满树是花，该长叶时就泛出新绿，该生长时就郁郁葱葱，可它没有，难道它忘了季节？在初夏葱绿的时节，它的样子让人觉得有几分冷寂，几分悲凉，几分感伤。不知树木会不会有心事？不知树木会不会伤心？不知树木会不会有灵魂？走过那里，我不解。它是不喜欢栅栏把它框住吗？久久地凝视着梧桐树，可它不语。遗憾的是，如今，那棵梧桐树也早已不见踪影，那棵梧桐树站立的位置早已成了停车场。
四月，我们一路欢喜，跑到头道沟里去看梨花。路边，那一片梨花正在盛开，梨树下，长着一丛丛的小野蒜。我们弯下腰拔小蒜，一会儿就拔一大把。满树满枝丫的花朵，弥漫着清香的气息。一个农妇走过来，她上衣着花布衫，格裤，头发灰白。她说，这片梨树明年就没有啦。为什么？水库啊！哦，明年，这里也将不是她的家园。农妇的眼神里有那么一种留恋，这片的梨树我们已经不管了。哦，那一刻，我看着满树的梨花心里黯然。这些梨树，如若明年不站在这里，它会在哪里？这里的它不会再有明年的春天。我依偎着梨树的树干，看着在春天里依旧笑得粲然的梨花，无语……
那是深秋，我路过那片枯萎的菊花丛，冷不丁的，我看见了一朵菊花居然藏在里边悄悄地开放，开得那么美丽，细密的白色花瓣，淡黄色的花蕊，一种清丽、一种孤傲、一种冷艳，蓦然打动了我的心。我伫立那里，呆呆地和它对视。我们像是最好的朋友，又像是擦肩而过的路人，彼此感应着心灵的默契。在无花的季节，它寂寞地开放着，而它，偏偏又遇到了我。我弯下腰，用手轻轻地抚摸它，它抖了一下，是感动、是陌生、还是害怕？天气又要降温了，它独自怎能承受初冬的乍冷？我摸着湿润带有凉意的花瓣，放不下心来，我却又不能把它采摘。我对它说：该谢幕就优雅地谢幕吧，别把自己冻坏。等到明年的秋天，你会依然绽放！
4
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我喜欢到外边去看花草树木，于是，便记下了和植物相关的小镜头：
一树开得最浓烈的看桃花，蓝天，白云，微风拂面。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坐在树下仰望蓝天，约十分钟才走。花树下，我和小韩坐在台阶上。小韩给我讲她的嫂嫂因更年期抑郁，好好的一个人竟寻了短见。小韩说得落泪，树上有花瓣飘零，纷纷扬扬……
站在开满杏花的树下，突然有一种欲望，想把杏花开放的美丽和人分享。我给丽敏打电话，告诉她：蓝天、白云、杏花似一幅画，杏花里面有许多许多的蜜蜂。哦，还有两只黄色的蝴蝶。花儿静静地开着，柳树绿了，远处有人唱歌。
住宅楼的东侧，几树小桃红开得鲜艳，一个老妇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着，挪蹭到花丛前看花，摘下一朵，插在鬓角，满面笑容。那一刻我看着她，想起宋人欧阳修的词，“白发戴花君莫笑”。呵呵，女人喜欢花是不分年龄的，女人会用一生爱花，喜欢花。
雨后，走到一丛丛红花锦带前，我被那片花势震撼，数朵红花锦带一起绽开，那朵朵花儿张扬，狂放，带着一种大气，带着雨滴，鲜亮红润。
雨后，在小区里散步，看见一妇人正在忙碌。我走到跟前，问她：栽的是什么？花。自己买的苗？是自己买籽儿席的秧苗，就等这场雨啊！我看她两脚踩得都是泥，我说，辛苦啦！她看看我，喜欢。哦，原来做自己喜欢的事乐此不疲。
我居住的小区那幢楼，东侧和楼后各有一片草坪。我很珍惜这两片草坪，尤其在春夏两季，草坪绿意宜人，间或有野花绽放，草坪里的强烈植物气息让我的心情也跟着葱茏起来。
楼后有三棵芙蓉树。七月，是芙蓉花开花的季节。早晨，拉开窗帘，看见芙蓉花睡醒了，展开笑脸，在晨风里笑着。幼儿园的孩子们放学了，家长从小海星幼儿园接来自家的孩子，坐在楼下的亭子小憩。瞬间，小亭子又热闹起来。唧唧喳喳，这花是我家的！我家的！我家的！咯咯咯的笑声，闹成一片。草坪里的那棵芙蓉树也跟着摇头笑了起来，满树的花朵笑得粉嘟嘟的。那三棵芙蓉树的花开得有趣：一棵树的花朵颜色红润，像活泼的青春少女，颜色艳丽；一棵树的花朵颜色淡粉色，像画了一点淡妆的少妇；而另一棵树上的花朵颜色苍白，极像苍老的女人，看到它这个样子，真愿意让它早点谢了。先生说：这棵树长的地方的土是堆积的，养分不行。树开花也需要好的沃土？想来，美丽的花朵也是需要好的土壤滋养的。美丽也是需要厚积薄发，需要积淀的。
那日，推开仓房小窗，看一簇在风雨中仄歪的细粉莲花，依然开得美丽。昨夜，一阵急雨骤然而降。清晨起来，那一簇细粉莲花愈发仄歪，花枝斜倚草坪中。二十多朵鲜艳的木莲花，带着晶莹的水珠，惹人爱怜。草坪中的小草上，也都是露水。我走进草坪，走近她，端详着她，心里涌上怜爱，忽地想起虞姬，一地红颜。枝头上，那一个个绿色的花蕾，还在等着绽放。蓦地，想起“某坚持”，也许，她就叫“花坚持”吧！
草坪中，有一丛木槿花，分开长着，一边三两枝杈，分别开着白花和紫花。一丛野生花草，不知名字，小巧的绿叶，白色的小花朵，藤蔓悄悄地攀上木槿树，花蔓长长地伸展着，竟把木槿树的花枝巧妙地搭成一个花门。木槿树开白色花的居多，紫色的花只有三两朵，斜倚旁出，两花相衬，素淡，恬雅，又有几分别致的俏丽。那株藤蔓上的小小的白色花朵，清馨，淡美，一朵一朵的，极像别在木槿花树上一样。走过这里，我叹服大自然的自然天成，竟是这般奇巧。如果人工刻意做的话，都不会这么好看。
记得那回写了《树缘》，发在我们792的博客里，我在那里写道：我喜欢像树木那样，接受阳光的温暖与明亮，简单的生活着，安静，不张扬，以自己的姿态生存世间，与世无争，如若做到这样，心就会简单，宁静而快乐。同学子木评论：喜欢树，爱树，与树有缘。一棵小城之树，绽放自己的绿荫，相守另一棵树，向蓝天书写温情与旷达，向大地根深执着于力量。静好的岁月，美丽的人生。
我和植物的缘分，前世今生，终是守望。如果有来世，我愿做一棵树，这个低到尘埃里的愿，也许会实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