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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远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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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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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草记

作者:李志利

小学五年级暑假快结束时,我和父亲到市场上去卖草。

天还没亮,父子二人和手推车一起上了马路,车上装着六袋绞碎的干草,每袋能卖一块钱,足够支付我半年学费。

拔草是我暑假里一项重要事情。

一是学校提倡勤工俭学,开学要交够五十斤干草(不用绞碎),二是卖草会给我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

那年头大地里不打除草剂,田间地头到处是草和野菜,它们一点没有影响庄稼生长,和庄稼一起装点着生机勃勃的村庄。并不是所有的草都能绞碎用来作饲料喂猪的,要挑选“抓根草”(其他的草经过太阳一嗮干巴没了),它长在玉米地里,在田垄中间爬行着生长,暑假里玉米抽穗的时节刚好成熟,你只要抓住它的主根用力一薅,就收获了一根长长的“抓根草”。

我把它拿在手里的时候十分有成就感,就像在秋天的大地里捡到一穗金灿灿的玉米。八月的庄稼地闷热闷热的,一头钻进玉米地犹如进了蒸笼,热汗直流。玉米叶子锋利似小刀,挨到肉上会留下一道口子。所以尽管热也要穿上长袖衣裤,把自己整个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手和脸。有时候会与长虫(大蛇)不期而遇,它浑身色彩斑斓,我们叫它“野鸡脖子”,长虫不怕人,盘卧着不动。人怕它呢,悄悄绕道而过,一边走一边用手扒拉头发,老人们说蛇会数人的头发,要是让蛇知道你长多少根头发,小鬼会在夜里来抓你。几十根草聚成一小堆,几百根草聚成一大堆,拔草的多少完全取决于自己的力气,拔得多了自己扛不回家白费了力气。

每次拔草结束总要找一块玉米稀疏相对宽敞一点的地方,用镰刀砍下不结穗的玉米秆,小心地剥掉外皮,嚼里面充满甜水的瓤,比汽水还甜还凉快呢。头枕在草上,看天上飘忽不定的云和清澈醉人的蓝天,做片刻的冥想,以此来复原自己的力气。攒下足够的力气后,以草编绳捆好草,躬身抱草使劲儿甩过头顶,这样我的后背上多了一座“小山”,需要再一次抖擞精神,顺着垄沟走出玉米地。“重见天日”的一刻,我一挺身扔下背上的“小山”,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享受习习凉风,用手擦汗方才感觉到手上脸上又多了几道伤痕,被汗水浸得隐隐生疼。我背着几十斤的青草,前面遮了头,后面盖住身子,远远看去就是一个草堆在一步一步的移动。我哪里顾得上这些呢,拔草卖钱换学费才是硬道理。

天上的星星顽皮的眨着眼睛,手推车的轮子轧着马路发出沙沙声响,路边地里虫儿们唱着欢快的歌。起床后什么没吃也没觉得饿,脚步轻快前行,春风得意马蹄疾,我想到这句诗。十里外的南关农贸市场有一笔巨大的财富等着我呢。我几乎拉着车小跑起来。

因为到得早,我们占据了一个十分有利的位置,希望能卖完早早回家。卖货的人越来越多,大车小辆鱼贯而入,市场里瞬间挤得满满登登。小商小贩们为了争地盘吵吵嚷嚷。这是我卖货的地方!一个商贩说。这里没有写着你的名字啊!另一个商贩说。昨天我在这里卖货,大前天我还这里卖货呢。我是交了税钱的,你看看这是票据。我也有啊,票据上压根儿没写着地方。双方互不相让,唇枪舌剑,脸红脖子粗,好似掐架的公鸡。最后还是父亲做了“和事佬”,让出自己的一点地方给后来者。谢谢你啊,大哥!好人好报,你的草一定会卖个好价钱!接下来就是耐心等待买主上门,如饥似渴的目光盯着每一个路过的人,盼望着他们上前看货,讲价。跑了一阵子的路,一旦闲下来,我听到父亲的肚子“咕咕”声,父亲听到我肚子“咕咕”声。市场上小吃摊上油条、炸糕香气四溢,看着眼馋,想想更馋。我抬头看父亲想买点吃的,早上离家之前,我看见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张面值两元的纸币,应该是留着买吃的吧。父亲明白我的心思,说先挺一会吧,卖了钱再吃,那两元钱一会儿得交税。

日上三竿,卖货的人来得差不多的时候,有两个身穿灰色制服,头戴大盖帽的工作人员从市场的一头开始收“税钱”。

收税的来啦!收税的来啦!市场上口口相传,躲的躲,藏的藏,引起一阵骚动。

大哥,和你商量个事儿,你好人做到底。等一会收税的来,你就说这个菜摊是你的,咱俩交一份税钱,都有好处,我去躲躲。还没等父亲答应,旁边卖菜的大叔就不见了踪影。

两个“大盖帽”高大威猛,样子凶巴巴的,让我想到庙里的门神。商贩们求的是蝇头小利,让他们从兜里往外掏钱,简直就是割肉,心也疼来胆也疼,免不了和收税的论上几句。一分钱没卖搁啥交税?不交税别卖,给别人腾地方。我没说不交,晚一会行不?不行,这么多人我们等不起。痛快的,交还是不交?!不交钱拿东西!商贩看“大盖帽”要动真格的,知道混不过关,不情愿地交钱了事。

这是谁的菜摊?“大盖帽”指着我身旁的菜摊喊。赶快交税钱!两元!他用圆珠笔在手里的纸单上划拉一下,撕下一张丢到菜摊上。他们转过头问父亲这菜摊上的人去哪了,父亲为难地笑笑,不知怎么说好。“大盖帽”没得到答案,转向人群里喊,张老三快出来交税!再不出来把菜拿走,到所里去取!张老三应声而出,像是听到孙大圣召唤的土地佬。来啦!来啦!我去趟茅房。这么多年您二位还不知道我嘛,交钱上从不含糊,给,拿去花。父亲将那张寄予我厚望的两元钱交了出去,让“大盖帽”满意地离去。

当时我有一种想把那两元钱抢回来的冲动,那是多么珍贵的两元钱,是我一个学期的学杂费!张老三见收税的走远,立刻收起笑脸,朝着“大盖帽”的背影狠狠“呸”了一声,个个不是东西!欺软怕硬,看人下菜碟,他家亲戚咋不交钱?!

我知道父亲是个爱面子的人,绝不会做为了省几个钱让人瞧不起的事,哪怕自己忍饥挨饿。记得每年到交农业税时,他总是早早预备好钱。如果赶上手头紧,他走东家串西家去借,想方设法也凑够数。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升到了头顶,一车草还傻傻的立在那儿,没有找到它的归宿。

今天市场上卖草的人特多,据旁边上的人说是昨天的两倍还有余。大家纷纷抱怨没选对日子,白白搭进了工夫,赔了税钱。我和其他人一样,用乞求的目光盯住来往的人,心里念叨赶快买走吧,赶快买走吧。眼看着行情越降越低,越低越没人买,即使有人大声吆喝着给钱就卖,也是无人问津。一个个兴冲冲而来,蔫巴巴离去。

咱们也回吧,没啥指望啦,下次再来,庄稼不长年年种呗!父亲说着抽下支撑手推车的木棍,他好像预料到会有这种结果。他的乐观平和让我的失望情绪更加重一层。下次还来?!再卖不了咋办?卖的钱还不够交税的!父亲什么也没说,回家的路上,他逢人就问:买草吗,便宜卖啦。一次又一次问,坚持卖掉这车草的信心。他嘴里念叨着,遇事别着急,有一货就有一主。 

也许是父亲的诚心感动了上苍,半路上碰到一个买主,他因为有事耽误了去市场,家里的猪正“等米下锅”,代表我一个假期劳动成果的这一车草最后以五元钱的价格成交。我就说嘛,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儿。我和父亲的脸上都绽放出收获的喜悦。此刻离城已远,小楼饭店的馅饼吃不成了,给我留下一点小小的遗憾。

多年以后,中专毕业的我参加全省公务员考试,一路过关斩将,榜上题名,成为一名税务工作者,承担起“为国聚财,为民收税”的神圣职责。每当我遇到像父亲一样奉公守法、诚实守信的人,我都会送去敬重的目光,由衷地说一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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