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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远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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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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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之冬

作者:计旭鸿

时令进入冬季,古城里的店铺随着天黑陆续关门了。

冬至过后,夜里只有钟鼓楼东南角两家食品店、两家老馆子和那家书店还开着。

钟鼓楼食品店的门不在乎关着,还是开着,敞开着门窗上贴着的广告会更显眼,店内一趟趟摆满地产葫芦酒、海干品、海鸭蛋、花生蘸……老板娘和一位老先生学电子琴,任凭偶尔进店的“游”客任意看,买与不买似乎不关她的事。天气暖的季节,她站在店外的步道上弹琴——也是她的商品,你不买,我就弹。另一家店把花生糕摆在店门口,只要不关门就和其他季节一样摆着。有时看见店主两口儿在店内支起小桌吃晚饭。

书店的主人是一位上年纪的阿姨,动作不紧不慢,每日按部就班整理她的待售的书籍,不管季节更迭,不管人流多寡,坚持得很晚。即使这样清冷的冬夜,我们散步返回来,三味书店的灯还亮着,她戴着老花镜,腰里系着粉格的围裙坐在门边的书堆中阅读。

妻子也养成了习惯,每天吃过晚饭就和我们一起去古城。冬夜的街道上除了一直坚守岗位的环卫工人,少有行人,静悄悄、敞亮多了。我用手机拍摄狭长的街道、飘雪的牌坊、雾霭笼罩的城楼,也会跟随着月光追逐古老城墙的月影。妻子不由自主地赞赏:“我们的古城真的很美!”

是啊,五百多年的古城依旧,新时代展现出了崭新的气象。

四街渐渐宁静下来,此时仿古的路灯亮起来,从城门、牌坊到鼓楼,杏黄的串灯和射灯照亮了古老的建筑,沿街架设起造型新颖的长龙灯,城墙外围的行道树也披挂上似星似雪的银花,给静谧的古城之夜增添了亮丽的色彩。

我喜欢在这静美的古老街道中行走,不消说夏秋季节的热闹,混杂在一拨儿一拨儿的游客中间,仿佛置身于他乡;单就在这寒冷的冬夜,月亮高悬在城楼一角,漫步在光滑的石板路上,满眼雕梁画栋的建筑,欣赏着门楣上笔体各异、措辞新颖的匾额,就足以让人流连忘返了。

从春和门到鼓楼,除偶尔径直奔向永宁街进入宁远驿馆,多数的时候折向南,到延辉门,然后原路返回居多,就这样不厌其烦地在古城的冬夜里行走。走着走着,少年时代的记忆逐渐清晰……

鼓楼西北侧,宁远驿馆大戏台的位置原来是电影院。生产大队(村)会定期组织社员看电影。爹妈带着我和妹妹随着陆陆续续汇集起来的人流,匆匆走过南街(那时候不知名为延辉街)赶往电影院。记得有一部戏曲电影《野猪林》,印象极为深刻。散场后,街道里充满了兴致高昂的观众。借着寒夜里的星光,都忘记了冬天的寒冷,人们边走边兴奋地议论着……因为包场电影都是庄上的人,一个方向,不少孩子在人缝中东跑西钻,热闹而混乱。妈一手一个紧紧地领着我们哥俩,跟在爹的后面。我一个劲儿地佩服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他怎么有那么大的劲,满脑子想象着我如何可以变得那么大力气的样子……

临近过年时,生产大队会召集二十几名社员,组成秧歌队。秧歌队中有《西游记》唐僧师徒四人,有跑旱船的老汉,都是小孩子们喜欢追着看的理由。有的年份会成立高跷队,真是羡慕那些踩高跷的,边扭边耍着花活儿、绝技,厉害得很。我记得有两三年,爹还给我定制过高跷。虽然没有社员们的精致,但用绳子把棉裤一圈圈捆缚住,布棉鞋被勒得紧紧的,在院子里小心翼翼地扶着暖床(温室棚)的土墙站起,很快就走起来。奓奓巴巴地走到胡同里去,和邻居的孩子们会合,没有高跷的更小的孩子只能眼巴巴地瞅着我们在胡同里来回追逐奔跑。如果不是大人站在门口喊“回家吃饭”,没有谁愿意先期“退场”的。

辛庄大队的龙灯扎得最逼真,龙头活灵活现。耍龙灯是技术活,两组人来回替换着舞。爹参与耍龙灯,他有时也伸手去敲大鼓,有时闪进队伍里左摇右摆地舞龙尾,逗得孩子们哈哈大笑,所以我们生产小队(村民组)的伙伴就始终跟着队伍。赶上比赛,从队部舞到南关,再进入古城里,大人、孩子都去给本大队的队伍助威,人山人海中我们在夹缝中呐喊着加油。

过年的街上每天有不同生产大队的秧歌队、高跷队、龙灯队轮流上演,这样一直能持续到正月十五。那是一年冬天节日的高潮,摸狮子、看秧歌、放鞭炮……

也没有棉大衣、羽绒服,就一身棉袄棉裤,顶多戴一副旧布棉手套,用布条搓成的绳系挂在脖子上。当然,每年冬天,母亲都会用脚踏缝纫机为每个孩子赶制一件崭新的外套。个个红着脸儿,穿着新衣裳,热火朝天地奔赴冬季里飘荡着肉香和烟花味儿的街道。

正月里,生产小队也放几天假。大人、小孩就上街,因为没有粮票、油票的,也不花钱,我们谁也不会钻进百货商店的,就在大街上逛热闹。那个年代,南关百货相当于北京的王府井商场,花样繁多的布匹、日用品在柜台里摆着、墙上挂着,如果不是过年,母亲不会轻易进去扯块布或购置点什么。

过了二道牌坊,鼓楼商店外面悬挂着的走马灯最漂亮,灯里面转换着骑马的、挎刀的武将,色彩鲜艳,轮番出现在灯笼里。我至今还记得那走马灯在道东店檐上的情形,灯笼的制作精致,颇具匠心,以至于商店橱窗里摆放着什么、卖着什么似乎都没看过一眼,只盯着那几盏灯笼来回看。其实,闹花灯,除了烘托节日的热闹喜庆气氛外,据说,还有“打灯笼走百病”的旧俗。是啊,那些国营商店挂灯笼的年俗已成为了少年的记忆。

我在古城的街道上行走,寻找着哪个小摊位曾经卖小锅白糖、定轱辘糖——孩子们如获珍宝扬在手中的几分钱的快乐!如今打花生糕的占据着半条街,口味香甜酥脆,已是游客来古城必带的礼品。三两个人围在打糕的木墩边,齐声吆喝着口令,用木锤轮番将用糖炒好的花生砸成各样可口的糕点。夏季的古城,这种叫卖和喊号声此起彼伏,俨然成为延辉步行街里的一道风景!

许多休息日,我同样会选择在古城的小胡同里转。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在城里教书的那几年里,每天骑着自行车从南街到北街进入财神庙胡同,上班、下班,为什么没有拐进过一条胡同?没有探访过一户雕花的门楼?甚至没有留意过一间青砖灰瓦的院落?每天早晨急匆匆地穿过延辉门,绕过鼓楼东侧,就到学校里去;中午休息,就和学生一样冲出校门,从财神庙胡同穿出,绕过鼓楼西侧,出延辉门回家,匆忙吃口饭再去学校。也许因为城墙不对外开放,便没有一点儿攀登甚至看一眼的欲望,就那么熟视无睹地进出古城吧。

常进入的只有新华书店,隔着柜台,看来望去,指给售货员某一本书,她递给你小心翻看。因为常去,总会赶上用很少的钱买到打折的旧书。我用5角钱,买到过的最值钱的一本书是《围城》,打折前它被放在靠西侧柜台的橱窗里,那时候还没有拍成电视连续剧,钱钟书先生也只是我在现代文学史的课堂里知道的作家而已。当电视剧《围城》播出后,这本书也跟着一版再版的翻印。后来,街边的地摊卖书的多起来,书店也不再是一家,各种图书应有尽有,盗版书籍充斥了市场,装帧精致的书价格高了很多,所以我一直怀念到新华书店去看书的日子。

在古城学校里教书的第二年,我有了可爱的女儿,这应该是我下班后匆忙赶回家的真正缘由啊!

学校已于2012年被拆迁,搬到城外。夏天满树葱绿时,在城墙外散步,我们仨从威远门进去,曾到学校看过几次,我向她们娘俩讲述20多年前我在这里教书的往事。那时候的冬天,我里面穿的是妻子织的毛衣,外面常穿件黄军大衣——因为经常给疗养院送菜,爹从哪家疗养院要来的。大衣袖子磨得发亮,我就那样在临街的教室里踱来踱去。“如果大闺女在我的班上读书,情况就会有改观。”母女俩见我自嘲掩盖,笑而不语。

我会指给她们我的初一(三)班、初二(四)班、初三(五)班都在大槐树的哪边,脑海中自然会出现课堂里读书的场面、操场上整齐的队形和嬉闹的孩子们……

我们初一年级时,教室后面的板报上用彩色粉笔醒目地写着教育家陶行知先生的名言。

“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作真人”。

孩子们毕业后的许多年后,我们在省城见面时,他们清晰地记得黑板上的这句名言。当时,每天早晨轮流由一名学生负责到黑板边写一句自己选的名人名言或格言警句,然后大家互相抄到自己的本子上。不知道当年我为什么那么情有独钟地把陶行知先生的这句话写到板报的中缝,而且保留了一整个学年。我还喜欢先生的另一句自勉的名言——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学生们当年也许并不懂得老师的用意,等他们到了可以回忆往事的年纪,某一天突然想起了那块黑板上的这几个字,原来一路走来都受其约束或影响着,我想那便是一种真正意义上潜移默化的传承和教育。

初三年级最后的寒假前,快到元旦了,有一天讲完课,我就在北城墙边的这间教室,轻声教学生唱电影《孩子王》里的一首歌。我也并没有看过那部电影,只是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里听到电影的录音,用磁带录下来学唱的,那时候还没有电脑可以搜索,反复倒带听了几次,才将歌词听准。学校也没有音乐课,不宜让校方听到,孩子们个个笑呵呵跟着我轻声唱。其实我也是五音不全,因为没人会唱,我就勇敢地站在讲台北角,面对黑板照着歌词领他们唱:

一二三四五,初三班真苦,识字过三千,毕业能读书。

五四三二一,初三班争气,脑袋长在肩膀上,文章靠自己。

我教的那届孩子在那一年的夏季毕业了。寒假我因工作调动,提前离开了学校,离开了古城。剩下校园里的那棵大槐树,独立在寒风中,俨然成为地标的指引和记忆的缩影了。

女儿两岁起,春节期间,城墙连续几年向市民开放,所以无论刮风、下雪,我们都坚持在大年初一登城墙。妻子会把女儿包裹得严严实实,新年的新衣服外还要穿上粉红的绒棉袄,小娃娃站都站不稳地被包裹着,戴上好看的线帽,再系上小围脖,就这样背着、抱着出发……

在城墙上行走,因视角的转换,呈现出另外一番景象。城内、城外的老式囤顶建筑均用夯土、青砖、木柱、木檐,冬暖夏凉,家家户户的方格窗玻璃擦得干净明亮,红色的窗花和大红的灯笼烘托着新年的气氛。我在几年后,到农村寻找传统村落时,意识到这些老房子才是辽西地区的传统建筑。延辉门里西顺城胡同的周宅、西水门沟胡同边的一幢民国建筑,以及散落在每条胡同中那些斑驳墙皮的老宅院,永宁门北顺墙胡同拆迁片区中几处保留下来的四合院都会看到北方民居的特色和家的概念,每次在这些房前屋后经过,都会被它们独有的味道吸引驻足。只可惜,很多被北京平房替代了,青砖、土坯换成了钢筋水泥的同时,也失去了传统特色和历史价值。

弥足珍贵的还有文庙、蓟辽督师府,苍松古柏掩映着的青砖灰瓦的建筑群;还有将军府、幺园,保留下来的民国建筑;还有钟鼓楼,古老的石坊,城隍庙;还有鼓楼储蓄所,高家馆子,邮局,党校,印刷厂都是难得的历史印证和宝贵的文化遗产。

站在巍峨的城楼上,瓮城垛口上旌旗随风飘扬,手扶红夷大炮,远眺首山,历史的烽火早已远去……

其实我们在明代城墙上行走,一砖一瓦本身都充满着厚重的年代感。远处的楼房成片拔起,笔直的街道伸向远方,向东,海天一色,浩渺蔚蓝;向南,兴城河如绿色的飘带,绕城而过;向西、向北,环抱着古城的连绵的群山,此起彼伏。当我们站在古城墙上眺望,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赞叹:时代的变迁,处处见证着河海山川的自然造化和建设者的良苦用心。

小年将至,魁星楼下的那片草坪和灌木带也被装点一新,郁金香花丛格外耀眼。依托古城的新年亮化吸引着冬季里的人们走出家门,寻找每个人眼中不同的古城夜色,寻找旧街道里曾经的年味儿,寻找和父母家人一起摸狮子祝福健康的欢声笑语,寻找年复一年的积淀与变化带来的新气息,寻找繁星点点的夜空中突然会飘起洁白的雪花……

于是,每个人都会送上和收到一份美丽的祝福:

新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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