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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远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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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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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九

作者:刘蓓芳

今天很想唠唠六姐。

六姐当然是先生七个姐中的老六,但她的小名叫“老九”。

提到这个小名的来历,据先生解释,婆婆生她的时候,已经快四十岁了,再加上接连生下六个“丫头片子”,无论是从身体上还是心理上,对“生儿子”已经不抱希望,对生孩子这件事已经厌恶至极,“6”倒过来就是“9”,“9”是所有数中最大的,可能是想以此大数作个了结。

几个大外甥习惯性的叫“老九”为“老姨”,然而婆婆还是无法预料到接下来她还会再生个老闺女和老儿子。

为了区别,后来外甥们跟六姨叫“大老姨”,跟七姨叫“小老姨”。

公婆家那些年很穷,公公一肚子文化,却因为思想传统,一直没生儿子,毫无上进心。婆婆是最纯朴的农村妇女,没有文化,头脑简单,能力不强,但又那样执着而伟大,像个老母鸡一样护着所有的孩子,不差群,不掉队,尽自己的能力满足他们的温饱。她的爱就像澎湃的大海和广阔的大地,虽然生活在一个连地瓜都吃不饱的家庭里,她教育所有孩子勤劳善良、通情达理、互相关爱。然而,六姐虽然也具备这些,但她还是所有姐姐中的另类,因为她最矫情。

吃,老九要吃好的。

只要一起吃饭,她必然最挑食,七姐从小长得就比她骨架大,比她胖,从外表上的看,六姐是最矮小的那一个,所以,除了先生这个老宝贝疙瘩,大家最谦让的就是六姐了,因为公婆的原则,就是和为贵。日子虽然穷,但不可以吵闹,不能让外人笑话没教养。断粮的时候常有,有一阵晚饭只有烀地瓜,她在另一村做服装活,下班回来,大家都吃完了,只给她剩下几根地瓜,她上去就把地瓜盆给扣了,大闹一场,认定所有人就是背着她把好吃的都给吃了。结果,谁也不理她,任她闹完,最后她还是老老实实的把地瓜捡回来,吃了饱腹。

住,老九也要好的。

住的区别就是睡在炕上的位置,她要正中央,因为炕头太热,炕梢太冷,中间才温暖适当。她的被子,是她对比了别人的,自己精心挑选很喜欢的花布。东北的冬天,都要先把被子焐在炕上,大家先在被子上坐一会唠一会再睡觉。她的被子不允许任何人把脚伸到底下,因为这样搪空会进风,被窝会不热乎。但凡有人破例,哪怕是只伸进底下试试热乎不,她都会闹个没完。后来大家也就不想惹她了。

行,老九更得要好的。

当然这是她靠自己的能力挣来的。六姐从不上学就开始出去挣钱,在针织厂做工,挣了钱给自己买了新自行车,而且不让任何人骑。唯一有点特权的可能就是先生这个老兄弟了。先生的初中是在城里读的,每天要骑行八九里路,而且是一辆公公不知从哪淘换来的破自行车,动不动就掉链子,动不动就漏气,有时无法连夜修好,第二天先生就得找五姐、六姐借自行车,借五姐的车一般都很顺利,六姐就得看她心情。

衣,老九更是要好的。

六姐是七个姐中最漂亮的,婆婆说六姐遗传了她的优点,大眼睛团团脸,可能她也知道自己长得好,很会锦上添花追求时尚。六姐挣的钱,除了自己存了做嫁妆,剩下的都用来打扮自己。因为很早就出去做工,又是在服装厂,接触的都是各个村子的年轻人,眼界开阔,思想开放,她的衣着打扮一直都不像一般的农村人,很多新发型、新款式的衣服都是她第一个带到家里。

虽然六姐的矫情让父母和姐妹们很看不惯,但大家都只是觉得她比较“要尖儿”,家境贫寒,父母懦弱,弟弟尚小,女人们在农村那种环境下想要生存活命也需要这样直爽泼辣甚至会撒泼打滚的性格,其实几个姐姐性格都差不多,六姐还兼具着“窝里横”“耍小刁”。当然和为贵的家风,使得大家都不怎么和她计较,包括七姐也都处处让着她。

当然,六姐的矫情“要尖儿”确实有她的资本。她的手艺在十里八村的服装生产行业相当有名气。

从开始的针织厂,她就是全厂最能干的,按计件算她总是拿最高工资,深受老板信赖。

后来,老板随行转项,开起了泳装厂,她同样胜任每一个工种,比如双针、四线、平机,她会协调,会配货,会设计,会裁剪,学而优则仕。后来,六姐被聘为挣年薪的高管,甚至还有不少泳装厂争着花高薪来挖她。

然而,就这么样样都“要尖儿”的六姐,却接连遭受着命运的敲打。

因为个子不高,公婆让她晚两年上学,又因为长得不错,比同班同学成熟,她还有长跑的特长,经常去省市参加比赛,追求她的男生很多,所以六姐从初中就开始搞对象。

如果那时公公肯为闺女们付出一点,六姐可能会因为体育特长去读二高中,命运可能从此被改写。可公公一声令下,考不上重点高中就回家种地。种地六姐自然是不肯的,不久,在服装厂做工的她,就被现在的六姐夫相中了。公婆因为前面几个闺女的婚事有点烦了,到了六姐这,也认可了恋爱自由,因为反正也说不动。可能是由于父母的忽视,也可能是想离开穷家的急迫,更可能是被姐夫的帅气加痞气蒙蔽了,现在来看,六姐的婚姻,是草率的。

 因为这个六姐夫是个十足的浑蛋。

 婚后不久,六姐就发现,这个外表英俊阳刚的家伙,其实干啥啥不行,吃喝嫖赌抽,占全了。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全家都指望着六姐挣钱来生活。六姐自然不开心,脾气本来就很火暴,失望的情绪加上要强的个性,吵架是家常便饭。好在六姐的公婆通情达理、纯朴善良,孩子还小。六姐一直不忍走出那一步。再要尖的性格也只能认了这路是自己选的,牙咬碎了也要往肚里咽。

 然而有一天,六岁的外甥无意中从碗筷柜里发现了六姐夫和好哥们媳妇拍的亲密照片,告诉了六姐,六姐无须再忍,不动声色的悄悄把贵重东西收拾好,送回娘家。这边跟姐夫假意离婚,以搪塞“小三”,姐夫一直以为离婚是假,暂时躲过这阵风头就好,哪承想六姐已经偷偷买好车票,被老父亲送上火车,南下深圳,去了她叔叔家。婶婶那边很快就给找好了一份保姆的工作。

 正当全家都以为六姐从此跳出火坑,重新生活时,矫情的六姐,到深圳只做了半年保姆,又回来了。她说实在受不了想孩子的苦,还是选择继续和姐夫生活。

先生对六姐的这种选择非常失望,认为她太没有骨气。有一两年的时间,都没有理她。

从深圳回来的六姐,有些沉闷,我们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那几年感觉她特别辛苦,工作特别拼命。她的能力也越来越强,跳槽换了几家工厂,工资也越来越高。但她也越来越抠。每过年节,别的姐姐来我家看公公,每人给老爷子二百块钱,六姐向来都是一百,说“我没带那么多钱”,或者说“从家里就带来三百块钱,刚才花二百买条裙子,就剩下这些了。爹不挑我吧。”

“今年我比较紧,爹你少花点吧。”

先生为这事没少挑她礼,其实几个姐都不太宽裕,特别是七姐,姐夫去世后,日子更难,但从来没在老爷子这勒过手。

讽刺的是,六姐会和大家唠起由于她工作能力强,有一次一个小小的改动,给老板节省了十多万料钱。老板当场奖励她五千块钱。

这样能干的六姐,不服输的六姐,存了几年钱,把家里的旧房子翻盖一新。

日子看似一天天变好,没想到,每天游魂一样的六姐夫又出事了,这次是和村里一个女人私奔了。精明的六姐,也没出去找,天天正常上班,但没出一周,她就知道了两个狗男女蜗居的地方——车站附近的一个小旅馆。已经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

六姐给先生打电话,说:“我已经安排好了后事,今天我要是出不来,你就找他们老张家给姐报仇雪恨。”话说到这时,她已经在车站了。

她叫来了姐夫的哥嫂,让五姐家的外甥叫来几个体格壮硕的哥们儿,先生急得快哭了,电话里喊着要去帮她,她说啥也不让,说你是公职人员,我不能把你害了。你相信姐,我他妈的就是想出出这口恶气。

过了大约两个小时,她“恶气”出来后,直接到我家。激动的描述了当时的场景:六姐夫和那个女人一见着六姐面,就已经瘫软了。六姐让哥嫂找个地方坐,几个小伙子把在门口,她提前已经跟外甥交代过“你们只保护我不挨打,并不是让你们去打人。犯法的事老姨不会让你们干的。”六姐上去先把满地的啤酒瓶子踢开,随手操起一只瓶子直接砸在暖气管上,拿起碎瓶子一指,那个女人直接坐地上了,六姐上去就连踢再打,打得她哇哇乱叫。姐夫见势不好,上去要拦着六姐,被几个小伙子摁住,动弹不得。六姐打完女的,再来打姐夫,左一个耳光,右一个耳光,扇得姐夫的哥嫂坐不住了,忙说:“算了,别打出人命来。有事咱回家说。”

六姐恨恨地说:“你俩当初是拿我的钱跑的,限期还给我。家,你是回不去了。我再要你,我他妈的姓你姓。”

那个女人颤抖着写了欠条,又把手里仅有的值钱的房照给了六姐做抵押物,六姐说:“我不要这些东西,我只要钱,啥时钱还清了,这些还你。”

六姐继续上班挣钱,她说:“孩子都十八九了,又没有大本事,我得给孩子存钱定媳妇。”

过了一年多,听说一直在外面瞎混的六姐夫因为吸毒被抓到沈阳强制戒毒两年。

又听说,偶尔她还会给六姐夫打电话。那一阵外甥在某歌厅打工,很让人担心。

有一天,四姐问六姐:“他回来,你还跟他过吗?”

六姐说:“还过。”

四姐说:“他哪好呢?咋就离不开呢?伤你还不够深吗?这回你咋又不矫情了呢。”

六姐说:“你们总说他不好,我也知道他不好。但,我已经四十几岁了,好的我也找不着。这个家里,公婆,大伯子,两个大姑姐,所有的亲戚相处得非常好。我知道我可能在工厂里很有能力,我是高高在上的管理者,但是居家过日子,我是失败的。老爷们没选对,就已经失败了。而且以后就不会再有赢了。左右我都是败,我现在只为孩子活。牺牲我能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这样才能找着对象。所以为了孩子,啥样日子我都能凑合。”

在六姐的帮助下,四姐家的外甥也开了一家泳装厂,六姐更忙了,工资之外,也开拓了一些别的业务。六姐的儿子也处了一个对象。

在我和先生的支持和鼓励下,六姐在城里选中了一个80多平的双居,给儿子做婚房。她出首付和装修,外甥两口子还贷款。

姐夫也很快回来了,我们只是听说,没人去问,也不想问。

外甥和对象从城里回到村子的泳装厂上班,姐夫也在家附近的厂子找了活。

有一次三姐碰到六姐夫,多嘱咐了几句。姐夫说:“三姐,你说的我都明白,现在人家能收留我,就是天大的恩,没让家散了,我要是再不好好的,就不是人了。你放心吧,告诉别的姐妹,告诉老兄弟,我学好了。”

没多久,新房装修好后,外甥结婚了,媳妇是个很明事理的孩子,和六姐处得跟亲母女似的。我们去参加婚礼,也为六姐感到高兴。只有先生还犯倔,不理六姐夫,扬言:“我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想和他说。”姐夫也不敢直接面对这个小舅子,见了面也是低眉顺眼面带愧色。

我说:“六姐这么要尖也认命了,她选择和谁过,谁就是你姐夫。你要以发展的眼光看人,何况还有懂事的外甥呢。”

今年正月,六姐当奶奶了。外甥在妈妈的建议和支持下,自己开了个裁剪的小作坊,生意稳中求进。

她说:“这回我可得好好惯着我大孙女。”

我说:“你别再培养出一个矫情的老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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