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春荣
走了,终于都走了。
持续一天的大笑和乱嚷,让她渐渐糊涂了,生活中不断上演的重复情节,值得一再欢笑吗?简直是婴幼儿的喜好。然而,能像婴儿一样地笑,似乎很超能。
酒肉的气味依然团团把住屋里的每一寸空间。她爬上炕,打开窗户。清冽的风灌进来,让她打了个寒噤,然而舒服。她就跪在窗前,让冷风吹着,呆呆地。
咋把窗户打开了,大冷天的,弄点儿热乎气儿都放跑了,关上关上。郑好,快焐被睡觉,睡觉,啊睡觉,嘻嘻,嘻嘻。
郑好回过身,正迎着民子笑歪的大圆脸笑没的小眼睛。郑好无表情地扭过脸,两手把着窗扇,扇了两下,似乎这样屋里的空气就能全换清了,但她没继续扇第三下,第一夜,不合适。
郑好铺被褥时,民子倚在墙边,郑好说,你刷牙洗脸了?民子转身去厨房。被褥铺好时,民子就回来了,几下剥掉外衣,噌一下钻进被窝,说,快点啊。郑好没言语,到厨房里打了半盆温水,对民子说,洗脚吧。民子从被窝里拱起,说,你咋知道的呢,嘻嘻。他单把脚伸进温水,在水里晃了四五个来回,溅出两三个水点,就拿毛巾。郑好说,不能伸下手好好洗洗吗?民子说,不埋汰啊,昨天洗的澡,这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是新的,今天又没干一丁点儿活儿。民子把毛巾甩到一边,呼一下又钻进被窝,小眼睛往上翻着,好像能越过头顶看到郑好,他说,快点。郑好用温水细细刷了牙洗了脚,舀了半盆凉水洗脸,冷水让她的脑子空了些,轻轻撩着水的当儿,听见了十来声快点儿。洗完,又换了些凉水,放在卧室一角,暖瓶放盆边。
郑好关了灯,犹豫了一下,腿伸进被窝,还没躺下去,就被民子拽倒,凑上热烘烘的嘴巴,一顿嘬,弄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用力推着民子的厚肩膀,使劲儿扭头,终于透出一口气,说,憋死我了。民子说,憋不死,会好受死。郑好说,一身汗。民子说,热炕头热被窝热汉子,是个女的都喜欢。她羞得噤了声。
民子正猛烈时,郑好说,别出声,那屋会听见。民子说,隔着厨房哪,没事儿。清洗时,听见那屋里也有动静,她皱了眉,她清醒地确认自己皱了眉。
郑好进了被窝,民子又翻上身来。郑好说,还——弄?民子说,不弄就亏大发啦,谁新婚,一宿不弄几次,就算老夫妻,几天弄一次,一年得多少次?我一年在家半个月,可劲儿弄,也亏。她想,真糙。可是,随他吧。后来她困了,也不想下去洗了,谁知几次呢。她迷迷糊糊,整夜就像躺在波浪涌动的船上,梦境浪花样细碎。
郑好起得不晚,公公和民子还在东西房里分别打着响鼾。婆婆听见厨房里有动静,从东屋挑起棉门帘伸出头来,向她笑笑,盯了会儿她走路的姿势,从门帘后走出来,靠近郑好又笑笑,咋样?哼!张家爷们都不是吃素的。郑好脸腾地红起来。婆婆又笑了,我可一气生了仨儿子,个顶个,硬汉。婆婆把硬字咬得很重,自豪感像溢出瓮口的蚝油。
婆婆把昨天剩的大菜(酒席剩的各种菜混在一起炖制)盛了大半盆放在炕桌中间,却不给爷俩盛饭。民子往饭锅前蹭,拿过饭碗,婆婆夺下饭碗说,急啥!等着!郑好端进来一盘拍黄瓜,看见三个人齐齐瞅她,说,荤素搭着吃吧。婆婆说,就剩那几条黄瓜,这大过年的,死贵。婆婆等郑好把盘子放在桌上,就把饭碗往郑好手边推,说,我取几瓣蒜去,蒜能把肉味都调出来,蒜不香,蒜一对上肉就香。郑好挨个盛了饭,等她端起饭碗时,看见公公和民子已吃下半碗饭去,几根筷子在菜盆里快速翻动,把一块块一片片肉塞到嘴里,嘴角流出油来,她放下饭碗,拿一卷卫生纸放在民子身边。民子并不拿卫生纸,舌头一卷,把油收进嘴去,眼睛一直盯着大菜。郑好就不再看他,低头看自己的饭碗,偶尔夹一块黄瓜,大菜一口也没动。婆婆说,大菜不光香,营养多丰富啊,啥菜都有,那你说,是不啥营养都有啦?郑好说是,我就是有点怕腻。婆婆说,农村人得嘴壮,嘴壮体格才好,干活生孩子,都不在话下。民子说,那当然。公公没抬头,嗯嗯了两声,抖落了几粒饭,用手指沾起来抿进嘴去,嘴唇上的褐斑似乎在油的滋润下放大醒目了。婆婆夹了块红烧肉放进郑好的饭碗里,郑好盯着那块近一寸见方的半红半白想,这个说啥也不能退的,然后用匙子把肉块慢慢切开捣碎。
年过了,郑好数着日子,算着民子的返程。新婚的感觉就是个腻,红烧肉般,腻了所有。她有点自责,这也许是别人巴望的,可强壮和粗鲁搅到一起,实在不清爽。民子闷,没啥话,说了也不中听。她之前考虑过这点,可转念一想,小学时是个差生,毕竟在北京待了十多年,多少也能熏些,又没大毛病,总归是个实诚本分人。在她高不成低不就把自己待成村里唯一的老姑娘时,嫂子已经不时敲边鼓了,虽没跟嫂子一起过,总好像吃了人家的。于是狠了心,答应了媒人。一个村的,两家知根知底,电话也没打几个,趁年前民子回来,就办了喜事。有些仓促,但郑好本不在意那些,既然高不成,总归是个低呗,低到尘土里去如何,到底是个俯视的姿势。三金是民子从北京带回来的,亮闪闪的,嫂子说那样式已经不时髦啦。郑好说,我又不稀罕戴,无所谓。郑好无所谓地嫁了。婆婆说,咱也没差啥,彩礼不比哪家少,缺个房子吧,转年就盖,就凭民子那能干劲儿,能盖差的吗?他这么多年挣的,我可一分没动,都存着。等看好房场,咱就动工。
民子又进京了,偶尔通个电话,清静了不少,但有时夜里会听到对屋动静,烦。郑好不怎么在家待着,基本回娘家吃,婆婆倒没说什么,省些饭菜又不亏。不久,郑好就吐了。妈说,有了?郑好说,应该是。妈乐了,开始屋里屋外不停走动,不知所措地,一会儿问问冷热,一会问问想吃啥。郑好说,还没想起来,再说,郑好端起本书。妈说,别累着。郑好说,胎教,不能生个民子那样脑子的。妈说,别跟外人说,包括你嫂子。郑好无声地笑笑。
郑好回家收拾了些衣服,跟婆婆说,反应挺重,还是住我妈家吧,我妈清楚我口味。婆婆说,别让你妈净弄没营养的,顶多生两个,可不能亏着。你要在家吃,我可舍得大鱼大肉。你看我儿子行吧,当月的……
春天依旧来了,柳条软了,冒了鹅黄的芽,草根黄白了几日,忽地淡绿起来,园子里的小葱菠菜总是迫不及待,最先拱出土来,齐刷刷地仰视着蓝天,然后,不经意间,就看到这一星那一点绿,星星点点的绿,总是写意野性的。规规矩矩的小葱菠菜总是不出意外地最先被吃掉,野外的绿呢,不一定长成什么。
婆婆来了,看看郑好的腰身,说,还没显怀,瘦了。妈说,还反应。婆婆说,开春了,得种地了,民子那一亩二分地,你想不想种?郑好说,我这身板,种啥,你和我爸受些累吧,收多收少,都是你们的。婆婆说,我可不稀罕那点粮食,我就是说个理儿,还有你那地,是不也得归到家里。妈说,你愿意种,就数出几条垄,你们种去,媳妇是你家的,地归你家种,是这理儿不?婆婆说,哎,我就是劳累命,六十好几,还要替儿子种地。郑好说,妈您要愿意种,您就受些累,您要不愿意呢,我租给别人。婆婆说,咱家能把地租给别人,让人笑话吗,我还不得挺着。没事儿我,我挺着。
检查刚回到家,婆婆就来了,寒暄了两句问,男孩吗?郑好说,女孩,健康。婆婆说,女孩也行,等二胎生男孩。妈说,你都没闺女,得个孙女应该高兴。婆婆说,我挺高兴的,儿女双全不更好嘛。婆婆干笑了两声说,你这也不反应了,应该多活动,明天跟我们下地吧。我们那时候,都没闲着,啥活儿也没耽误,主要是,多活动好生,你看别人家孕妇也下地呢。妈说,她不是岁数大吗,万一有个闪失,你不后悔吗?郑好说,我下地,干多干少,妈您担待着。婆婆说,我能把你当牛使唤吗。妈清了下嗓子,把装瓜子的白瓷盘子往婆婆手边推。
太阳在头顶上,白亮亮的,郑好把头巾往前扯,依然晒。本来地里活儿都行,现在怕伤了胎儿,动作自然慢了些,慢了依然不适,胳膊酸腿酸肚子胀,气息粗重。公婆很快拉出她一大截,就听见锄头铲地的有力的嚓嚓声,他们低着头,胳膊急促挥动,身后留下两行整齐的苗。他们折回来,与郑好照了面,婆婆说,双身子是不行哈,累了歇会儿哈。郑好点点头,锄了几下,拄着锄把喘几口粗气,又抬起锄头。青草,绿苗,青山,碧空,田地阔大,天空旷远。停息片刻,郑好低头抚摸着腹部,轻声说,我的生活不适合思考。锄头起落间,远处传来布谷的一声声清啼。
一起扛锄头回家时,婆婆说,你就不能昂首挺胸吗,哪个孕妇不像个大领导似的。郑好说,往下坠,直不起腰。婆婆哎哟一声,眼里满是单纯的复杂。
嫂子说,哪有给张家干活,回郑家吃饭的道理。妈说,她婆婆能做啥好吃的,你难道忘了,你怀孕时,我不也这样侍候你了。嫂子说,妈,我没说你亏待我,就是她那婆婆,太差劲,天下第一差劲儿,侍候媳妇应该应分的,给他家添人呢。妈说,没那么差劲儿,也就是窣堵坡抠门儿婆婆前三名,是吧?总归是个正经过日子的。抠,另一个说法是,节俭。郑好乐了,嫂子也乐了。嫂子说,妈,你可真有文化,窣堵坡文化名人。妈把瓜子盘子推给嫂子,说,我儿媳妇的嘴,就是巧,招人稀罕。
孩子出生了,果然瘦。婆婆说,还是营养不到位哈。妈说,孩子没吸收,有骨头不愁肉。再说,女孩当然苗条好看。看看你,都六十多了,还那么苗条,多少人羡慕呢。婆婆说,夸我干吗,夸我孙女。妈说,孙女长得像奶奶,多漂亮,看这大眼睛,多招人稀罕。婆婆说,漂亮吧,张家也有漂亮姑娘啦。妈说,张家的媳妇漂亮啊,老一辈少一辈都漂亮,谁家能比得上。妈说,民子看见这漂亮乖闺女,得多高兴啊,还得俩多月才回来吧?婆婆说,北京的活儿干不过来呢,民子又是一顶一的能干,认钱,给媳妇闺女挣钱呢。反正,他又不会侍候月子,就得多劳驾你了。妈说,侍候闺女外孙女,我是没说的。我就是觉得,一家子在一起该多好呢,不能回来,就多打几个电话。亲家,要是看见我哪儿干得不到位,你就伸把手,论干活儿,你始终是窣堵坡第一能手。郑好说,妈,给我倒杯水。
过了一周,郑好就自己看孩子、做饭洗衣,妈坚决不让她伸手。妈说,别逞强,怎么也得过一个月,身子弄坏了,一辈子遭罪。不许乱动,听见没。郑好说,妈,你太好强。妈说,是女的,就得好强。男人有可靠的,大多不可靠,可靠也不能全靠他,好像你啥也不是。活儿呢,该做就做,不该做的,别揽。你婆婆要是伸把手,别拦着,应该的。她带过仨孩子,也不能有啥闪失,你不让她带孩子,就越来越生分了,毕竟,你是张家的人。
民子打电话很有规律,一号十一号二十一号晚上九点打回来,每次说话内容也一样,孩子又胖点没,会笑了没,我还有多少天回去,然后就呵呵笑,一分钟都会留一些空白。郑好也不打过去,民子没手机,他都是在电话亭打过来。
民子回来了,见到郑好一顿乐,没词儿,然后抱孩子。郑好说,慢点,跟抱砖头似的,托着后背,别闪了腰。民子说,像你,漂亮。要是像我,就惨了。郑好扑哧笑出来,还有些自知之明。民子说,反正我也不靠脸吃饭,我靠力气,你知道我的力气多大。郑好瞪他,忽地,心里七上八下。
夜里又躺在颠簸的船上了,梦境又破碎了。郑好第二晚说,少弄些吧,喂孩子,体格不如以前,睡不好,累。民子说,憋着,难受。民子又说,白天补觉嘛,孩子睡你也睡我也睡。大过年的,歇着。郑好没吱声,想,挺着吧,半个月。
第三天,忽然想起来,郑好问,你工钱呢?民子说,交妈了呀。郑好说,咋还交给妈呢,咱是两口子,孩子都会出声乐了。民子直着小眼睛,说,反正以前的都在她手上,也不差这一回。郑好说,我等了一年,干等了。民子说,我跟她要回一千,你花。郑好说,你觉得一年一千,够花吗?孩子得买吃的穿的,一年三节也得给我爸妈你爸妈买点啥,我这一年也不能一件衣服不添。民子,你成家了,添了两口人,你该多想点事了。回了家,不能只奔一件事。民子说,两千够吗?郑好说,不急,你慢慢算。
民子要回四千。郑好说,除去给老人买东西,我们娘俩一个月二百多。民子说,没分开吃,爸妈也没要你饭钱,不少了。妈说,她一年有两千足够了。再说,彩礼钱你也没都花,至少还留一半吧。郑好说,家电家具是没买齐,总不能都堆在这一间屋里,没个下脚地方吧。民子说,行啦,我算计不过你。
郑好不言语了,拍着孩子,算着他还有几天走。
树叶还没黄的时候,民子突然回来了。张家买下来老村部大院子,七间房。婆婆公公扯开嗓子嚷嚷,好像不嚷嚷,院子这头听不见那头。民子联络了一些人,立即翻盖。郑好抱着闺女去看过一次,民子说,暴土扬尘的,别呛着孩子,你擎现成的。带着孩子,帮做点饭,夜里一躺就是你活儿。干活儿的一齐瞧着郑好笑,一样的眼神。郑好红着脸往回走,就不再去看。
民子干得很快,树叶落光时叫郑好去看看。郑好抱着孩子,看见六大间房子戳在那儿,地基抬高了一米多,屋子举架也比别人家高,房外墙一律贴着瓷砖,砖红浅咖相间,成一条条带毛刺的斜线,错乱张狂。民子说,我儿子的都准备好啦,一家三大间,一百三,没公摊,中间客厅两边卧室,北边厨房饭厅卫生间,格局方正,房间都大,窣堵坡头一份吧!她看着民子要笑没的小眼睛点点头,进了屋。她一下发现六间房在一条线上齐齐留着五个门洞,她说,你玩地道战呐,咋所有客厅卧室都通着?民子说,这多方便哪,从这头一直走那头去。你这,郑好刚说了俩字,不说了。寻思,将来真要是儿媳妇进了门,肯定要堵上这个墙洞,老远的事儿呢,暂且让他钻地道吧。
郑好看完地道后,觉得自己不对劲,终于去了医院。她拿着诊断书对民子说,你没出疹子吗?民子说,啥?郑好压低声音,你找过烂女人!民子红着脸支吾,出了几个,也没咋样。这一段,撒尿疼。这,嗯——传上病了?郑好说,原以为,你脑子笨一根轴,但实诚本分,没想到你也干那事!民子说,没结婚前,都忍住了,结了婚,忍不住了嘛。我又没去几次,也没花大价,我哪方面不省……郑好说,各治各的,孩子归我,房子也戳那了,你也不难找,明天去办手续。民子说,你虎啊,房子都盖好了,你有福不享,哪家男的在外面不那样,又不是我一个。郑好说,你原来千般不好,用个本分也遮掩上了,现在连本分也没了。
郑好在城里各处转了两天,问了十几家,心里大致有了谱。南街两侧的大银杏树叶子密匝匝的,投下两道宽阔奢侈的树影,爽爽的敞敞的。郑好仰着头,看那一枚枚精致的小扇子微微颤动,像被拨动了心弦,她悠悠舒出一口长气时,听见喧闹的人声中夹杂着似曾相识的声音,她的目光从银杏树上慢慢滑下来,落到树下的两个大方型筐子里,筐子里是紫嘟嘟的衬着几片绿叶的巨峰葡萄,从葡萄上再慢慢上移,终于停在那张熟悉的脸上。那人脸黑了许多,不过三十几岁,竟有了皱纹。那人手里正拿着一把艾蒿在筐上来回挥动,驱赶着苍蝇,眼睛紧盯着向筐子趋近的人,大声吆喝招呼,正宗巨峰葡萄,不甜不要钱,嘎嘎甜嘞。
郑好看了有两分钟,那人始终忙着,并没注意到她。她终于又走进大裤城楼后那个简易房里,见了那个脸色黄白的女人。黄白脸女人说,缝纫机现成的,所有费用都是我的,你做的活儿咱对半扒,我又不想挣你的,就图个伴儿。郑好说,我问了十多家,基本都固定工资加提成,环境当然都好得多。比如卖衣服吧,天天穿店里的时尚衣服,动个嘴罢了,我就是觉得你人面善。黄白脸女人呵呵笑着,我在这干了十多年了,老主顾多,他们买了裤子转身就到赵姐这来了,还怕挣得少?你看这案上压着多少活儿,有的等不及都拿到别处去了。我一个人真是干不过来,手艺不行的我还不用,任谁也不能砸了我牌子。哎,这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够稀罕人的,咱就做个伴儿吧。郑好点点头,心里暗笑,还牌子,门外立的半人高的合金铁皮上不过刷了仨黑字 “扦裤脚”。小屋六七平,借着一家平房的东墙,南北垒了砖墙,上面苫了石棉瓦,东面是铝合金拉门,无窗,全靠门采光,门外三米是裤城的楼,休想进来阳光。
郑好买了一沓带暗纹的奶白色墙纸,一包A4打印纸和几枝0.7和1.0黑色中性笔。吃过晚饭,孩子显摆了从幼儿园新学来的一像铅笔细又长,二像小鸭水上漂,母女俩重复了不下十遍,相拥着乐了一阵儿,鼓弄了一会儿孩子的小手。孩子睡了。郑好伏在小炕桌上写起来,开头重写了几次废了几张纸,毕竟很长时间都没拿笔了。夜半时,终于写好了《兰亭集序》《滕王阁序》,才推开小桌躺下,用手摩挲抚弄着孩子的额头,那额头细腻光滑,头发软软的。郑好脑子里又浮现出窣堵坡的山水塔影,过去的一年乱乱的,民子的粗鲁,婆婆的凌厉,嫂子的白眼,父母的叹息。好了,熬过了一年,孩子终于路走稳了话说利索了,凭什么还忍呢。
郑好赶到裁缝店时,赵姐早开了门,赵姐说,自己的店,多做多得,我又没啥事。孩子结婚了,不用我管,我早起就早过来。郑好说,我最早七点十五到,幼儿园七点开门。赵姐说,你干吗那么赶早,让孩子多睡会儿,这街上,多数八点半开门,冬天九点。郑好说,我先糊糊墙,屋里本来进不来阳光,墙面又黄了,咱姐俩亮堂亮堂。赵姐说,一看你就干净讲究,我可跟着借光啦。我多少年啦,寡妇失业的,过日子稀里糊涂。郑好从上面开始往下贴,中间留出一条,三面墙都贴好时,在自己座位上方先贴上了昨晚写的几张字。赵姐看见那几张字,瞪大了眼睛,老妹儿,这字是你写的?郑好点点头,赵姐往前探探头细细瞄了瞄,高声说,我请了个女秀才啦,哎呀妈呀,这也写得太俊啦!凭啥呀这是,人俊字还俊。
郑好每天都要出去透口气,她只是走出几十步,转过楼角,站在两楼之间,抬头看看银杏树,再不经意似的看看街上的物什,银杏树下两个装葡萄的筐子那一阵都在。银杏叶由绿慢慢转黄,先是一两枝黄起来,然后慢慢晕染开,静静地黄,毫不打扰人的意思。郑好立着看一会儿,面带笑意转身回到裁缝店。至于太阳,只有在上下班的路上才能看到,温吞吞慢悠悠,不招谁不惹谁,不忧不忿,渐渐地,郑好的脸苍白起来,她才醒悟,赵姐的脸为啥没有血色。
郑好已把墙中间的大部分空白贴上了自己的字,纸上都是规规矩矩的楷书。顾客们之后就有更多的谈话内容,夸字,夸她的活计,夸她的模样,夸她的性情。赵姐笑着插嘴,哎哎姐妹儿,我听了半天,咋没夸我的呢。大伙儿就笑,说赵姐命好,找了这么好的伴儿。赵姐说,哎你们知道我俩都是光棍儿?一个顶着足球大一团的炸炸头眉毛吊成45度嘟嘟嘴的顾客说,啊呀,那更好了,俩心灵巧手的在一起过,比伺候臭老爷们儿强!大伙儿又更高声地笑起来。
男顾客也有评价字的,最感兴趣的是个穿深蓝西装脸刮得很净的,他认真扫视了一圈,说,很有天赋,只是没内行指点,我可以教教你。郑好抬头睁大了眼睛说,我只是乱写,也没想怎样。蓝西装说,我先教你王羲之,兰亭集序,符合你的气质。哪来的气质,郑好低垂了眼,我扦裤脚的,一身土气。蓝西装说,信不着我吧,我是市书协副主席,我姓李,我不办班不带学生,只是爱惜你的禀赋。郑好说,谢谢李主席,我,就只会扦裤脚。
一个早上,银杏树叶忽地全黄了,丰腴的亮黄,天地一下子柔和了好多。那天,郑好出去透气的时间长了点,距离也远了点,她走到筐子前,低头捡了串葡萄,放到秤上,然后抬起头。那人接过她的钱,猛然叫了声郑好,郑好也像是才认出他来,叫了声杨文才。杨文才说,毕业后一直没见过你,你这是?郑好说,我在这楼后裁缝店,你有零活儿就送过来,我帮你弄。杨文才说,太好啦,咱近边有个照应。他低头从筐里又拿了一小串葡萄往郑好的塑料袋里装,郑好掐紧塑料袋口躲开,抬起脚往回走,回头说,有零活儿拿来吧。
第二天下午,杨文才进了裁缝店,带来多半袋葡萄粒,说,葡萄熟透了,一扒拉就掉粒子,今天吃还行,你姐俩别嫌弃。郑好说,这都是大粒子,谢谢啊。赵姐说,这样的更甜。杨文才转了个圈儿说,郑好,这是你写的吧?上学时你字就好,我儿子字可烂了,等周末带他来,你给指导指导。郑好说,班长啊,你字挺好,咋你儿子的字偏不好呢?杨文才叹口气,随他死去的妈呗,长得像,字也像。赵姐停下手里的活儿,转过身细细打量杨文才。
银杏树开始落叶了,街上铺了许多,郑好在夕照中走着,轻轻地,怕踩破了叶子,她觉得空气纯净极了,自己也像透明的一样,轻飘飘的,飘回了学生时代。脑海中,杨文才挺立在舞台上,唱着《长江之歌》,朗诵《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那时的高中生大多不懂得用功,男女生没啥接触,目光意外碰上了也是躲躲闪闪,水样的清澈。那时大学招生少,尤其文科生,不太用功的大多落了榜,从哪来回哪去。散了,像四下飘落的叶子,你飘你的,我落我的。刚落下时还带着水分存着美感,渐渐地都失了水分,落在路上的更惨,被踩踏碾压后千疮百孔零落成泥。飘回村里的落榜生往往自视清高,面对土地,其实完全显不出优势。郑好常想,读书少的或许比他们更快乐,幸与不幸不太好界定。
郑好在黑暗里躺了半天又爬起来,点亮灯,在两个枕头间插了笤帚,给孩子挡着光,轻轻蹭到炕桌前,终于用行书写了首济慈的十四行诗《明亮的星》:约翰·济慈。明亮的星,我祈求像你那样坚定——/但我不愿意高悬夜空,独自/辉映,并且永恒地睁着眼睛/像自然间耐心的、不眠的隐士/不断望着海涛,那大地的神父/用圣水冲洗人所卜居的岸沿/或者注视飘飞的白雪,像面幕/灿烂,轻盈,覆盖着洼地与高山/啊,不——我只愿坚定不移地/以头枕在爱人酥软的胸脯上/永远感到它舒缓的降落、升起/而醒来,心里充满甜蜜的激荡/不断、不断听着她细腻的呼吸/就这样活着——或昏迷地死去。
这是唯一一张行书,其实墙已经贴满了,但郑好把它贴在了《庄子·秋水》上,在她头顶右侧的位置,字体不同,两边的空白也多,格外显眼。当杨文才的目光落在那十四行诗,郑好的胸口怦怦着,她拎起条裤子挡着胸口。杨文才说,字真好,我哪天把儿子带来。赵姐并没注意到十四行,她只觉得一圈儿字都好,至于是啥意思,她不能告诉人自己看不懂。赵姐说,小杨,葡萄粒我们也没少吃,你就把你儿子带来呗。杨文才说,赵姐我这条裤子咋样?赵姐说,样子不错,料子也就那样,50块钱,也就那样。
郑好从花鸟鱼市拎回两个小圆鱼缸,里面各游着几条小小的红鱼。她走到筐子前站住说,给我闺女买鱼,顺便给你儿子也带几条。白天家没人,养小猫小狗不行,这个没事儿,隔几天换换水就行。她把鱼缸靠树根放好,黄叶在鱼缸下一衬,那鱼越发好看,她就盯了那鱼看,不急着走。
筐子前恰巧没人,杨文才说,你换个地方吧,成天窝在那不见天日的小屋里,脸不是色呢。听说,泳装厂计件,多劳多得。你手艺好,你就去最好的泳装厂,在新区海边,人家那厂房老大老豁亮了,都是落地窗.供午饭,晚上加班还供晚饭,还有班车。
郑好不语,看银杏叶落在筐子里。突然,银杏叶簌簌飘落,刷刷,刷刷刷,落叶雨笼罩了他俩。郑好圆睁了眼睛,迅速扫视了这条街,别的树只是零星地落叶,这棵树怎么啦,无风,它为何这么急切。郑好抬头看着纷纷落叶,她好想张开双臂,在落叶雨中舒展开,尽情地舒展,像落叶一样轻轻旋转飘飞,可她始终垂着胳膊,仰着脸,对着落叶雨微笑,任凭黄叶落在肩上长发上浅咖色长裙的褶皱里……嗬,嗬!真有感觉,杨文才大声叫着,侧过身看着郑好笑。郑好也笑出俩小虎牙来,白亮亮的。杨文才伸出宽大的手掌,接着落叶,落叶温柔地落在他的掌心里,他的侧面线条硬朗有致,他挺立着,一动不动,不再吆喝,不去理会街上穿梭的人流。“就这样活着,或昏迷地死去”,郑好心里突然冒出这两句来,吓了自己一跳,脸上热辣辣地,连忙俯下身,挑拣了两枚光润的银杏叶,拈着。落叶雨停了,他们相视一笑,郑好不语,回到小店。
李主席之后来得勤,有时扦裤脚,有时只是来坐一会儿,他给郑好一本王羲之的字帖,偶尔指点几句。郑好从那时起,却没写过一字,墙上的字贴满了呀。有一天李主席来扦裤脚,说,明天是我亡妻的生日,我去上坟,每次上坟,我都穿新衣服去,让她放心,我过得挺好。赵姐说,你真有情有义,一般人只忌日去,你咋连生日都去呢。李主席说,人的生与死一样重要啊,她在世时,每个生日我都给她过。她走了,我还给她过,她陪我二十多年,是我亲人,对亲人就要亲。赵姐说,难得难得,还是有文化,修养觉悟高。李主席,你有零活儿只管送来,不收你钱。你也没收郑好的学费。人嘛,能互相照应一下,多好。李主席连连感谢。郑好只笑笑,埋头做活儿。
杨文才还没把儿子带来。筐子里葡萄小了,也没了绿叶衬,他又装了一筐黄澄澄的大梨子。郑好那天出去买了午饭,给他带了份麻辣烫,她说,天凉了,吃点热乎的。听说这家麻辣烫最火,我排了半天队,快尝尝。杨文才说,我那天跟你说的,你想咋样啦?郑好说,我,我先在这干着,离住处近,干啥都方便。赵姐人也好。
银杏叶落光了,扫街的把最后一撮落叶收进保洁箱,脸上的皱纹都化开了些。店里只有郑好和赵姐时,杨文才带进个黑胖女人,女人脸上肉横横着,穿身黑底大红花的衣裤。杨文才高声大气地说,郝秋,在南关市场卖肉,和我一样,另一半得病没啦。她刚换了个新楼,我们正琢磨装修呢,等都弄利索了,就办喜事,证先领啦。郑好脸腾地红起来,她忙招呼郝秋坐,指着木凳。郝秋笑着坐上去,身子歪了下,差点没倒。说,哎,你们这啥玩意,吓我一跳。郑好仍红着脸,说,地面有点不平,凳子倒结实,你稍微挪挪地儿。郑好站到案前,拿起一条裤子,用小剪子慢慢拆线。暗想,多亏赵姐不知道鱼和麻辣烫。杨文才从大塑料袋里拿出裤子说,赵姐你看这裤料咋样?赵姐说,雅戈尔的,还有啥说儿。祝贺你呀小杨,找到同命相怜的,难得难得,缘分缘分。
赵姐盯着他们出了门拐过楼角,对郑好说,一看就比小杨大,起码大五岁以上,长成那样,他也看得下去,就图她个楼呗。他本来就是小气的,送咱的都是葡萄粒。赵姐看着郑好苍白的脸说,妹儿,你要是想找个有楼的也容易,有工作有身份有文化,不是现成的?男的岁数稍微大些正常嘛,他刚五十出头,干净利落,性子温和,孩子独立了,身体又好,模样周正气派,那是啥气质,一般人比得了?他来那么勤,谁看不出。
郑好不语,站起身,盯着墙上十四行诗,直盯得眼前模糊起来,她想,我的生活哪里装得下诗意。她往下撕纸,小心翼翼地,试图一行行撕下,先撕“就这样活着——或昏迷地死去。”撕下来就露出“见笑于大方之家”。她突然露出微笑的样子,我,我们,亲手把自己的人生一行行撕下,撕得破烂斑驳,然后被岁月的雨水全部冲刷掉,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她用左手食指摁着上一行,右手拇指食指拈住下一行纸,半寸半寸挪,半寸半寸撕。赵姐,我自己买楼不行吗,干吗非靠男人。她撕了一半,转过身,苍白的脸对着黄白的脸,我不能给你做伴儿了,我想去泳装厂,那里豁亮,有落地窗。她又转过身,继续半寸半寸挪着手指。
赵姐盯了好一会儿那张苍白的脸,又低下头虚着眼揉手指,挨个揉,揉完使劲闭闭眼又掰,掰了有两分钟才又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买楼算啥,明天,我就去售楼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