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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远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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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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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房子

  作者:范志军


赵城退休后的第一个早晨睡到自然醒,然后对着窗外八九点钟的太阳伸个长长的懒腰,跟老伴说,这回我可以煞下心来做两件事了。

老伴撇撇嘴,老伴是老赵肚里的蛔虫,她知道老赵嘴里说的两件事都是啥。

起床洗漱的工夫,老赵就思谋出了解决这两个问题的大体原则:从老到幼,从易到难。

赵城的父母均年过八旬,在城里跟儿子媳妇住不惯,一直住在农村的老宅子里。二老虽年事已高,但身子骨硬朗,洗衣做饭养鸡打狗的细碎都能应付,况且农村空气新鲜,俩老人能走能撂,周围还有老街坊打唠解闷,真格比闷在城里的楼格子里强。但赵城担心的是房子,二老的住房跟主人似的,年事已高,近年来前稍后厦开始漏雨,最近好像后墙竟有些倾斜。过去在职时,老赵忙,腾不出长工来,因此也就头疼医头小打小闹地简单维护着。现在好了,老赵最富有的就是大把的时间。

老赵开车,拉上老伴朝老家桃花沟开去。

桃花沟离市里大致两个多小时的路程,路好走,一水的柏油马路,越近沟,车马越稀;越近沟,山头越密,待进沟口时,就能见到两旁山上那绰约多姿的桃花杏蕊了。但赵城颇感失望,正是小阳春的时候,暖阳高照,春风正紧,沟两头的桃花却开得并不繁旺。稀稀落落的桃花点缀着两旁的沟坎,往日那簇团似锦的一派殷红已不复存在。老赵一声长叹,他心知肚明,如今的年轻人大多跳出沟到城里谋发展,这些树树木木的事儿已经没多少人侍弄了。

晚饭时,老母亲给儿子媳妇包饺子,又炒了俩菜,赵城打开一瓶白酒跟老爸喝了两盅。边喝,赵城就想把自己此来的想法跟父母叨咕一遍。没等赵城展开说,老父就截住了他的话头。父亲说,拉那大架势干啥?我跟你妈都是土埋脖根儿的人了,犯不上花那些钱修理它,你只要能保证这房三五年内不塌不漏就成。赵城说,那可不是。这次来,就是想大翻盖,彻底解决一下。

老父对儿子一摆手,你俩的孝心我们领了,如果真的想解决,你就先把志强的解决了,我跟你妈还想在闭眼睛前能看到重孙子呢!赵城连忙说,志强的事,我也有打算,但是在您之后。老父说,你就别再跟我犟了,眼下刚入春,到雨季来还有些日子,你还是紧着忙乎我孙子的事吧。

小小孩,老小孩,越老越不好讲话,老赵的修房计划一土未动就在老父这儿撞了南墙。无奈,从桃花沟回来老赵便与老伴坐上了南去的火车。

老赵的儿子志强五年前研究生毕业到南方S市去打拼,两年后回家过春节时带回一个女朋友。女朋友小娴跟志强一个公司,不仅人长得乖巧可人,性格也温婉柔和。美中不足的是,小娴是个孤儿。老赵两口儿背后跟志强说,小娴这姑娘哪都好,就是这家……志强说,小娴的家一点不复杂,就她一个人嘛。老伴说,说的就是这。一个人倒是清净,但是你想过没有,将来你俩生小孩了,连个外公外婆都没有。老赵接过话茬儿,没有也就罢了,毕竟有我跟你妈。但是你想,你没有老丈杆子,就等于后背缺了一堵墙,别的不说,光说结婚买房……

老赵没往下说,但志强听明白了。当下年轻人结婚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一般城市基本都是男方置备房,女方买家用电器,条件好些的还带一辆车。但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有点不一样,当然男方家里条件好的还是遵循这个规矩,但北上广深的房价多贵呀!得多有钱的主儿才能单方担得起这个天价的费用。因此,一般点儿的家庭就没这个讲究了,为了让儿女能顺利完婚便有了变通,大都是男女双方两家共同筹钱给儿女掏首付,然后由小两口贷款付余下部分。至于首付掏多少,咋掏,那就要看双方的家庭经济实力以及买房的面积跟位置环境等因素来定了。

志强在一线城市,小娴又无父无母,这就摆明了两人日后结婚购房的压力就生生地压在老赵一个人的肩上。赵城是市里一家机关单位的科级干部,老伴在一家医院做护士,两个都是赚的有数钱,在这个四线城市里还算得上是吃喝不愁,可让他俩一下子拍出百八十万交首付这毕竟远远超出了老两口的经济实力。志强是个聪明懂事孩子,知道父母的忧虑绝非杞人忧天。

志强就笑了,对爸妈说,请二老放宽心,只要你俩对小娴本人满意,其他方面大可不用多虑。我跟小娴都商量过了,我俩结婚,小娴不要彩礼,也不操办。至于房,我俩都工作,还年轻,将来会靠自己的力量来解决。

志强把话说到这份上,老两口也就无话可说。毕竟,小娴姑娘是个讨人稀罕的好姑娘。

话虽这样说,到结婚时,赵城两口还是竭尽全力打点志强小娴的婚事。老赵跟儿子说,你在单位办不办我不管,但咱家这边还是要有个仪式的,人家小娴是个好姑娘,一定要明媒正娶;再有我也不瞒着你,通过婚礼我跟你妈还能收俩钱,毕竟这些年我们也没少往外随份子。志强没吱声,旁边的小娴将话接过来,爸妈,我俩听你们的。

婚礼结束,志强就张罗跟小娴去开启二人世界的浪漫之旅,地点定在欧洲。两人没跟团,是自由行,两个都是高学历,外语也好,攻略早就做足了。

临走前,老伴把一张卡交到小娴手里,小娴一愣怔。老伴说,这卡里存有35万,密码是志强的生日,你是志强的媳妇,这钱就该你来管。

小娴把手背到身后,嘴上连说不要。志强说,爸妈,咱家家底我清楚,你俩都赚死工资,我爸的官也不大,单位还是清水衙门,这些年供我上学,还要供养爷爷奶奶的生活,攒这点儿钱不容易,还是留着二老跟爷爷奶奶急用吧。

老赵跟儿子说,咱家的底儿是不厚,但这些年也攒了些,这回办婚礼我跟你妈又收了点儿。老赵面向小娴,小娴是个好姑娘,结婚连彩礼都不要,让我们做老辈的真感动。爸妈这钱,虽然少了点,但是做老人的一点心意,你俩不管咋花,都由自己说了算。

小娴瞅志强,志强也瞅瞅小娴,两个年轻人的眼圈倏地就红了。

隔年志强小两口儿回家过年,跟老赵两口汇报,说现在他们在S市挺好的,不仅落下了脚跟,并且还有房有车了。老两口自然是满心欢喜,但老赵还是心里画魂,他琢磨这S城可不比自己生活的四线小市,35万往外一撒或许连个水花都翻不起一个。与北上广比肩的S市,那房价他是知道的,没根没蔓的俩外地仔凭啥这么短的时间就过上了有房有车的日子?!

老赵就有意无意地问儿子,房多大,上下班远不远?车啥牌子的,是吉普还是轿子?儿子就跟他打哈哈,说房不大,但离单位近着呢;车不是吉普也不是轿子。老赵就说,你这孩子没个正经,不是轿子不是吉普,难不成你买个面包?!

小娴就瞅志强,志强也瞅小娴,两个人都抿嘴笑。

列车到站,老赵两口刚出出站口,就看到志强跟小娴熟悉的身影。老赵特意挑了个周六的日子,为的就是不耽误小辈儿上班。

志强接过老赵的拉杆箱,小娴也亲昵的拉着婆母的手,四口人边寒暄边朝外走。老赵边走边拿俩眼踅摸着那满广场停着的私家车。志强似乎看懂了父亲的心思,他领着爸妈往另一边走,嘴上说,车站不好停车,没开车来。老赵“唔唔”两声,心说也是。

志强打个车,说了一个地方。出租车沿着街巷兜兜转转开了约一个小时,停在了一家宾馆门前,办完入住手续,已是下午5点多钟了。志强让父母略事休整,便带二老去饭店。

菜品很丰富,全是地方特色的粤式菜肴。志强没点啤的也没要红酒白酒,而是要了一瓶黄酒。那酒不像白酒那么烈,不似啤酒那般淡,也没有干红的涩,喝到肚里暖暖的,还有一丝醇厚感。

志强给父亲斟酒,小娴忙着给婆母夹菜。老两口既感到温暖,又有一点不习惯。往常,都是小辈儿到家来;往常,都是老的侍候小的,这回冷丁一调过来,真还有点蒙。

志强跟父亲碰下杯,将一杯酒喝进肚里。说,过去忙,现在二老都退了,这回来,就多住些日子。

老赵摇摇头,打车一停在旅店门前,老赵心里就明镜似的,家里的住房肯定逼仄,不方便。住在旅店里倒是方便,还有人收拾卫生,可一宿往少了说不得削你好几大百?

老赵将酒也咽进肚,来时我跟你妈都商量好了,就三天,返程的车票都买好了。

看志强与小娴大感意外。老赵说,S市我过去来过,是一座现代化新兴城市,名胜古迹并不多。你妈虽头一次来,但你妈平素对游山逛景不大感兴趣,并且这一段有点闹更年期,身子骨也不太硬朗。我们这次来,不是来玩的,主要就是看看你们,看看你俩吃住的地儿,看看你俩生活的环境。

志强小两口相互对视一眼,小娴略一思索,爸妈,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尊重你们的意见,不留你们多待。但这三天的安排得听我们的。老赵两口点点头。小娴说,明天是星期天,我有空,按说志强也休息,但志强明天得加班,他现在是公司的中层了,比从前忙多了。

老赵连忙摆手,你们都不用陪。小娴说,我明天陪二老在市里逛逛,看老赵还要推辞,嫣然一笑,爸你就别过意了,我主要是陪我妈。老赵闻听,便不好再推了。

小娴说,后天大后天,我俩都上班,就不能陪了。我有个闺蜜在旅游公司做经理,我跟她说一声,给二老报个港澳两日游的团,你们跟着玩两天。我跟她再打个招呼,让导游照顾着点,别忽悠二老购物买东西。

老赵两口听完儿媳的安排,好像还缺点啥。小娴似乎明白了,补充道,二老别着急,游完港澳,到家里坐一坐,看看我们的房,坐坐我们的车。

三天下来,老赵两口子累得不行,虽然累点,但心里蛮舒坦的。第一天,小娴应老赵要求领着公婆看了“锦绣中华”和“世界之窗”微缩景观。从“世界之窗”出来,小娴问老赵还要看点啥?老赵瞄瞄往西使劲的太阳问老伴,老伴捶着腰说,啥也不看了,我这不到一天工夫,就把全中国、整个世界看了个遍,再看就吐了。老赵就嘎嘎地笑,说,老伴真福气,这可真是应了“坐地日行八万里”那句名言啦!

老赵虽来过S市,但那还是老多年前的事,改革开放之初,那时还没有“世界之窗”呢。老赵只是匆匆浏览了“锦绣中华”,然后就紧着跟同事到中英一条街去购物,老伴的三金(戒指,耳环,手链)都是那次买的,当时老伴还年轻,三金在身真乃流光溢彩,平添几许妩媚和雍容。老伴喜欢得不行,平日里放在首饰盒里还舍不得戴。时光荏苒,恍如昨日,一晃老赵跟媳妇都老了。

第二日一早,旅游公司的大巴就把老赵两口子拉走,在港澳玩了两天一宿,又将两人送回来。在宾馆又住了一宿,就到了两人返程的日子。

将近中午,志强来接他俩,老伴就问,小娴呢?志强说,小娴在家里包饺子呢。三个人出宾馆门,志强就将二老往停车坪领。还说这回不打车了,我开车送爸妈。

志强打开车门,老赵两口子都愣住了。

志强的汽车既不是轿子也不是吉普更不是面包,停在两个面前的车高高阔阔,足有一间房子那么大。

小娴从车内伸出手,招呼止步不前的公婆,快上车,我饺子刚下锅,上车饺子下车面,吃完饺子我们就去车站。

老赵两口子跨上车,老伴啧啧嘴,买这么大的车,得多费油呀!老赵自打上车也没吱声,只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看。老赵知道,这车叫房车,年轻人、特别是旅游发烧友特喜欢,旅游驻扎在外不用住旅店。

车内着实比一般的车宽敞,小娴将煮好的饺子装在盘里,置备妥蒜醋和碗筷,然后变魔术似的将一个折叠小桌展开放到地中间,又从角落里拿出四只折叠凳。对着有些目瞪口呆又插不上手的公婆说,吃饭喽!

志强说,小娴你陪爸妈喝点儿酒,我一会儿还要开车。老赵摆摆手,我们也不喝。四口人围着小桌几吃了顿饺子,这期间,大家伙都很少说话。吃完饭,小娴又是一通忙活,不一会儿,桌椅归位,车厢内又恢复原状。看那架势,小娴这套路,门清!

小娴张罗泡茶,被老赵拦住了。老赵倒了碗饺子汤,他让志强跟小娴都坐下,神情有些凝重。老赵说,房车房车,我没猜错的话,这就是你们告诉我俩的有房有车?!

志强笑了,朝老爸翘起大指。老伴恍然大悟,这就是你们的家,你俩说的房跟车?

小娴看婆母着急的样子,急忙抓住婆母的手解释。老赵摆摆手,跟志强小娴说,其实,你俩跟我说有房有车那天,爸就压根没咋信。我跟你妈给的那俩钱,买辆车还够用,买房那是想都不要想。来之前,我有思想准备,想过,你俩住的地儿,可能是地下室;可能是郊区的出租屋;甚至是挤在单位的单身公寓里过那种礼拜天才能到一起的夫妻生活。这些我都想过了,因为我跟你妈年轻时也都是一步步这样过来的。可是我唯独没想到你俩是靠这个办法来解决房和车的。说到这儿,老赵不禁百感交集。

老伴抓着小娴的手,颤声问,现在还好,这夏天可咋过?就这一层铁皮,不得晒冒泡!小娴说,妈,没事的,一般我俩白天在公司,就晚上上个宿,晚上海风一吹,凉快多了。再说,车里有空调,实在太热,我们就吹空调。老伴说,点空调好,千万别为了省点油热坏了身子。小娴说,妈,不费油,志强在车顶安上了太阳能板,可以发电,夏天降温,冬季取暖都解决了。老伴问,冬天也冻不着?小娴说,冻不着。S市不像咱老家,这儿的冬天暖和着呢,即便春节前后有几天降温,用空调烘烘,床上再点个电褥子,都解决啦。

婆母的心稍安,老爸的问题又来了。老赵问儿子,你这“房”这么大,S市又是个寸土寸金的地儿,平时停哪?志强说,刚开始,停在郊区,那儿的停车费低些。但后来就有点吃不消,时间都搭在道上了,下班回来疲惫不堪的。后来我就一咬牙,把车开到了公司门前的停车场。这下好了,不仅上下班近,星期礼拜的我俩也有精力开着房车去旅游啦。

老赵咂咂嘴,公司那停车场又不是你家的,你说停就能停?志强说,那不是,是要交一点费的。老赵说,咋个交法?志强说,不多,一年也就三万。老赵咬牙巴骨,三万,还不多?老赵想说,在咱家一万块就能租一套100多平方的楼房,还得电器家具齐全。可老赵知道,这儿不是老家,两厢没得比,所以把这话就咽在肚里没说。

老赵把话咽进肚,老伴那头担忧又来了。老伴说,这房车咋说也是权宜之计,两口大人利手利脚都好说,将来有了小孩总不能车里生车里养吧?!

志强就乐,说妈你真有想象力。别说,将来我跟小娴再生几个宝宝,那我们这车可真就成了吉卜赛人的大篷车了!小娴连忙跟志强眨眼睛,跟婆母说,妈,志强是跟你开玩笑,我俩还年轻,不着急要小孩。

婆母撇撇嘴,想说,还不急,在咱那儿你俩这个年纪,小孩都能打酱油了。可瞅瞅小娴的眼角细纹,只是叹了口气。

老赵这是头一次坐房车,坐在车厢内看着车窗外的街树和建筑物徐徐后退,仿佛有坐火车的感觉。老赵就跟志强说,待会遇到广场啥的宽绰地儿把车停一下。志强说,爸你要是想方便,车上就能解决。老赵说,不是那个事。

前边有个广场,志强将车开进去。老赵跟老伴下车,让志强小娴也下来。志强不知就里,问爸你要干啥?老赵把手机调到摄影档,对旁边书报亭的师傅说,麻烦你给我一家子照个相。师傅问,以啥为背景?老赵说,就以这房车。四口人照完,老赵道了谢,又让志强给他和老伴照。志强照时,小娴就在一边喊,妈你喜庆点。婆母答应着,可嘴就是咧不开。

上了动车,老伴坐在那里直发呆。老赵就问,想啥呢?老伴眼圈儿倏地就红了。老伴说,俩孩子太不容易了,以前怕咱担心,跟咱报喜不报忧,总说日子过得多么多么的好,还有房有车了,如果不是亲眼见,还真给孩子蒙住了。老赵点点头。老伴又说,上车后我一直在想,与其孩子在S市受苦,莫不如让孩子回家乡工作,你说在哪儿不是吃一碗饭,在大城市打拼,苦巴苦业的图啥呢?

老赵闻听连忙摆手,说,老伴你这是妇人之见。见老伴不忿,老赵说,咱家乡咋好与S市相比?我们那个四线小城这几年人口都是负增长,你看平日里公园遛的,广场里晃的,满眼全是白发一族;你坐上公交,上车的不是刷的优惠卡(60岁以上)就是敬老卡(70岁以上),满车厢也见不到几个年轻人。咱那城市,养老倒挺合适,可要论年轻人创业,真的照S市差远了。你看咱志强上班才几年就干上了公司的中层,身上担着那么重的担子。在咱家那块,哪有那么好的机会,就拿我来说,一辈子兢兢业业,论资排辈,临了也才闹个正科级!

老赵打开保温杯,喝一口,跟老伴继续掰饽饽说馅。改革开放之初,我去过S市,那时我就感觉,那地儿跟咱内地家乡就不一样。人们的观念,建设的速度都超前。这回来感触就更深喽!不仅城市跟以前比,变得都让我认不出来,关键是人的精气神,跟咱那儿相比就是不一样。望眼大街小巷,但凡是有人群的地儿,齐刷刷地都是年轻鲜活的面孔,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自信与欲望。即便是中老人,瞅着也是神清气爽倍精神,不像咱苶头耷脑的没底气。老伴儿,不是跟你矫情,自打我一踏上这块土地,心里就有一种情绪在鼓胀,“东风吹来满眼春”,对,说的就是这种感觉。老伴说,你说的,我也感觉到了,但毕竟孩子没房住这是个现实问题呀!

老赵安慰老伴,没房住是暂时的,还是那句话,面包会有的。

面包会有的。这是老赵年轻那会儿时常对老伴说的话。是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列宁的警卫员瓦西里面对国内物质极其匮乏安慰妻子说的一句话。以往,每当老赵这样说,都能让老伴乐观起来。可这次,老伴却瘪瘪嘴,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这个我信,可房子呢?老伴露出迷惘的神情。

老赵一字一顿,房子也会有的。

回家歇了几天,老赵跟老伴二番去桃花沟。

志强爷奶眯着老眼看着老赵手机里的照片,胖了、瘦了的直咂嘴,还一个劲儿地问儿媳妇,这回去扫听明白没,我俩啥时能抱上重孙子?待整明白老赵四口人背后的房车就是志强在S市的住房时,两位老人登时就瘪了气。老太太抹拭浑浊的老眼直叹气,嘴里嘀咕着,没希望了。

老赵说,我这回就是为解决志强的住房来的,只要爸妈听我的话。老赵头瞪大眼珠子,只要能解决我孙子的住房,你砸了我骨头卖都成。老赵说,那倒不必,你老这骨头又不是虎骨,能值几个钱?老赵老伴就嗔老赵,说你就别贫了,赶快将你的打算告诉爹妈。

其实老赵的打算很简单,就是卖掉两口子在城里的住房给志强交首付。老赵说,我俩现在的住房在市中心区,又是学区房,三楼好楼层,110平,卖好了,百十来万还是有希望的。老赵头说,你这招是“竭泽而渔”,志强能有钱交首付了,你俩呢?总不能接茬住志强的房车吧?老赵的父亲幼时念过几年私塾,后来又在村小学当过民办教师,说起话来还是有板有眼。

老赵说,自然不能住房车,莫说咱这地方冬天冷得很,即便像S市那样是暖冬,住那个也不是个事。何况,志强的房车也要卖掉,填补买房的缺口。老父说,那你俩咋办?老赵说,我俩都商量好了,我俩回老家,跟爸妈一起过。

老赵头张大昏花的老眼,咋的?你俩放弃城里的好条件不要,跑到这穷乡僻壤跟我们两个老家伙住土炕,当农民!

老赵说,当农民有啥不好,呼吸新鲜的空气,吃无污染的粮食,种菜东篱下,悠然见桃花。我们俩这是返璞归真,换个活法。老赵头思谋一会儿,叹口气,为了我孙子解决房子,这也不失为是个办法。不过,我儿跟儿媳妇受委屈喽!老赵说,爸,你放心,我有筹划,决不能光顾了小的,就将就了我们老的。

老赵说,这几间老屋就不再修修补补,要扒了重建,施工期间你俩得离开一段时间。老赵头问,要多久?老赵说,估摸两个月吧。老赵头问,去哪?儿子回答,最好去我城里的房子住。老头跟老伴对下眼,两个一块摇头。你那儿住不惯,煤气电器啥的弄不懂,下个楼门锁都不会开。老赵说,让儿媳妇跟你们一起,有她照顾有啥不放心。二老又是一起摇头,她回去侍候我们,谁管你?你这又施工又张罗事的,没个好后勤哪成?何况,盖房子这大的事全交给你我还不放心呢,不管咋的,这地儿我是法人。老赵苦笑,要不咋办,总不能让您二老住到我车里吧?

老赵头说,这事难不倒我。你带上两瓶酒,用车拉我到村委会。看儿子一脸蒙逼,老赵头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村委会主任四十来岁,跟老赵一论辈分给赵城叫叔。原来村主任他爸跟老赵是发小,小那会儿没少在一起上树掏鸟下水摸鱼啥的。老赵就问,你爸好不?有工夫我去看看他。主任说,还真不凑巧,我妹在省城生小孩,老两口去我妹那儿了,估计得待一段时间。主任问,爷跟叔来找我是有啥事?老赵就拿眼瞅爹,因为他还真不知道老爷子带他来村委会做啥。老爷子说,也没啥要紧的,就把老赵要回村建房的事说了,要村主任给打听一下,村里头哪家有空房子给租俩月。主任说,叔回来是好事呀!当侄儿的必须支持。至于要租房,那还不简单,我爸那房眼下就空着,水电啥的都现成的,说着从抽屉里掏出一串钥匙。

赵城接过钥匙,就问租金咋算。村主任打个哈哈,说叔你真是打侄儿的脸,我爸那房,空着也是空着,我隔三岔五地还要给操着心。叔,你们住进去了,等于为我去了个负担。再说,你跟我爸那是穿开裆裤时的发小,他要知道我给你要房租不得拿脚踹我?你就踏实地住吧。看老赵迟迟奈奈地还是不落忍,村主任一把提过老赵拿来的两瓶酒,行了,这两瓶酒我替我爸收下了,等他回来,我做东,你跟我爸老哥俩喝一盅。

回来的路上,老赵还跟老爹一个劲儿的叨咕,两瓶酒,顶了俩月的租金,还是两层小楼的居住权,这是多大的情呀!老赵头说,你还别太过意,眼下咱村子空房子多得很。许多年轻人出去打工了,像你这岁数的,身体好的,也都像村长爹妈似的去儿女家发挥余热去了,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像我等这样的废人啦。所以呀,在村内找个空房住,容易得很,即便没有村长这情,正常租两月有个三五百块也能拿下来。

老赵听罢不胜唏嘘,想到儿子志强一年三万只能租个车位,况且还是屁股大的地儿,这二者之间的差别何止是天上地下呀!

解除了后顾之忧,老赵就全力建房。初春到仲夏正乃施工的好时节,气温不冷不热,气候干爽无雨。老赵料足,施工队给力,不到俩月,新房就戳起来了。老赵的新房虽是在老窝子上建的,但大不相同。老赵借鉴了城里楼房的格局,打破了原先老屋那种中间是灶屋,两旁是住房的模式,特别注重在保暖、方便、宜居上下功夫。压把井打在了室内,卫生间也建在了室内,院子里挖了渗井,用管道通到屋里,这样,就解决了上下水问题。老赵还在房间安装了土暖气,屋顶和墙壁都用上了保温材料。

本来,老赵想在院子上也下番功夫的,并且也筹划好了打法。比如,不建高墙,而是用白栅栏围起来;院门口和屋门之间铺一条卵石甬道,两边打上菜畦,种菜养花;在院门两边修上鸡栏猪舍,养几只鸡,喂两头猪娃。可是一来耗时太长,更主要的是经费告急,只好暂时作罢。老赵跟老伴讲,等我们搬进来,再慢慢圆梦吧。

老赵头搬回来那天,甚是兴奋。他非得让儿子买挂鞭放了。鞭炮声崩跑了树上的老鸹,却引来了不少的老人小孩看热闹,连村主任也来了。村主任说,村子里平时太寂寞了,也就春节过年时才有今天这样的喜庆劲儿。

老赵头拉着老伴房前屋后地走了好几遭,激动得直抹老泪。他跟儿子儿媳透露了一个心中的秘密,他年轻时,也曾有一个梦,就是要扒掉老屋盖新房。他说,有一年,我跟你妈养了好几十头猪,就等着出栏卖个好价钱,当时盖房的人手都找好了。可真就应了那句老话:家趁万贯,带毛的不算。一场突如其来的猪瘟,不仅美梦成了泡影,以后我跟你妈也落下了病根,除了养几只鸡,四条腿长毛的一律不敢养了。

老赵安慰老爸说,过完年,一定抓几只猪娃,我们科学喂养,预先打防御针,咱们这个家,不但人丁兴旺,还必须要肥猪满圈。老赵头高兴,问儿子啥时能从城里搬过来?儿子说,我回去第一件事就张罗卖房,房子卖了人就过来。

老赵回城里,立马把卖房的信息挂到网上,为了扩大信息量,他还在纸上写了卖房的大字和手机号码直接贴在房子的南北窗户上。老赵没找中介,老赵的意思是不想让中介倒下手,中间还得扒层皮。小城市没有大地方规矩严,直买直卖也是常有的事。另外,老赵对自己的房有自信,他感觉这房物超所值不愁卖。

可事情没他想得那般简单,一个小月过去了,卖房事宜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刚开始还时不时地接到咨询电话,打听面积格局跟要价,听到老赵的回答,人家大多是打个哈哈就撂了电话,客气点的又问问小区情况也就没了下文。刚开始,老赵还沉得住气,认为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可这类情况经多了,不禁心内也有些画魂儿。后来老赵发现,但凡打来电话问的,大多是从窗户上看到的卖房字样。而自己挂到网上的,反馈并不多。后来老赵就有点琢磨明白了,自己挂在网上的信息对房屋所处的学区、建筑面积,小区情况、楼层格局啥的交代的很清楚,因而人们感兴趣的就会找你问价,不感冒的就不会再打电话叨扰你了。

老赵就想不明白了,我这房哪哪都是优点,咋就不讨彩呢?

又一个多月过去了,情况还是如昨。眼瞅着就上秋了,金九银十,正是卖房的好季节,但问房的还是寥寥。

老赵就有点上火,那一天踅进一家房屋中介公司里。接待他的是一位徐娘半老的女老板,伶牙俐嘴的。正巧屋里没旁的顾客,女老板也是个热心肠,轻巧地给老赵解开了谜团。

女老板说,你那房好学区不假,三楼也算好楼层,但你那房屋面积恰恰给你扳住了。看老赵不解,她又说,但凡在好学区买房,全是奔子女的教育去的,一般的规矩都是买个小点的户型把孩子的小学、初中念完,将来孩子考上高中大学就卖了房,再在别处买个大房好点的小区改善一下。所以学区房是怕大不怕小,五六十平方的最抢手,七八十平方的也还行,过百的就难了。

经女老板这一点拨,老赵就明了许多。细想一下,学区房一般都处于市中心,除了教育资源相对雄厚,从宜居的角度还真看不出有啥别的好。比如,人口密度大,植被绿化相对薄弱;基础设施退化,交通堵塞严重;住房老旧,格局单一,小区大都不是封闭式地管理……再有就是空气质量,生活噪音等等不如意的毛病一抓一大把。

老赵就有些傻眼。本想着自己的学区房能卖个好价钱,年内解决志强的住房不在话下,现在看,恐怕搁浅了!

老赵谢过老板娘,怏怏地要走。老板娘叫住他,说如果你真心要卖,就在我这儿挂一号。好歹我这儿是干这个的,兴许碰上有缘的呢?

秋去冬来,转眼就过新年了。老赵买了几吨煤块,雇了辆车,拉着回桃花沟老家。饭桌上,老父两眼巴巴地瞅着儿子,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老赵知道他想说啥,就将卖房不顺的事情跟父母大致讲了一下。老太太听罢叹口气,没言语;老爷子也叹口气,说,早知道是这个情况,当初就不应该盖这么大的房,花这么多的钱。老赵说,我不后悔盖这新房,即便志强的房子不解决,做老的也没理由过遭罪的日子。我这次来,一是跟二老辞旧迎新,再有就是把父母过冬的事情料理好,从眼下的情况看,估计今冬我俩搬过来的事要黄。

老父摇摇头,你说这事闹的,咋咱一拜佛,那菩萨就调腚呢?

腊月廿三在坊间叫“小年”,过了小年就是“大年”。大年乃春节,那才是举国上下万民同庆的时候,按规矩,志强两口子春节都要回家过的。老赵就跟老伴讲,别没心拉肠的啦,估计这个春节还得在这家里过。因为总想着搬家,老伴这段日子就有了临时观念,家里也不像从前那样打扫,东西也没有先前那般规整,有点乱糟糟的景象。现在经老赵这么一说,觉得是这么个理儿,也就重新收拾好心情,开始打理日子。

这一天老赵跟老伴在农贸市场办年货,嘈杂声中接到一个电话。老赵看是个生号,就问哪位?那边就笑了,是个女的。老赵一愣,瞅一眼老伴,说你打错了吧。那女的说,没错,就找你,你不是赵哥吗?老赵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问她有啥事?对方说是房事。老赵脸就变了,说大过年的,可不敢开这玩笑。对方见老赵说这话,有点不高兴了,说,你这人咋这样,你不是卖房吗?老赵哎哟一声,才醒过神来。

老赵一路小跑来到房屋中介,进门就冲着老板娘直赔情。老赵说,当时我登记时留的您手机号,您这座机是个生号,再加上市场里嘈杂,打从登完记我俩也没联系过,您这冷不丁跟我说房事,我还真有点蒙圈。

老板娘就“嘎嘎”地乐。她说,这么长时间没找你,是因为没遇上买主,有几个打探的,也不诚心,我就没打扰你。这回还真遇上了一个有缘分的,价格也合适,正赶上手机没电了,就赶紧拿座机联系你。

第二天,老板娘带着买主来看房。老赵的房虽然住了十几年,但平时精心,老伴又干净,居室里处处透着温馨与雅致。买家看完挺满意,对老赵说这房我要了,不过我有个不太好张嘴的要求……说完就拿眼瞅老板娘。

老板娘将老赵拉到另一个房间,是这样,这个买家不差钱,就是有点着急,他跟我说希望你能在一周内搬家交钥匙。老赵闻听就有些生气,说不差钱也不能太任性吧?马上就过年了,再说,这十冬腊月的,也不是搬家的节气呀!老板娘说,我也是这样跟他说的。我说,不差这几天,咋的也得让人消停的把年过完。可是人家有苦衷。

老赵就问啥苦衷?老板娘说,这家有俩孩儿,老大再有一年多就上小学,老二也该上幼儿园了。你也知道,这些年好学区的学校跟幼儿园学苗都超,所以控制的也就越来越严。过去只要有学区户口就能入学,可现在光有学区户口不行了,还必须住满一年以上。所以啊……

老赵闻听心内一忽闪,思忖,人家买房是为孩子,我卖房也是为了孩子。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老赵不再磨叽,三天就把家搬空了。房屋中介的老板娘一手托两家,办理过户手续熟门熟路,不出两天,一切手续办妥。老赵在心里说,看来这中介还是有用,这层皮人家不白扒。

一手交钱,一手交钥匙,老赵拿到余款,这卖房的一篇就算彻底掀过去了。临走那一天,老赵夫妇站在楼下,望着曾经是自家的那几扇窗户心内甚是不舍。老赵就感慨,人哪真是有意思,房子卖不出时,着急,恨不得求爷爷告奶奶似的央求人家;可真卖了,心里又不是个滋味。老伴瘪瘪嘴,直点头。

老赵嘱咐老伴,这房款到手了,过年志强回来时先别告诉他。老伴问,为啥?老赵说,等过完年我俩过去一趟,咱俩亲自跟孩子看房,亲自把首付给交了。老伴说,你是怕像上回似的,把钱给孩子,他不买房再给你买个飞机?老赵就乐,我不是怕他买飞机,何况这俩钱连个飞机膀子也买不下。我是想由咱俩亲自张罗着,孩子这房不就能快点落嘛。你没看这俩孩子有多忙!老伴说,还是你想得周到。

一阵西北风刮来,“嗖嗖”地直刮脸,老伴的身子一哆嗦。老赵赶紧扶住老伴的肩,转身往汽车那里走。这时,兜里的电话响了,老赵让老伴先进车里,自己站下来接电话。

电话是志强的,他告诉老赵今年春节开房车回来,问家里小区有没有放车的地儿?老赵就一打喯儿。志强解释道,这不自打这房车买了,也没咋出远门,这回从S市开家来,也过把瘾,要不,恐怕以后就没机会开了。老赵就问咋就没机会了?志强说,春节回去就卖车。老赵说,这车可是你的房啊,你把车卖了,你跟小娴住哪儿?志强就乐了。志强说,本来电话里不想跟您说,等回家过年给你跟我妈一个惊喜。老赵说,你这孩子,啥时候学会了跟老子卖关子!

S市发展经济的同时,着力解决民生投入,像志强、小娴这样精英人才的住房问题更在优先解决之列。志强说,公司通知我,我跟小娴已经分得一户廉租房,开春就能拿钥匙。老赵闻听喜不自禁,迭声急问,多大的面积,上班远不远?志强说,我跟小娴过去看了,有六十几平方,虽然不太大,但设计很合理,两室一厅。这回你跟我妈来,再也不用住宾馆了。离公司不算近,但也不是很远,上下班有班车,附近也有地铁,方便得很。我跟小娴商量,等我们搬过去,这房车就退出了历史舞台,到时候愿意买车,就买辆小点的。老赵说,买买,必须要买!钱不够,爸给你添。

志强就笑,说爸你光顾着高兴了,还没告诉我咱家跟前有放车的地儿吗?老赵说,今年过年咱都到你爷那里过。我给你爷建了新房,还安了土暖气,连厕所水井都在屋里。你爷那院子,别说你开辆房车回来,就是落架直升机也没问题!

放下电话,老赵的心底五味杂陈,仿佛有七彩的热浪在翻涌。

老伴从车上返回身,将一件大衣披在老赵身上,问他不赶紧上车,大冷天里发啥呆?

老赵回过神,方才不是接志强个电话嘛。

老伴问,有事?老赵说,有事。

老伴问,啥事?老赵说,好事。

老伴说,好事看你咋还满脸心事似的?

老赵说,我正想呢,志强这龟儿子,他这电话若是早打上十天,这房咱就不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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