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康桥
春秋代序,岁月更迭,转眼间又到了腊月。虽然大街上还看不到丝毫迎接新年的迹象,但在我习惯性的意念中,年的脚步一天天近了,年味也越来越浓了。
年,是一个亲切而温馨的字眼,一提到过年,总让人怦然心动而满怀期待。尤其像我这样有着传统文化情结的人。然而,不知何时起,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淡,小时候熟悉的年味很难寻觅到了。
近几年,春节期间,烟花爆竹消声遁迹,再加上疫情影响,年更不像年了。尤其是除夕之夜,偌大一个城市悄然无声,静得让人发呆,让人失落,让人无奈,哪还有半点过年的意味?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有一种莫名的伤感,郁闷中,只能从久远的记忆里,去寻找那永远氤氲在生命深处的浓浓的年味。
小时候的年味,从刚进入腊月就飘起来了。不经意间,街头村尾不时响起的鞭炮声,在提醒着人们快过年了,但真正拉开过年序幕的时间节点是腊八。俗话说:“吃了腊八饭,就把年来办”。从这天开始人们就着手为过年而忙碌了。
在乡下,释放年味最集中的地方就是大集。腊月大集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所在。大街小巷车水马龙,人头攒动,热火朝天,人声鼎沸的景象,就是一幅充满风土民情的清明上河图。而这个时候,在采购年货的人群中,必定有我的父亲,他们最先想到的是给孩子们每人买一盏明亮好看的手工灯笼,用来照亮,迎祥纳福,增添喜气。在老人看来,只要孩子们开开心心,就是一家人最快乐最幸福的年!乡亲们过年的热情,让腊月的集市变得急剧膨胀,炙手可热。摊贩的吆喝声,人们的讨价还价声,美发厅里震耳的音乐声,和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在故乡的上空汇成了一曲喜迎佳节的岁月交响。
如果说腊八是过年的开场,那么祭灶就正式进入过年模式了。大年二十三,随着晚上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灶王爷被无比虔诚地送上天,春节就开始了倒计时。自此,每天都会鞭炮声不断,日益渐浓的年味,弥漫在每一家的厨房里,洋溢在每一个人的笑脸上。
过去的年月,乡下人人过年讲求的是实惠,平时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过年了就得千方百计地让受屈的肚子得到极大的满足,所以更多的忙碌大都是冲着吃去的。不管是鸡鱼肉蛋,还是柴米油盐,家家都尽可能预备得足足的,一个月不出门都饿不着。我最爱吃的是母亲蒸出的手工馒头,雪白、个大、暄呼、劲道,越嚼越香,吃到最后,还能吃到深裹在里面的大枣或者花生,那叫一个嗞!在老家,腊月二十六是蒸馒头的吉日,母亲说错过这一天,蒸出的馒头就不正。对母亲的话,我坚信不疑,因为长这么大没有哪一个蒸的馒头比母亲做的好吃。姥姥也有绝活,她炸制出的麻叶、馓子、高粱果子等点心,香酥可口,总也吃不够,但往往数量不多,每年都满足不了我们这些小馋猫的胃口,等眼巴巴地讨要时,姥姥总是说:“美味不可多贪,美味不可多贪!”
杀年猪,在农村是一件大事,只有富裕的人家才舍得杀猪过年。看杀猪是一道风景,会吸引许多大人小孩的目光。那时的猪都是黑毛的,自家饲养,不喂任何饲料,肉特别香。杀猪的场面惨不忍睹,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但不知怎么的我并怎么害怕,可能在传统观念里,猪生来就是挨刀子的,它的人生使命就是做好人间的一道菜,死得其所,虽死犹荣。宰杀一头二三百斤重的肥猪,需要一个屠夫和四个壮汉大半天的时间。等捅刀子、吹气、褪毛、开膛、肢解、收拾零碎这些动作一气呵成地完成,往往都掌灯了。主家留好自家需要的最好的猪肉,剩下的,村民们就你一块我一条地分购了。我们这些孩子们最关心的是猪的膀胱落到谁手了,把它吹的鼓鼓的当气球玩,你一脚我一脚地乱踢,那情景甭提多开心了!
写春联是最具喜感的雅事,年味就蕴含在红纸黑字和浓浓的墨香里。先前全村人家的春联都是由读过私塾的海三爷书写,龙飞凤舞的行楷,特别招人喜欢。后来写春联的事落在他的儿子文博头上,他在文化馆上班,真草隶篆,样样在行。在众人的围观下,只见他悬臂搦管,笔走龙蛇,墨花飞处,满纸生辉。那种潇洒豪迈,自我陶醉的神情,让我羡慕不已。记得上五年级时,在家人的鼓励下,我写出了人生中的第一幅春联。这下可把父亲乐坏了,逢人就夸儿子有出息了。就是从那时起,我与书法结下了不解之缘。每逢过年,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会留意人家门上的春联,一则欣赏民间书法的神奇魅力,二则品鉴对联的优美意韵。在乡下生活的那些年,我都是因人而异,为乡亲们现编现写春联。这种做法接地气,能写到乡亲们的心坎上,颇受欢迎,往往从学校放假一直写到年三十。虽然很累,但心里高兴,满满的成就感。要知道那时的我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啊!
春节的高潮是除夕。这一天,家家户户早早就贴上了春联,挂上了灯笼,糊上了窗花,火火的颜色映红了农家小院,映红了欢喜的日子,也映红了庄户人的心房。除夕的重头戏是年夜饭,一大早母亲便开始张罗了,父亲打下手,小孩子们除了吃就是玩,不添乱就是万事大吉。晚上七点钟左右,年夜饭开始。堂屋里红烛高照,方桌上杯盘罗列。什么炖小鸡、糖醋鲤鱼、狮子头、红烧肉等满满一桌子,热气腾腾,香味扑鼻,都是平日里吃不到的好东西。不善言谈的父亲这时会每个人斟上一杯温热的高粱酒,激动地说:“喝吧,这是吉祥的酒,喜庆的酒,让我们的好日子长长久久!”从来不喝酒的母亲把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呛得留着眼泪说:“酒劲太大了,都慢着喝!”然后,我和弟弟争着给父母敬酒。一番拜年的话说完,自然每人会得到一份压岁钱。年夜饭,吃的是喜悦,品的是亲情,缕缕饭香中闻到的是家的味道,大大的红包里装的是父母对子女的怜爱与期盼。
那时没有电视,看不到春晚,守岁就是耍牌或者打麻将,要么就是在一起侃大山。而我却抱着一个收音机,躲在屋子里听中央台和本省的春节特别节目。什么侯宝林、马三立的相声,骆玉笙的京韵大鼓,高凤山的快板,李光曦的《祝酒歌》,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还有豫剧名旦马金凤的《花打朝》,我沉浸在无线电波里,听得如醉如痴!在缺乏娱乐的年代,一部小小的收音机,极大地丰富了我的精神世界。往往听完广播,长辈们实在耐不住漫长的等待,都睡了。一直处于兴奋状态的我,会坚守到半夜子时。新年钟声还没敲响,我就点燃了开门炮。三声震天的炮鸣,惊醒了一家人,于是赶紧起床。按照家乡的风俗,放完迎接新年的长鞭,要吃一顿饺子,这是辞旧迎新的饺子。从零点开始,家家户户的鞭炮声此消彼长,一直延续到天亮。我和小伙伴们戴着狗皮帽子,握着手电筒,闻响而动,奔跑于各个鞭炮燃放点,冒着炮火硝烟,捡拾散落的哑巴炮子。在孩子的眼里,谁口袋中的炮子多,谁就是好样的,可以傲视群雄!那时候,男孩子特别顽皮,不知道危险,只要开心好玩,就奋不顾身,勇往直前。
大年初一,祭奠完先祖之后,就是邻里乡亲相互拜年了。小孩子只要嘴甜,见长辈就磕头,指定能得到不少压岁钱。从年初二开始,一边走亲访友联络感情;一边赶庙会看大戏闹新春。节日的气氛一浪高过一浪。那时,打工潮还没兴起,节后人们除了玩就是玩。到了正月十五,又达到一个高潮。观焰火是最轰动的娱乐项目。焰火不仅包括烟花、还有“旗火”“风雷”“闪鞭”“火箭”“飞船”等等。所有焰火都是民间匠人手工制作,花样丰富,种类繁多。焰火表演场地选在空旷的野地里,观焰火的人都是四邻八乡的百姓,人山人海,涌挤不动,场面十分壮观。我和小伙伴们害怕被踩踏,索性爬到树上,或者站在墙头上观看。夜空中,焰火凌空绽放,万紫千红,璀璨夺目,灰树银花,变幻无穷。什么芝麻开门,银河飞瀑,喷气式飞机,孙悟空大闹天宫,三英战吕布,八仙过海等表演让人眼花缭乱,大呼过瘾。论规模,震撼力,和好看程度,比现在的烟花表演胜强百倍。可惜这样的场景没看到几次,后来就再也没举办过。
过了正月十五,年味依然很浓,各地的庙会你方唱罢我登场,吊足了人们的胃口,听书、看大戏、观杂耍,是乡亲们消遣娱乐的主要方式。这时,已经玩疯了的孩子们,怎能轻易从过年的氛围中走出来?但耐不住大人们的软硬兼施,只好不情愿地背起书包,纷纷走进课堂,开始了新一轮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到杏花、桃花次第开放,二月二龙抬头的一场春雨,打湿了檐下摇曳的灯笼,暗淡了门上鲜红的春联,人们才恋恋不舍地目送着年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的岁月的深处……
几十年沧海桑田,叹红尘人事变迁。多少过往随风而去,多少欢乐化作云烟。无情的光阴可以带走一切,却带不走儿时过年的记忆,那浓浓的年味,永远萦绕在心头,久久不会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