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座

135路公交车，和往常一样在繁华喧嚣的都市中穿行，它是自东向西横跨这座城市最长的一趟公交线路。此时，车厢内人满为患，站着的乘客身贴身拥挤在一起，像一根根插着的筷子，随车的运动辗转起伏。这样的场景司空见惯，尤其是早晚上下班高峰期。我被裹挟在其中，不情愿也得适应。

我家离工作单位很远，有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公交车是每天必乘的交通工具。其实家里也有车，但道太堵，再加上油价一路飙升，权衡利弊，还是坐公交划算。在单位我从事的是文案工作，虽属于脑力劳动，但由此带来的疲惫感一点也不亚于干体力活。由于工作量大，有时还要加班加点，根本没有时间运动锻炼，导致身体有点虚胖，经常表现出一些亚健康的状态，比如失眠多梦、头昏脑涨、记忆力下降，精神萎靡。尤其是走路，老感觉体力不支，走几步就想坐下来歇一歇。所以每次坐公交，我都希望能有个座位。

公交车里，我站在稍微靠前的地方，身边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姐。几站下来，工作了一天的我有点累了，两腿像灌了铅一样，脚后跟又酸又疼，腰也直不起来，要不是抓住把手，恐难支撑。心里默默祈愿这位大姐能早点下车，给我腾个座。可怎么看，大姐也没有下车的意思。站着的地方想挪步都难，觊觎其他的座位更不可能。我在不停地提醒自己，坚持、坚持、再坚持，坚持到大姐下车，这个座位就是我的了。

正在我痛苦煎熬的时候，公交车在一个站点停了下来。前车门一开，随着人流，一位年轻女子被簇拥到我的前面。这时身边座上的大姐突然站了起来，对女子说“你身子不便，坐我这儿吧？”我这才注意到，年轻女子好像怀孕了，肚子有点突。“谢谢，不用。”女子有点腼腆。“那哪行？快坐吧，我下站就到了。”大姐站了起来，扶着女子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女子十分感激，连声道谢。

看着眼前的一幕，我的心凉了，恨不得自己也是老若病残孕。唉，有什么办法呢？忍着吧。我沮丧地把目光投向窗外，希望能在刚刚返春的道旁绿化树和寻常的街景中，找到一抹亮色，来提振一下疲惫的身心。

又走了两站路，座上的女子好像要下车。我心里一阵窃喜，做好了接替她的准备。谁也不能与我争了，这个座位就是我的。车还没停稳，女子站起来要走，可能是车的惯性，只见她猛地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我眼疾手快，一下子拽住了她的胳膊。好险啊！要不是我出手及时，女子必定摔倒，后果不堪想象。这时，我有点得意，仿佛看到了乘客们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没想到在这种窘迫的环境里还做了一件好事，心里热乎乎的。可遗憾的是，我守了半天的座位被一旁的另一位大姐占据了。

助人为乐的快感，并没有持续多长，我的腰疼得更厉害了，酸疼酸疼的，老想找个东西抵着。前阵子单位福利体检，说我是腰肌劳损，没有好的治疗办法，只要不过度劳累，好好休息就调理过来了。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能闲下来吗？不上班，不加班，拿什么养家糊口？房贷何时能还清？还要赡养双方的父母，又不想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所有这些，都需要不停地打拼、奋斗，本人已经不是为自己活了。想到这些，我的心头掠过一丝悲哀。我弓着腰，用手按着大姐的椅背，眼盯着座位，盼望着她快点下车。

这时，我身边不知从哪里挤过来一位老者。我扫了一眼，大约70来岁，身材瘦小，花白头发，一身老式裤褂，干净朴素，手里拎着一个布袋。看着老者，我想起了曾经当过工人的父亲。父亲居住在我老家的小县城，退休已经10多年了，身体一直都很好，可最近几年，每况愈下。由于我工作忙，看望父母的时间很少。就是偶尔见面，父亲总是报喜不报忧。他知道我压力大，负担重，不想让我分心，更不愿拖累我。作为人子，我愧对父母，没有尽到应尽的孝道。眼前的老者像极了我的父亲，沉稳而厚道，坚毅而温和，不动声色，却让人心生敬意。

车里尽管很拥挤，但老者却表现得平和自然，有一种随遇而安的淡定。而我却淡定不了。论年龄，老者比我大很多，大姐下车，座位应该让给他，我一个年轻人怎好跟老人争呢？退一步，就是老者不争，出于礼貌我也得让，这是我最基本的素养，更合何况在他身上我看到了父亲的影子。现在的问题是，我身体扛不住啊！表面看我很壮实又年轻，实质上我是外强中干，论体格都不如一个老年人。正常情况下，年轻人要给老年人提供方便，可谁知道，我才是要照顾的对象！一想到还有那么远的路，我几乎绝望了。

大姐终于要下车了。在她起身要走的一刻，我用胳膊护住座位，转过脸心里极不情愿地对老者说：“师傅，您坐吧。”没想到，老人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谢谢！您坐，我不累，站习惯了！”“师傅，还是您坐吧？”我又心虚地让了一遍。“不客气，过两站我就下了。”老人的回答让我一直纠结的心彻底放松了下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于是，我顺理成章心安理得地坐到了座位上。这一刻，甭提多舒服了，硬座比沙发都好受，之前的疲乏一扫而光。我赶紧打开手机，带上蓝牙耳机，闭上眼睛，让自己沉浸在刀郎的正在疯狂流行的《罗刹海市》的歌声里，那叫一个爽！

夕阳西下，135路公交车继续在高楼大厦的峡谷中逶迤而行。又坐了很长时间，语音提示，下车的站点到了。当我起身走向车门时，下意识地向车厢后面瞥了一眼，竟然看见那位老者没有下车，依然在人缝中站着。他不是说两站就下吗？现在十站都过了。我忽然明白了，老者可能觉察到了我的不堪，有意不跟我争座，才编了一句善意的谎言。这时，老者也看着我了，冲我微微一笑。顿时，我心里一热，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下了车，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傍晚的时光中，135路公交车远去的的背影，幻化成了一道流动的风景，被缤纷的落霞染成了一片灿烂的夕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