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述:爱情与癌症,是医学界的两大难题;朋友与药物,是医学界最虚伪的安慰;亲情与死亡,是医学界最无奈的救治。所以究竟是什么,支撑着人类活到现在?
一
说是要去养老院义诊的时候,心抖了一抖,抬头却看见主任温和慈祥地看着我,说出了我想听到的那个名字。
每次一想起那个男人,我就心里痒痒。我不止一次地幻想过他和他的妻子离婚,然后在某一个巧合里遇见了我,我们相爱,摒弃一切世俗的藩篱,永远生活在了一起。
我们已经是亲密无间的人了。我曾坐在他的大腿上,他环抱着我,亲吻我的后颈,舔舐我的肩胛提肌,抚摸着我的大腿,无功地尝试抚慰我敏感的交感神经。
直到那次在医院食堂相遇,我发现他对我炽热的眼神感到迷离,原来我们之间没说过一句,甚至这样的对视都令人珍惜。
他并不认识我。
他是医院的大主任,他不需要认识谁。
请让我清醒一点,我又何尝认识过他,我只是医院的实习生罢了,只知道他长这样,是科室的主任。他的为人,他的观念,甚至习惯用药,我都一无所知。
可我是多么爱他啊,我坐在别的诊室幻想我坐在他身边,跟着他学习;或是站在病床边,想象他带教时温柔地批评;甚至中午吃饭,我都希望他能突然没有理由地坐在我对面,主动和我聊天。
人类的爱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医学界没有答案。可它真切存在并且时时刻刻地发生着。
海风继续吹,唤醒我的淅淅肤感。任凭海水淹没我的每一寸肌肤,是你包围了我,又涌上沙滩,滚荡着,连带着地基也要崩塌。不停地拍打我,海浪激起的巨大潮水足以将我裹噬,我沉溺水中,无法自拔。
“你是?”
突然一声巨大的声浪,张科主任皱着眉,看着我。
是他在看着我,是他在问我。
“实习生?”
你能邀请我一起吃午饭吗?
“好。”然后张科主任就拿着他的工作平板走了,听诊器像平日一样挂在他的脖子上,白大褂只遮掩了他一半的大腿,他穿了长裤,长得和我差不多高,皮肤比我黑一点。
恍恍惚惚,我才意识到我错过了和他的一次对话,我急迫地想抓住什么,像一个强迫症患者一样重复着刚刚经历的一切,一遍又一遍,不放过每一个细节,每一点关键。我为什么只会点头不会说话?如果我说话了,命运会有什么改变呢?
“你是?”
“孙蕾。”
“实习生?”
“对。”
“好。”然后张科主任就拿着他的工作平板走了,然后我就像痴汉一样看着他的背影。
“你是?”
“我叫孙蕾,是本地医科大学的学生,现在在毕业实习,老师好!”
“实习生啊。”
“对,我连续拿了四年的奖学金,现在准备考研了,请问老师您招研究生吗?”
“你是?”
“老师好!我叫孙蕾,是本地医科大学的大五学生,现在在毕业实习,我连续四年拿过奖学金,现在正在准备考研,请问老师您招研究生吗?我很想成为你的学生,成为你的……”
“你是?”
“老师好!我叫孙蕾,是本地医科大学的大五学生,刚刚开始毕业实习,我连续四年拿到奖学金,参加过很多学生工作,现在正在准备考研,请问老师您招研究生吗?我很想成为你的学生,为了你我可以改变我过去的志愿,如果有幸能成为你的学生,我可以完成很多任务,可以帮您写很多论文……”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走了。他还是走了,匆匆看了我一眼就走了,也许明天就忘了。
有时候真觉得生活真是够了,在亲人不能选择、朋友也不能选择——这些对你人格影响最深——的环境里,遇到爱情的几率为零。
二
我每天起床的动力,来自于小区门口早餐店里的豆沙包,清甜可口,沙质均匀;我每天去医院上班的路上,拐角处种植着薄荷,清香四溢,疏肝解郁。
平凡而单调的生活如无风的海面,也像是细细的砂石。
我是否可以安然理得地获得这份平静,这个问题也许应当问问疗养院的母亲,我何时才能不出错地活下去,这样的难题困扰我贪恋酒精。
我已经很久没有去看过我的母亲了,她在社区她和病友们相处会更愉快,姑息关怀科的护士们也会对她很好。
我坚信她会很好。上一次见母亲时,她确实离死亡很近了,但过了这么久,我也没收到过疗养院的电话——这意味着母亲还活着,什么东西还在吊着她,让她在生死间游走,又或许是她在死命拽着生命的尾巴不放。
家事繁杂,纷纭餐桌上的阵阵催促与质疑,让我暂时忘却了生命的本意。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盼着我去见母亲?这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你们在说什么?
我怎么会希望我母亲早日离去?
我不希望她走、我不希望她走、我希望她走、我不希望、我希望、我不希望、我不希望、我希望、我希望、不希望、希望、不希望、希望、希望……
是你们希望还是我希望?
任何人看似凝重的死亡到了别人那儿不过是饭桌上的谈资。需要一些东西来代替虚无,最后却发现还是空虚。
回疗养院的时候,大巴路过那座熟悉的茶山,艳阳普照,山上的茶花正开的浓烈,玫红色彩铺满眼界的边边角角,环境也变得亮丽起来。
那是一所与佛教相联系、兼具姑息关怀医学的疗养院。老人们不停地喃喃念佛,就像基督教堂里唱诗一遍又一遍。一句紧接着一句,一字追咬着一字,有了佛的光照,老人们的脸上有了光泽。
“哎呦……”母亲嘟着嘴迎接我的到来。
母亲似乎还很年轻的样子,用力叽叽喳喳说着什么,用尽了她拙劣的社会技巧,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她自以为正确的语句。
她时常作出的一些幼稚举动让我尴尬,而她自己却是不自知的快乐小鸟,转眼又飞到哪里去了。
她这个年龄正常是更年期,不会有老年痴呆的现象才对,头颅CT也说没有,也许是精神病,也许她在用高妙的演技掩饰即将离去的不舍。
疗养院还有老人在打乒乓。
小时候我们会在大中午奔向楼顶,强占根本没人要的乒乓桌。
现在不会再有这样的场景了,因为没人陪我打乒乓了。
我突然很想打乒乓。
我突然很想奔跑,我突然很想灌篮,突然很想踢球,突然很想潜水,很想一下子猛地飞到天空,寻找不存在的边际……
我只是想离开这里。
刺眼的阳光白辣辣,烧得我浑身疼痛,可院子里的老人们却享受着来自上帝的爱抚,光是生机,是生命之源。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离。可我的人生,要么曝光到惨白,要么黑暗至无尽。暗是坏的吗?黑夜寂静至极,它会送走耐不住黑暗的人,也会带来鲜活的小生命。黑夜能给我安慰,只有当黑夜来临,我才能有一丝喘息的机会,被窝是只有我知道的据点,眼泪名为忘情水。
好安静啊,时光加速、缓慢,都是如此悄然无声。
母亲真的走了,就在一个平静的半夜,没有多少痛苦。护士说她是疗养院里最幸运的人,只有她走的时候是笑着的,没有疾病带来的疼痛,没有烦恼,像个活佛,得到了永生。
母亲当真是幸运的,她活着的时候不觉得或者说看不到自己的愚笨,走的时候又毫无死亡的知觉——这样的人真的能意识到自己活过一场吗?
而我的人生似乎也没什么变化——是重要但是无关紧要的人走了。即便她走了,也不会对我的人生产生多少改变。
新的太阳逐渐升起,死亡与新生交接。他们都来了:和母亲搓过麻将跳过舞的大妈们,她们脸上没有平日风光,但也没有过分的悲伤,倒是让平静的院子吵闹了几分;与母亲面和心不和的远房亲戚,他们是来尽人间事的,做好情面上的事情比心意重要;还有陪伴母亲最后时光的佛教疗养院的老人们,低头念着“有情轮回六道生”、“把命供给菩萨啦”,然后聊着母亲生前没犯过什么大的错事……怎么来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母亲也不曾有过朋友么?有关的人……又是谁呢?
摸一下。去摸一下。去哪儿了?她去哪儿了?
去摸一下你母亲,你就能知道她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摸一下那个木盒子里的母亲,我幻想着,打开了盒子,母亲身边铺满了金子,化着这辈子都不曾有过的浓妆,脸上带着神圣的微笑。我怎敢碰触她,那是不合法的。我怎敢碰触她,那是不符合道理的。我怎敢碰触她,那是不近人情的。
唢呐声一响,突然时光波动了一下,周围变得慌乱起来,一团黑麻搅动,母亲被抬起来了,好似是我被抬了起来,我就在木柩中央,平静地躺着……
走出火葬场的时候,漫天是山和云,重重叠嶂,绕我心旁,凌晨的云雾,裹紧了我十几年未曾改变的躯体——我突然失去了方向。
我该去哪儿?
我不知道,我已经没有家了。
三
人们白天醒来的时候,总是会为自己昨晚因为迷醉、因为冲动而做出的不可回忆的言行而感到悔恨,一边洗漱一边试图删除记忆,掩耳盗铃地认为忘了,就可以不存在了。在体现自身无能这点上鞠躬尽瘁后,然后再像一个人的模样,穿着整齐蔽体的衣服,去社交,去工作,去游行,去登峰造极。
而登峰造极的结果,是拿信任和真心换来砖块,铸成墙面,躲藏一时。
提出建议,不过是加深对方固执己见的途径,而他的意见却是不可撼动的黄金珠宝,父母留给他的无论正确还是错误的观点,都被强有力地推销给你。当为别人的建议而做出改变的时候,对方心里想的并非“看来你还说得通道理”,而是一脸高傲暗爽:“你看我说得对吧,你可真是个傻蛋”。
厌烦了,觉得他们俗不可耐,一回头,发现自己也站在其中。不过是片刻自以为清高的清醒,被我当成了挑剔他人的武器。
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拿起的时候,屏幕上清晰地显示“老婆”两字,单调的白光刺痛了我的眼睛。他一点也不知道我在注视着他,我这浓烈的情感被他的冷漠消磨殆尽。
“嗯,我快好了,楼下,等我。”张科主任很快地说完,很快地挂了电话。
前几分钟他还在和护士打趣,不像在上班。
“假期去哪里玩啊?”
我想去——我还是被他的声音吸引过去了——我想了很多很多我去过的没去过的……和他一起……我挽着他……“但是这周我要去见我母亲。”
我一个哆嗦。
“我很快也要回去养老啦。”
养老?养老是什么意思?是和我母亲一样,和老龄人群围坐在一起,嘻嘻哈哈无意义地虚耗人生,然后静悄悄地说一句“我要走啦”就离开么?我不允许……我不……我不知道……
“您这么优秀会返聘呢。”不知道年轻的护士是在安慰还是在奉承。
即使我已经打算好,我也还是舍不得离开他。舍不得是对的,我应当舍不得,这样才能在舍不得的情绪下尝尽他带来的痛苦,然后没有遗憾地离开这里。
即将,张科主任成为与我无关紧要的人,也许,从出科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与我无关,其实,从一开始就与我无关。虽然他是我人生中带甜的趣味,但即便他消失,也不会对我的人生轨迹产生多少改变。
“成为医生以后,性命就不是自己的喽。”
“为什么?”我不明白。
“尤其我们心内科,每天一把刀挂脖子上,随时可能砍下来哦。”科室主任的语气就像在温和地提醒:“今天是阴天诶。”
周围的护士也只是忙碌着自己的事情,什么都没说,脸上早已失去正常人的血色,机器人般的面容开口问病人名字,然后熟练迅速地挂上注射液。老人向护士竖起了中指,在护士给他测完血糖后,他又举着中指对向了家人。
“最至高无上的,最不像人样。”
“生命是平等的,可你非要医生成神,那生命只好不平等了。”
“我们是永远没有话语权的,因为众人眼里的神从来不会为自己辩解。可是我们哪里知道这个病人什么时候就突然走了,什么时候又突然活过来,医学还没发展到那个程度吧?”
哪里传来了“咕噜噜”的响声,我看到了肮脏秽水在下水管道里,先始是缓流,继而涌动,后来像暴风雨中的海浪,旋转着要冲出束缚。
四
我通过梦境整理旧物,还没理完,这些黑乎乎的团块就消失了。
醒来时,地板还是那个打了蜡的木质地板,窗帘还是家人喜欢的棕色厚重窗帘,床边摆放的书桌是买来临时用的,却永久地占有了这个位置,墙角堆放的鞋盒积灰还没来得及回收,墙纸也还是那个冷淡的米色墙纸……碗筷已经堆砌快三天,在这样的夏日,我清洗他们的欲望却越来越低;拖地用的抹布已经被太阳下暴晒一周,干如硬块,在大理石台面上直立;房间朝窗地板上的灰尘会粘在我的脚底,但我也就这样一直以脚舐地;屋外的蝉鸣声依旧躁动,却没有前几年来得清晰,可能和我的听力有关,也可能是知了失去了曾经的活力。
所有的一切都在指向陈旧与堕落。
生活会因为什么而好起来,这样的环境能被净化么?
音响开始自动播放那首摇滚曲——
“你有没有认真想过人生要怎么活
是张牙舞爪还是不要过火
如果你的生命还剩十天你会怎么活
可如果知道生命还有十年
你又会怎么过”
我的记忆开始出现偏差,刚开始是不停地忘记刚刚发生的事情,后来开始忘记与我相关的种种。我怀疑我是老年痴呆,可我比我的母亲年轻了三十岁!为什么刚刚闪过的灵光我再难想起它,抓着消失时的最后一缕烟云却是石压般沉重……
“我曾两次流亡,被迫逃离一个人最亲密的东西,扎根于他心中最深处的东西:家乡和爱情。”巴勒斯坦一位作家如是说。
我也被迫流亡:我不想学医了。
爱情与癌症,是医学界的两大难题;朋友与药物,是医学界最虚伪的安慰;亲情与死亡,是医学界最无奈的救治。
活着也许还有希望,但我对生活已经失去了兴趣。
命运可真是求而不得,舍而不去!
欣赏地面上斜射的阳光,我的目光停滞了很久很久,我看到了桌上放着的那两张音乐会门票,其中一张本来是给母亲的,但是我现在找不到要一起去的人了。听说莫扎特能激发人们心中隐藏的愉悦因子,虽然见到疗养院的母亲后我发现她并不需要。只有痛苦的人才需要莫扎特。但是如果我告诉母亲我买了票,她会陪我一起看吗?
时间一秒一秒地扭走,滴答、哗啦、啪嗒、哈沙……突然在某一刻,大约是午四点,阳光碰撞了一下玻璃,在地面上擦出金黄色的火花。
痛苦是永远不会停止的,人生就是无尽的痛苦,所以要及时行乐,抓住一切幸福的可能。
一个月后我还要去看莫扎特专场音乐会,我应该活得更久一点。
动车里孩童哭声依旧,高声的商业电话依旧,我带上耳机,播放起那熟悉的乐队、熟悉的音乐以及熟悉的歌词——
“你有没有认真想过人生要怎么活
是张牙舞爪还是不要过火
如果你的生命还剩十天你会怎么活
可如果知道生命还有十年
你又会怎么过
我时常使用这个问句
好好看清当下的场景
只有当亲密的人都离去
这个问题便不再困扰你”
毕业后,我选择了离开了这里,去找寻下一个人,他会对我产生不痛不痒的影响,她一定亲密而陌生,接受我伟大而脆弱的爱,与我永远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