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逐渐重视起关系。
曾经,我的关注点在事件——一个,一个个,我的注意力在人物——一个,一个个。我剖析,我怜悯。
后来,我发现了它们之间的关系——绝不孤立,我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我连接,我联系。
人,活在坐标上。经纬,纵横。
人,活在帷幄中。峥嵘,丘壑。
经纬、纵横,峥嵘、丘壑,织就了关系网,形成了朋友圈。人,活在自己的坐标和帷幄里,也活在人与人的关系里。
宝钗有点丘壑,有点经纬,不影响她的形象,反而使她更丰满。黛玉有点峥嵘,有点纵横,不违背她的心性,反而使她更立体。
失败,不仅仅源于敌人,有可能因为某种关系。黛玉和宝玉的“木石前盟”,为何敌不过宝钗和宝玉的“金玉良缘”?黛玉的“咏絮才”为何抵不住宝钗的“停机德”?不是黛玉不如宝钗,不是“木石”不如“金玉”,而是关系使然——黛玉的关系不如宝钗的。
黛玉,虽然父母双亡,可是贾母宠她,宝玉爱她。宝玉,虽然“古今不肖无双”,可是贾母疼他,黛玉爱他。美中不足,贾母、宝玉、黛玉,都不是关系的对手。
暂且以王夫人为坐标,看看宝钗的经纬度,看看她在贾府的位置。
王夫人是宝钗的姨妈,薛姨妈是宝钗的母亲。王夫人和薛姨妈是亲姊妹,她们有一个共同的兄弟叫王子腾,宝钗和宝玉有个共同的舅舅叫王子腾,王子腾任京营节度使,后升为九省统制直至九省都检点。
别忘了王夫人的内侄女王熙凤,她是贾赦的儿媳妇,却是荣国府的女当家,贾母的开心果。王熙凤回忆娘家的辉煌历史,接驾之事“我们王府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王熙凤的爷爷自然是王子腾的父亲。
王夫人和王熙凤两个女人,通过姻亲连接起了“贾王薛”三大家族。一时间,王夫人的姐姐、外甥和外甥女、内侄女,欢聚一堂,聚结一团,以亲情与亲戚的名义,向爱情和婚姻渗透。
王夫人的娘家——名门望族,王夫人在夫家——身尊位重。王夫人是贾政的嫡妻,育有二子一女,是元妃的母亲。元春,即便自己不愿意不主动,也会起到连接宫廷内外的作用,何况她在弟弟宝玉的婚事上有着明确的暗示和重要的话语权。
年迈的贾母即便精明,孤独的黛玉即便聪明,又能如何?“贾王史薛”四大家族,只有“史”是贾母的娘家。远在南方的林家人丁不旺,林黛玉更是母丧父亡。
即便宝玉执念“木石前盟”,即便宝钗只念“金兰之义”,又能如何?宝玉不得父亲和伯父青睐,父亲贾政重打他,伯父贾赦要把爵位传给贾环。宝钗一介女流,纵有青云之志,纵然丘壑在胸,关键时候也只能做个“随分守时”的乖乖女。
关系上,林黛玉自然不敌薛宝钗。没有关系的林黛玉再遇上林贾两家“命短”的诅咒、早夭的“紧箍咒”,就更具悲剧性了。
不曾拥有过,又何谈放弃?放弃是拥有者的资本,失去是拥有者的宿命。宿命,也是一种关系。
林家人丁不旺,林如海贾敏夫妇只生一女林黛玉,夫妻俩先后亡故,林黛玉也春秋短暂。贾家人丁兴旺,支系很多,但荣国府似乎面临早夭的诅咒,戴着恐惧的紧箍咒。
贾敏是贾母最小的孩子,“仙逝扬州城”时,才是几岁孩子的母亲,应该还是绰约少妇。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告诉我们,贾政这一辈,贾家有四个女儿,小说开始时,这四个女儿都已经过世。当然,贾敏是“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贾母惟一的亲生女儿。林黛玉初进贾府,贾母就悲伤难抑地对林黛玉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
贾敏的地位和尊贵从王熙凤和王夫人的言谈中可见端倪。王熙凤称赞林黛玉“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可以想象贾敏当年的风采和韵味。王夫人和王熙凤谈到贾家小姐们的处境,哀声叹气:“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从公细想,你这几个姊妹也甚可怜了。也不用远比,只说如今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如今这几个姊妹,不过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王夫人的话透露出贾敏待字闺中时的的娇生惯养和金尊玉贵,也遗憾如今贾府几位小姐的生活失去了“千金小姐的体统”。
就是这么一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却未能安享金尊玉贵的生活,抛下年幼的爱女和教养极好的夫君离世而去。不久,林如海去世,此后,林黛玉也魂归离恨天。
到了贾政的下一代,王夫人育有贾珠、贾宝玉和元春,庶出的有探春和贾环。贾珠婚后不久便离世而去,元春地位尊贵却在壮年香消玉殒,当时好像怀有“龙种”。
贾珠十六岁迎娶李纨,很快就生了孩子贾兰,不到二十岁却夭亡了。后来,贾母不主张贾宝玉和林黛玉过早谈婚论嫁,大概怀着深深的恐惧,担心宝贝孙子和外孙女早夭。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婚事一拖再拖,既有国丧、家孝等因素的存在,也有贾母的顾虑在内。后来,贾母逝世,没有人为宝黛的爱情做主,宝黛爱情因此搁浅,“木石前盟”无法实现,酿出了人间悲剧,导致贾宝玉出家为僧。
元春是贾府的骄傲和靠山。一天,这座靠山却轰然倒塌,没有明显征兆。元春的死因不明,判词和红楼梦曲均暗示着她的夭亡。元春承受着什么压力,她的死亡又隐藏着什么秘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荣华正好”时,“无常又到”——元春死了。
对贾政来说,嫡出的三个孩子,两个死了,一个出家,真是巨大的悲哀,太深的痛苦。死了的孩子一个是长子,一个是长女,何况长女还是个皇妃。“神彩飘逸,秀色夺人”的贾宝玉出家了,正应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句话,彻底断绝了贾政的期望。至于“人物委琐,举止荒疏”的贾环,虽贾赦对他“青眼有加”,但到底能给贾政多少希翼,我们不得而知。
贾母高寿,爱女贾敏、孙子贾珠、孙女元春、外孙女林黛玉却早早离世而去。这些人,生前贾母都曾真心爱过疼过。“白发人送黑发人”,造就了贾母享受当下、追求享乐的人生态度,她豁达、大度、开朗、慈悲,是一个欣赏美丽、包容青春的老太太。
荣国府的紧箍咒,从何而来?贾家的生死录,所为何来?“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红楼梦》给了我们这么一句含混而警醒的解释。
“‘他沉沦,他跌倒。’你们一再嘲笑,须知,他跌倒在高于你们的上方。他乐极生悲,可他的强光紧接你们的黑暗。”尼采的话语,散发骄傲而睿智的光芒。
人,总得活在关系里。有关系的没关系的,都得活在关系里。关系,有缔结也有瓦解。“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是曹雪芹安排的小说结构与人物命运。
人,总得有点丘壑。有丘壑的没丘壑的,都得活在丘壑里。丘壑,是人心的也是画卷的。“大痴胸次多丘壑,巨颖人间识凤麟”,这是浙江富阳黄公望结庐隐居地的一副对联。
与人为善,也要与己为善;原谅别人,更要原谅自己。世路不易,切勿求全;花样年华,需懂丘壑。看着《红楼梦》,想着丘壑与关系,我的“意识”“流”到了自己的人间四月天。
在杭州在苏州,在繁华地在富贵乡,“初见”的他与她,都说我静。也许,“静”是我热闹生活的倒影。如果说安静是热闹生活的倒影、丘壑是豁达人生的投影,那么关系就是摇曳的水面。黛玉,宝钗,宝玉,都在水面上。你,我,他,都在水面上。
“禅家能自静,住处是深山。门外事虽扰,座中人亦闲。”真净禅师的话,先生随意一写,我看了又看。“读书随处净土,闭门即是深山。”明代文学家、书画家陈继儒,在《小窗幽记》里这样表达。
人常说“高处不胜寒”,却忘了高处还有一个好处:安静。一度,我深居简出,隐遁于“深山”聆听寂静的声音。近几年,认知的改变,让我自觉“转向”,走出自己的“深山”,立于自己的“水面”,看看滚滚红尘,听听痴痴情深,波澜不兴,或者水波微澜。热闹生活,自然也会成为我安静内心的倒影。我,有这个自信,因为确信自己有这个定力。
“修行不在清静田,真修就在红尘练。” 画农所言,极是极好。人,活在关系里,文学,又岂能回避得了丘壑?所以,我坦然地向黛玉的峥嵘、宝钗的纵横以及错综复杂的关系致敬,真挚地向关心我的女士们帮助我的先生们致谢。是以,这本红楼随笔集,取名为《纵横红楼》。
对于《纵横红楼》这本集子,你可以用红学的标准来衡量,用文学的目光来打量,也可以在红学与文学间架起“桥梁”,如同我在梦里梦外、槛内槛外搭上“彩虹”。
出戏入戏、出将入相,作为阅读者,有什么不好?男子,无需委屈求全、求全责备!
既然提到“丘壑”,既然说着“纵横”,那么就是心胸与视野的表达,眼光与品味的传递。我要说的是,书中的观点都是我个人的观点,是我“一个人”的“一家”之言,且是我近期的“一家”之言。我不排除我会改变自己的看法,也不否定我的看法会和别人的冲突,所以我不争谁长谁短,也不听孰是孰非。
丘壑、纵横,作为女子,有什么不对?女子,何必楚楚动人、惺惺作态!
(本文为周淑娟散文集《纵横红楼》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