缕缕炊烟今何在,心中常怀故园情。邻里乡朋可安好,儿时老屋何处寻?——题记
爷爷住的老屋,我是没有见过,就连爷爷他本人,我也都没有见过。只是听父亲讲老屋在前头菜园里,有好大,被火烧过一次,后来只剩下一竹丛,还有一小段斑驳琉璃的低矮围墙。老屋地基里面挖出来的红石墩、青石门槛,后来都用在了靠近长堰撞抗旁边、父亲手里所建的老屋上,还有一个对臼也搬了过来。这些,我都至今记忆犹新。
下年,寒风刺骨,从长堰一带吹过来的北风,呼呼作响。石匠师傅站在高高的跳板上,一块又一块四方形土砖被吊上跳板,师傅再用揉熟的泥巴,结在一起做成墙。我也在下面帮忙,突然从上面掉下来一块土砖,砸向了我的后脚踝。从此每到冬天,我的后脚踝就会冻。母亲总是讲:“给你做一双暖鞋过冬,脚踝就不会再冻了。”
老屋,南面的墙是用青砖砌成的。开着大门,进出的一面,在经济极为贫乏的过去,花着钱建的新房子尽量好看些,美丽些。东西两面都是在建房子之前,等秋收之后,天气晴朗的日子里,请人帮忙在田地用泥土做成砖的模子,反复夯实,锤顿成一块块土巴砖,像电影上夯实墙地基一样。这种长方体的泥巴砖,厚实,经过风吹日晒,反复夯锤,结实得很,足以防冻防水。一块土砖管用几十年,体量又大,一旦师傅用熟泥巴把它们砌成一堵墙,冬天保暖,夏天还会带来阵阵凉意。
这个父亲手里做的老屋,叫做四树屋,大一点的叫六树屋,八树屋一般都是有钱人家做的,前面带天井的。四树屋就是前面用四根屋脚,后面两根屋脚,前后分成两大部分,一共24根屋脚,一排四根,一列六根;顶上有椽方,横料,拉扯拴在一起;第三排的屋脚最高,上面,中间一根梁叫正梁,前后屋顶就从这里两边分水下去,钉上屋角料,盖上瓦。靠东边一间房,房间后面是拖铺、做饭的地方;中间是堂庼、大厅、吃饭、会客的地方;西边又是一个房间。
我、弟弟和妹妹都是在这个老屋子里出生的,也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后来兄弟姊妹都大了,房间少了,父亲又在老屋东边,紧靠老屋做了一个长长的萨屋。前面做饭,后面养猪。在老屋靠东边第一排和第二排,两根屋脚之间开了一个小门,方便进去。萨屋东边对外也有一个小门,靠墙的外面有一个地方,专门堆猪禾杆粪。再后来,分田到户,父亲买了一头牛,又在老屋的西边,建了一个关牛的萨屋。
老屋的东边,早先有两户人家,还有一个门楼,和我家房子并排的一户,他是和我爷爷同辈的,叫新会的一家。新会爷爷一共生有三儿一女。他开始去了梅田妈妈家,和景昭村一个女人生了一个儿子,两人合不得,前妻远嫁景德镇了。他后来又娶了位叫认香的,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新会爷爷有个性,勤劳。可是认香奶奶是个有今天,不太管明天的人。以前在队里做工分,还没有到分粮的时候,家中就断粮了,总要扛着个谷箩去讨救济粮。
我和他的二儿子三换得关系好。他比我大8岁,小时候经常逗我。我有一母舅,大名叫夜胡芦,他总叫我喊"夜胡芦来了,打倒夜胡芦。"等到我知道他逗我时,经常追着他打。夏天,他经常带我去青石桥西边的老屋门口一个池塘里学游泳。学着学着,有一次他居然把我一个人留在池塘的水中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一时心慌,手忙脚乱之际,呛了好几口水之后,吓得快要往下沉了。我赶紧手脚并用,和平时学游泳一样,使尽吃奶的力气,蹬蹬地往岸边游了过去。
等我精疲力尽地游到岸边,他却笑了。等我缓过气来,气得又要追着他打。事实上,追着他打,是他让着我,我也打不赢他,闹着玩。他却说:“你这样不是学会了吗?不喝几口水,不一个人单独游,你永远学不会。”不过你还真别说,经过这一次,我还真学会了。后来他家也搬走了,还有一家叫矮子的,他和我父亲同辈,我一直叫他矮子爸爸。他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当过兵,二儿子务农,小儿子教书。记得他大儿子去当兵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锄头,问我父母,叫我父亲:“号叔得,不知道此去,能脱离劳动计不?”等他当兵回来,刚开始,经常夹着一个小包,应该是在大队一个林场做会计。后来因为成份的原因,常回到队里做工分。
后来,他还做过一段时间队长。可能私心有点重,又没有做多久。我们这三大家在一起,经常在门楼处聊天,端个饭碗就能坐到一起。要是谁家做了好吃的,来了客人,都会过来陪一陪。谁家做了米粑,都要互相送来送去。家里大小事,只要需要帮衬的,喊一声,立马过来了,和做自己家里的事一样,浓浓的乡俚乡情味。
不过,这种浓浓的乡情,随着分田到户,也慢慢的变淡了。尤其是我和矮子爸爸一家。起初我屋门前有两分田,是青石桥西边老屋村里人的。一分田到户,矮子爸爸一家就想尽一切办法,把这块田换了过去,他家又在我家老屋后面。这快田就在我家门口,后来我家养的鸡,还被他家闹死了不少。从此,我父母通过大队干部、村干部,又从矮子爸爸手中把田换了过来。为了这块两分田,两家一直有点隔阂。
直到我在这块田里做房子的时候,矮子爸爸大儿子瘦狗,当时就不同意,说是农田。但是队长麻子太公就讲:“只要换妹得能做,有能力做,将来他在亩八田里做,我都要同意!”这是很早的事情。遗憾的是廋狗哥哥比召波太公年轻许多,却先走了。
我家老屋靠西边还有一个门。西边又是长堰和奖个塘相接的地方,有一池口,一个撞坑。以前撞坑上还有两棵大木籽树,一棵樟树。夏天,打开西边门,一阵阵经过狮子山上,池塘港堰吹过来的风,特别清凉、舒爽。祖母会拿着一把蒲扇,讲着她的故事。讲着我家我未曾谋面的爷爷的故事,有一次打猎,遇到一只老虎,没有伤着老虎,反被老虎追着爬上了一棵大树,一边脸也被老虎抓伤,从此不治身亡。还有一位叫育得的爷爷,十七八岁的时候,兄弟俩闹意见,离家出走景德镇。有个同村人说:“看到他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一直没有回来,曾祖母眼睛都哭瞎了,到死都没有见到育德爷爷。祖母指着楼上说:“上面有一个木匣子,里面装着育德爷爷写过来的信。”我也看到过这些信,毛笔,正楷,当时认不太全。后来拆掉老屋重建的时候,用的是机器拆,很多东西都一起消失了。
以前住在一起的新会爷爷,生前都说过:“认识育得爷爷,长得一表人才。”也有说是抓壮丁的时候跑了,信是同村也去了景德镇的人代写的,用来安慰他的母亲。这些都是过去的事,解放以前的事,旧社会的事。以前,我也为此专门写过一篇《育德爷爷》的文章,写的就是祖母讲的这位离家出走,一直未归的爷爷。
旧社会,交通不便利,信息又闭塞。兄弟骨肉亲情,打断骨头连着皮和肉,血浓于水,因一时之气离家出走,从此沓无音信,这一悲剧的背后,也是多少个家庭事件的缩影。
自从我在老屋前面做了栋房子之后,父母就从老屋搬了过来,再后来父母又随着我进城,也先后来到了城里生活。从此老屋门锁着的时间多,只是每年初一会去开个门,放封鞭炮。再好的房子也要人住着,老屋门前,围墙内长满了草,杂树,东边萨屋土砖,有的地方塌方了,盖瓦的地方开始漏雨了。父亲生前每到中元节前,都催着我下乡去接送祖人;过年,正月初一要回家。说不回去,自家的祖人会跑别人家里去。你还真别说,要是没去,或者是去之前,老是做梦,健壮的水牛、黄牛、鸡鹅鸭在老屋里到处跑,横冲直撞,甚至是绕着老屋转圈。你一去,把供品一端,香纸一烧,鞭炮一放,祭祀一番,就不会再做这样的梦了。
父亲在重病以后,念念不忘的还是这栋老屋。当他听我说,弟弟答应今年在家里,这个老屋地基上建房子的第二天,本来站起来行走都因难的父亲,一个人居然坐班车回到了老家的老屋。也许,他是想再把老屋的一砖一瓦,一木一物,再重新细细的触摸一遍,还有东西两边的萨屋、拖铺、曾经养猪的猪栏、牛栏、鸡笼、水车、打谷机、生绣的锄头、铁粑……啊!还有大门口一个长长的青石门槛,父亲总是讲:“那是你爷爷,他用牛头车从狮子山涧里,一个石头塘里推来的”;还有一个个红石屋墩,乘屋脚的圆柱形石墩,这样木屋脚就不会沾潮气,坏掉;还有许多……
应该是15年的时候,国庆节期间,动工拆掉老屋,元月以前就其本上完工了。遗憾的是父亲在第二年农历第一天就走了。我们兄弟姊妹,在一起一谈到父亲,弟弟就无限深情地说:“后悔不应该拆掉老屋,不然父亲不会走得那么快。”屋下长辈,村民都讲:“不是这样的!你父亲唯一牵挂的,放心不下的就是这栋老屋。他看到你建的新房子在,根就在这里,浓浓的乡情就在,重生的老屋也就在,老屋新生,焕发着勃勃生机,充满着希望和阳光,他心满意足。不然他会带着失落离开,你说得有多难受。”
老屋承载着太多的记忆。老屋已经不在了,但是老屋新生了。我在这个老屋里出生,根就在这片土地上,又在老屋里吚呀学语长大,读书,又从这个老屋走了出去。老屋有的地方塌了,有的地方漏雨了,门前屋后也长草了,老屋也累了,拆掉重建让老屋新生。老屋仍然在这个老地基上,你能寻觅到儿时记忆:东边门楼里新会爷爷一家,矮子爸爸一家,还有我们一家曾经的欢笑声;西边池塘的潺潺流水声,还有祖母的“饭熟了,开始吃蒸菜,吃掺饭,吃红薯的喊声”;读书的时候,暑假在家里的日子里,还有父亲喊的“大天大光了,日上三杆了,快起来去割禾,我都割了一早上禾来……”
前不久,国庆假期,去鹤舍古村观光,儿子看着青砖青瓦的,两百多年前的鹤舍古屋,意味深长地对曦昊两孙讲:“瓦屋住着踏实,舒服。”这里有他对老家老屋一份厚厚的惦念。
老屋已经拆掉了,又好像没有,依然在吗?又在哪?它一直在我的记忆最深处。从小到大,从大集体,到分田到户,又到如今的园田化;从曾经的物质贫乏,缺衣少食,到如今的丰衣足食,物质过剩,繁华盛世。一路走过来,只是去老屋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晚上老屋的烟囱里,再也看不到昔日缕缕炊烟升向天空的绚烂,烟火味越来越淡了。但是,我心中的那份对老屋情怀,却越来越深厚;那份对老屋的印记,却是镌刻的愈来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