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

这是一个无风的夜，因为没有风，空气便还有些闷热。

快中秋节了，月亮很高，也很圆，只是被几缕雾丝遮了圆润的边角，好像六岁的女儿平日里喜爱把玩的小圆镜面被灰尘侵染而失去了剔透光泽。

老三坐在驾驶座，不敢开车窗，开了空调后座的女人又嫌冷，只好又关了。

他眺望着着远处，远处高速公路的广告牌本来贴的是妙龄女郎的海报，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禁毒宣言：毒的是生命，赌的是家庭，堵的是前程。广告牌上的灯光打的很亮，这三行黑体大字在月色里熠熠生辉。

车厢里愈来愈闷，他开始觉得有点烦躁，嘴里叼着的烟不知不觉抽到了尽头，竟还不留神被烟蒂烫了手指。

“搞什么！老三？”女人尖叫起来，“从碰头开始就心不在焉的，你想死别拉着我们一起！烟味难闻死了，别抽了！”

老三回头看了她一眼，女人脸色苍白，一张嘴却涂得血红，消瘦到眼窝深陷，手指还总是不正常的震颤着。

他沉默的又转回头，看了看表，发动车子，这辆纯黑的桑塔纳缓缓启动。

黑色的车身在月夜里如一道幽魂，在寂静中无声的游荡至某个地点。

后座的女人用瘦长的指尖噼里啪啦的戳弄手机屏幕，惨白的光倒映着她血红的唇，老三透过后视镜扫她一眼，心想她真像个吸人血的鬼。

“来了来了，老三快！！停车停车！”

她举着手机蓦地兴奋起来，原本其实还算姣好的面容因无法言说的激动扭曲成一个真正的鬼。

老三心头忽然被大片阴影笼罩。

他依言踩下刹车，转头看向窗外，这个没有摄像头的，被灌木丛遮挡的路口，幸而还能给他些许的安全感。

副驾驶门被拉开又被关上，一个滑头滑脑的小子‘哧溜’钻了进来，后座的女人便又开始嚷嚷：“老三，走!走!”

老三垂眼踩下油门，这辆幽灵便又游荡了开去。

“美丽姐，小弟我最近资金周转不开，就拿了二十万……嘿嘿，你看……”小子搓着手，拍了拍身侧的宝贝黑皮箱，脸上挂着谄媚的笑，“你看我都拿了这么多次货了，这次能不能先……”他喉结滚动，吞咽了一下口水，“先……先赊一次账呗？”

女人啐了他一口：“没有这规矩，老娘跑了这么多次货，从来只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这次是你不厚道，叫我拿五十万的货，自己却只带了二十万？小子，咱们是熟客了，姐就饶你这一回，再有下次，姐不做你生意了！”

小子垮了脸，像一只苦瓜，“好吧……那这次我先拿二十万的量……”

他突然拍拍老三的手臂，“三哥，月亮路那边在施工，咱换条路开。”

老三斜眼看他一眼，默不做声。

后座女人将信将疑，“真的？”

小子涎着脸说：“我昨天路过那看到一路上都被施工的坑坑洼洼，昨天还没放隔离带，今天不知放了没……三哥你要继续走也没事，就得小心轮胎陷进深坑里……”

女人嗤笑一声，“行吧，老三咱今儿个换条路开，哎，月亮路是最宽敞最安全的一条路来着——不过老开一条路，也不安全。”

她翻翻随身带的一个塑料袋子，开始细数里边整齐码放的小塑料袋袋。

眼前飘过月亮路的路牌，老三转动方向盘，车子拐进一条阴暗的小巷。

凌晨一点半，脏乱差的小巷里倒还有大排档开着，有一对父女坐在油腻腻的凳子上，正在亲亲热热的吃麻辣烫。

一边吃麻辣烫，老父亲还在和摊主聊天，说今晚怎么没人来吃麻辣烫，摊主和善的笑笑，解释大概是今天运势不好。

小姑娘穿着一双纳凉拖鞋，鞋头是很可爱的猫猫头形状，扎着马尾辫，“吸溜”囫囵吞枣的吞下一根粉丝，扬着笑脸，举起手里一根冰淇淋声音很清脆响亮的说：“老爸，这个冰淇淋好好吃！”

老父亲哈哈笑两声，慈爱的摸摸她的头。

老三看着这一幕，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却因一支冰淇淋而又想起家中六岁的女儿。她也喜欢吃这个牌子的冰淇淋，不给她吃她就哭，磨得自己没办法，有时恨的想抽她两巴掌，有时却又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好吃冰淇淋都捧到她面前，喂给她吃。

后座的女人接过小子递给她的皮箱，取出几个小塑料袋袋，对他说：“各自验验。”

黑色的桑塔纳缓缓驶过那对吃麻辣烫的父女，老三心头一动，惊觉不对，登时出了一身白毛汗！！

他猛地急刹车，又突然反应过来，一脚油门——

“轰轰——”

马达高速运转的噪音划破静夜，桑塔纳顷刻间提速，要立刻冲出这幽暗小巷——

“咣！”

原本停在巷中路边的一辆白色商务大车闻声而动，急速斜向倒车，半个车尾与桑塔纳的车头气势汹汹的相撞。

“鬼东西发什么疯啊！！！”美丽姐在后座一头撞上了前座椅背，牙齿磕破了嘴唇，流了血，

“说你想死还真的要去死！！”

她不顾嘴唇的疼痛，尖声咒骂起老三。

还好没撞出安全气囊，老三等不及自己缓过头晕的劲儿，忍着头昏脑涨，猛打方向盘，试图再从白色大车斜侧方冲过去。

岂料才他冲了一半，前方视野盲区又不知道从哪窜出来一辆黑色小车，车尾不偏不倚的堵住小巷仅留给他的一点儿空缺！

来不及感受绝望，身体快过大脑，老三狠狠踩下刹车和离合器，挂入倒挡，已经半残的桑塔纳飞速后退——

“咣！”

他绝望的被迫发现，后方再次无声无息的滑出了一辆灰色长车，如天堑一般横亘在桑塔纳和小巷中央，封住了他唯一的退路。

大脑只空白了那么一瞬间，再恢复意识时，老三只看到自那些车里、小巷角落处涌出了许多人，而原本和和乐乐的吃麻辣烫的那对父女，老父亲不知何时已站在他的车窗外猛拉车门，发现车门拉不开后，便用破窗器猛砸他的车窗，“砰——砰——砰——”，砸窗的声响如此尖锐而令人恐惧，像无常前来索命，声声砸在老三心上。

他瞄向后视镜，那个吃冰淇淋的小姑娘扔了冰淇淋，从背后掏出一把大榔头，正疾步朝这里跑来。

粉色的冰淇淋溅在地上，被那双可爱猫猫头的拖鞋踩成污泥，恍惚间他又想起了家里六岁的女儿，中秋节，团圆的节日，可他的女儿……

大概要再也见不到她爸爸了。

主驾驶的窗子已经被砸碎，扮演老父亲的警察手伸了进来一下子打开车门，上身探入，右手摸索着要拔桑塔纳的钥匙。

分不清是因为不想让女儿失去爸爸，还是因为计划败露而恶气陡生，

老三竟就着倒挡猛踩油门，车身轰隆隆的震荡着高速后退，连带着上身探进去的老警察，一人一车，在水泥地上划出混乱疼痛的火星。

“嘭”

桑塔纳撞上了路牙，老警察倒在了冰冷地面。

小姑娘呆呆的顿在原地，手里的榔头被一个年轻男警察抢走，男人怒吼着朝桑塔纳扑来：“你妈了个巴子——！！”

所有人蜂拥而上，榔头、石头、警棍，还有用一双肉掌和拳头的，死命的砸向副驾驶的车窗，而主驾驶的老三被一个强壮男警察纠缠，安全带脱开，衣领被狠狠揪住，他半个身体已经歪向车体之外……

混沌中，他再次踩下了油门。

“嗡——”车身短暂的震颤了一下。

车钥匙脱离钥匙孔的细微“啪嗒”声在这场混乱中微不可闻，却让他如遭重击，整个人一下子萎靡下去。

再见了，我的女儿。再见了，我的父母。

美丽姐从后座被揪住头发拖出来，尖利的指甲胡乱挥舞，在男人们的皮肤上划出道道血痕，

副驾驶的小子还在负隅顽抗，他竟还带了小刀，却在外边一个警察说“别动，再动开枪”时慢慢减弱了挣扎，只不断扭动着瘦小的身躯，像条滑溜的鱼。

与此同时，不知是哪个方向来的辣椒水喷了他们三人一头一脸，老三大声呛咳起来，呛的鼻涕眼泪满脸都是。

他看不清东西了，却听见小姑娘似抱怨似撒娇的在一旁大声说：“阿叔啊，你再有两年就要退休了，还这么拼命做什么啊！”

大概是在问那个摔倒的老警察，老三心想，他看到了那只拔钥匙的大手上生了皴皱，

是啊，他也觉得不解，都要退休了，还这么拼命做什么呢？

没能再联想什么，老三就感觉自己被踹了一脚跪在地上，双手被反剪，戴上镣铐，即将失去他的未来和人生。

美丽姐呛咳时还有余力尖叫，那尖叫声刺耳至极，就在这魔鬼般的嚎叫声中，老三抬起了头。

他抬头，望向天边那轮高悬的，视野中模模糊糊，只剩了一个温暖轮廓的明月。

他又开始联想。

他想起小的时候，和父母一起过中秋节，一块月饼分作三份，而他次次吃最大的那一份，母亲还要把她的那一份硬塞给他吃，笑说：“妈不饿，我儿吃，以后咱家啊，团团圆圆，永永远远。”

于是每次他都心安理得的吃掉四分之三的月饼。

十六岁的他成绩糟糕，不愿上学，又嫌父母穷苦，便变得愈发叛逆浪荡，成天和街头混混厮混在一处，父亲的打骂、母亲的眼泪只叫叛逆的他更加叛逆，更何况父亲的棍棒打在身上实在无关痛痒，青紫两三天也就消了下去，一点儿也不疼。

后来做了技术工人，开始挣钱了，心里觉得有底气了，没几天就和认识的太妹偷尝禁果，十九岁就有了孩子。

二十岁，太妹去寻找她‘真正的’幸福去了。

留下一岁还没能上户口的娃娃，奶粉钱尿布钱逐渐令他捉襟见肘，孩子整天哇哇大哭，又死粘着他，叫他觉得烦不胜烦，又有种被依恋需要的满足感。

可是他的工资本没有多少，有时候还要自己潇洒潇洒，到最后入不敷出，他只能另谋出入。

他同时打了好几份工，还兼职送外卖，

只是，看着以前的混混朋友却越混越好，越活越滋润，他开始不服，开始不甘心。

终究是没能禁得住诱惑，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残留在脸上的辣椒水又开始作怪，他低垂下头颅，有大颗大颗的水珠砸在地面，他忽然觉得自己短暂二十多年的人生真是一个笑话。

此生他后悔三件事，

一是糟践父母的苦心，将他们的伤痛当放纵，我行我素，不知悔改。

二是不负责任的诞下一个他当前根本无力养育的生命，又这么残忍的，即将将她抛弃。

三是，将唯一的人生当作儿戏。

一和二他都可以尽力去弥补，去改变现状，他并非没有这个能力，连轴转的工作已经把他变成了一个吃的了苦，耐得住性子的男人，曾经一起送外卖的同事说他已经活成了四五十岁的老男人，沉默寡言，无趣至极，但很能干。

可他也同样知道，有的错误，没有弥补和悔改的机会。

此生他后悔三件事，最后悔的，就是因一时的冲动、轻狂，和贪婪沾染上毒品，将自己唯一的人生作儿戏。

他又想起了那句标语：

毒的是生命，赌的是家庭，堵的是前程。

毒品是魔鬼，它让某些人堕落，又让某些人触碰罪恶。

“带走，上车。”

从此，中秋月，不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