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天上

儿时，我已经记事的一天，父亲带回来一根大大的“竹笋”，通体乳白色，湿润光洁，摸上去嫩嫩的，滑滑的，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

可以煮一些吗？我歪着头好奇地问父亲。

这是石笋，不能吃的，父亲说。

石笋？石头长成笋？我脑中一番疑问。

也叫钟乳石，它生长很慢很慢，这根起码要一百年才能长成的。父亲说着左右端详，愁容中又带有喜悦。

一百年？才长这些？哪里采的？我想去看看。我吐了吐舌头说，对这出笋的地方也顿时来了兴趣。

玉石岩。父亲说着把我领到窗前，指着杨坊旷野中那两座突兀的山说。

哪不是你上班的地方吗？我问。

是呀，两座山是上岩与下岩，爸爸上班的地方叫上岩，那个长满绿色的是下岩。父亲说着，便讲起了一个传说故事。

传说有一年，龙南地域发生大洪水，洪水源源不断从石峡山大裂口处朝龙南狂涌。为保百姓，赤脚仙人挑来两块大石去补大裂口，走到杨坊累了，便停下来歇一会儿，这下歇便睡了过去。一觉醒来，洪水已汹涌而来，赤脚仙人可慌神了，使出神力匆忙起肩，可两块大石已落地生根，用力过猛，扁担折断飞走了。赤脚仙人看补救无望，也就驾云而去。而飞走的扁担，一截飞到了里仁堡变了担杆槽，一截飞到了龙下变成了龙下塔。留下的那两块大石头变成玉石岩，一块上岩，一块下岩。

听了父亲的故事，我更来劲想去那山上看看玩玩，拉着父亲的手央求着。

好吧，父亲答应了我。

那天晚上，父亲在一张白纸上用毛笔粗略地勾绘出两座山峰，俊秀雄伟，苍劲有力，在上面还写了一首诗：

玉石仙岩盘古成，奇峰异洞引游人。

桃江数曲晴川绕，一望山巅是龙城。

父亲朗诵着，激情洋溢，抑扬顿挫。听着父亲的吟诵，看着那耸立的山峦，玉石岩成了我那时最向往的地方。

暑假的一天，父亲终于了了我的念想。搭着父亲的“长征”自行车，朝着那两座山飞奔，那山越来越近，心情也愈发激动。

可走近那里，我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空气中弥漫着让人发闷的味道，随着风，一阵阵白灰灰的尘土飞扬开来，迷眼且窒息。石灰窑前，工人们正将一块块青白的大石灰担出来。另有一个窑，工人们正将一大块一大块发着青光的石头垒进窑里……他们汗流夹背，灰头土脸，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眼里发着光，还亲切地向我和父亲打着招呼。

水泥厂里，机器的吼声震动着空气，充斥着大地，大烟囱冒着白烟，厂房被一层灰尘笼罩着。我不明白，这脏脏的工厂，就是父亲上班的地方。每次说起，他还一脸骄傲的模样。

父亲带着我，走过工厂，指着那眼着的山峰说，这就下上岩，爸爸的朋友们，就在这里上班，把石头弄下来，把它变成水泥和石灰，去建设国家。越发走近时，看到了有人在石壁上挥着大锤凿着炮眼，叮叮当当，刚劲有力。我听着心里痛痛的，似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杀气”。

可惜了，可惜了，双峰虎峙，不用多少年，就会变成独柱擎天，这山很快就会被敲完的。父亲站着一块大石上，望着这破裂的山峰长长的叹了口气。

那就停下来，不挖不就行了。我拉着父亲的手说。

父亲摸了摸我的头说，但现在我们需要它，国家需要它，很多地方和很多很多的人也需要它。

一条小路引着父亲与我前行，花草树木也渐渐繁茂了起来，不时来传来几清脆的鸟鸣，我的心情一下子便好了起来。快看！随着父亲的长臂一扬，壁立的山峰耸立在眼前，从上而下全是青苍的岩石。崖壁或突出或深陷，或圆尖，或开合，杂树杂草附长此上，如雄狮静卧。

半山腰处，一个洞口突现，洞口不是很大，只容两人并进，这便是“玉虚洞”，也是父亲口中提到的“仙人洞”。刚进洞一股清凉的风拂面而来，醒人心脑，风尘与疲惫尽消。洞内宽阔明亮，怪石嶙峋，千姿百态。那些怪石如鸟儿飞翔，野兽奔走；又如锦鲤浅游，天马行空……栩栩如生，巧夺天工。

我也终于见到了那石笋生长的场面，它们静静地立在那儿，安然祥和，象我在山上看到的一样，自然安静，不争不闹。端详入迷之际，一滴水珠落在我的脖子上，不禁一嗦。仰头望，见顶上也有石笋倒挂，与下面的石笋参差对应。上为钟乳下为石笋。乳石尖有水珠滴落，用手接去，凉丝丝的。这时一束日光从顶洞射入，顶洞圆如镜盘将阳光拉进洞里，洞口树草晃动，洞内光线起伏，斑驳琉璃。也有余光落在钟乳石上，水珠借光散作彩玉飞溅，莹光闪烁，悦人眼目。

我问父亲，那石笋是在这里采的吗？

这里可不能采，那是在上岩采石炸出个山洞，从里面抢出来的。父亲说着，面露无奈之情。

那束光也照在了那布满文字的石壁上，一方方石刻散发着金红之光，气宇清深，字字隽永，飘逸丰妍，虎势雄武……清冷苍老的石壁似乎有了龙凤飞腾的生命之力，每个字生机勃勃，仙气飘飘。父亲告诉我，他在下班后的常到这里来，读读上面的字，吹吹这儿风，心情舒畅，精神倍佳。这些文字父亲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读了多少遍，但每次都宛如初见，专心而诚挚。他那神情专注的身影，似那历史光影中的某个人物画像，描摹撰刻，提笔轻书。

父亲告诉我这里有很多名人留下了笔迹篆刻，但我只记得一个王阳明。

在所有石刻中，我也只记得刻在最高处的四个字“人间天上”，小时候识字不多，这四个字好记又好认，至今不忘。而这里的风景也成了我心中的人间天上。

多年以后，上岩消失了，只余下岩孤独地立在那儿。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水泥厂消失了，石灰窑也消失了。而玉石岩也迎来了新生，建成了“阳明心谷风景区”，高高阳明阁雄伟地屹立在山巅，当初那曲折险峻的小道变成了一条平整结实的石板路蜿蜒在山崖上。上岩留下深深的采石坑成了一个大大的湖，象一颗蓝宝石般镶嵌在景区，与蓝天白云互影互动。

一节日，我带父亲旧地重游，徜徉在风景如画的园区里，清风明露；站在阳明阁上，青山绿水田野阡陌尽收眼底，大地青葱无限，城市生气蓬勃。久久不语父亲终于面绽微笑，意味深长地说：“曾经尘土飞扬，现在人间天上。”